雪月花
一
清晨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空如也,伸手摸了摸旁边的褥子,余温尚存。揉着太阳穴慢慢坐起身来,奈落感到一阵心烦。
雪安静飘洒了整夜。
推开门走到廊下,双目被洁净的白刺得有些疼痛。冬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锁了院落。踏石上的落雪已经清扫干净,不用说奈落也知道是她处理的。沿着露出雪地的碎石小径,奈落向着浴室走去。路过茶室,不经意间看到,山茶开了。白色的茶花,白色的雪,要不是绿叶强烈的色彩衬托,还真不容易发现。想来她也是一早就看到的,花瓣上的落雪已拨了大半去,只留少许,薄雪欺枝的景象,美而不伤。
浴室里意料之内地传出水花波动的声响,奈落将木门稍稍拉开一道小缝,见她挽着头发跪坐在浴盆旁,正一瓢一瓢地,将热水浇到身上,白色的肌襦袢浸了水后近乎透明,紧紧贴贴着身子,瘦削的肩,纤细的腰,显露无疑。
大约是听到木门开启的动静,她转过头来,看着门口的奈落,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已经起了吗?今天醒得真早呀。”
她这么一说,奈落才觉得有些犯困。眨眨眼睛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问道:“今天又有事吗?”
“嗯。古多川家长子今天成亲,要主持敬神仪式。”
她起身拿起浴巾,擦拭着脖子里的水珠,濡湿的肌襦袢随着手上的动作出现或紧或松的皱褶,微微泛红的肉体若隐若现。久不见回应,她便转回身来,门口之人早已不见踪影。
“又生气了吗...这个人啊...”
二
引路,敬神,蘸礼,祝祷,一连串程序走下来,已经接近傍晚。
熙攘的人群逐渐散去后,桔梗收起神乐铃,取下前天冠,将那对新人敬献的红珊瑚钏放到神体前的龛盒里,才起身离去。
晨起晴霁的雪,又落了。
立在大殿门前,呼出的气息变成白色的水雾。只在巫女服外穿了松鹤纹千早,人影散尽才觉得阵阵寒气侵体而来。桔梗伸出手去,有雪花轻轻落入掌中,还没细看,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到那一缕冰凉,细小的白色冰花便匆匆融去了。
远目而去,一朵红色的伞花从鸟居前的台阶慢慢升了上来。步过最后一级,绘着风逐花纹样的红伞上薄雪微微,穿着厚厚斗篷的奈落立身于鲜红鸟居之下。
“还是老样子啊,一群人笑过闹过,最后,只把某人孤零零地扔下。”
语气里的讽刺桔梗岂会听不出来,她只把手伸出去,虽言辞讥诮,奈落却也默契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扶着她从廊上下来,顺势拉进自己斗篷里。
“还在生气吗?”
伏在他胸口,慢慢的温暖和安逸,桔梗仰起头笑着看他,明知故问。
“当然。”
回答地干脆,眼睛却不由地看向别处。
“雪这么下下去,怕是要封山,大家都准备过冬了。十天内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哦?大忙人也有清闲的时候啊。”
奈落把带来的月白色斗篷披到她身上,嘴上不依不饶,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斗篷一直是贴身焐着的,披上的时候暖暖的。桔梗想要说声谢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拉住他的手,轻声道:
“回家吧。”
三
木屐踩在积雪上,发出规律的格叽声响。
桔梗看着高自己一头的男子的一本正经的侧脸,忽然有个小想法。她把伞从奈落手里拿过来,起初还安安稳稳撑着,趁他不留意的时候蓦地小跑起来,奈落尚不知怎么回事,愣了一会儿,直到冰凉的雪花落到脸上,才晓得桔梗骗走伞故意捉弄他。
“幼稚......”
嘴里嘟哝着,脚下却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茂密的林子,光秃秃的枝桠,无风的傍晚,安静飘落的雪花,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在厚厚的雪地里顽童般追逐着。雪花扑到脸上,钻进斗篷,鞋袜全然湿透也未能减退一路铺洒的笑声。
雪地里奔跑本不易,撑着伞更是艰难,眼见得要被追上,桔梗想绕道,却不想情急,脚下生绊,从坡上摔了下去,直滚到平地才停下来。
雪地里倒是不怎么吃痛,可恶的是匆匆赶来的某人,看她衣裙粘了雪的狼狈模样,竟然笑得开怀。憋着笑俯身半搂半抱地把她扶起来,却被一下推倒在地,大捧大捧的雪花迎面撒到脸上,似乎还不解气,桔梗把雪团子塞到奈落脖子里,好个透心凉。
“哎呀......”
不经意一瞥,桔梗轻声惊叹,扔掉手中的雪团,停止了打闹。
抹去脸上的碎雪,奈落循着桔梗前往的方向看去,一座木屋前,几株盛开的山茶。
是和家中不同的大红色单轮山茶,鹅黄的蕊,艳丽的瓣,沾染了白雪的模样格外动人。
桔梗捡起地上凋落的残红,放在掌心,喃喃低语。
“真是倔啊......”
“什么?”
“这花啊。”桔梗地抚着花瓣,眼神里都是怜惜。“山茶与其他花草不同,不是开到尽头一瓣一瓣地零落,而是在盛开的时候,这样整朵地从枝头落下,好像自绝一样。”
宁可含香死,不肯嫁东风。
和她很像吧......
“这样也好啊。”奈落从她掌心里拿起那朵凋落的山茶,轻快地笑着。“虽然从枝头落了下来,依然很美不是吗?倔,也很迷人啊。”
桔梗偏着小小的脑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笑了。
奈落一阵心痒,每当她这样想事情的时候,他都觉得可爱得无以复加。
“呀!桔梗大人!”
欢快的童声从屋里传出来。
一个孩子的脑袋在窗户边晃悠了下,紧接着就听到咚咚咚奔跑的声音,木门噌一下拉开,身穿橘色小袖棉服的小女孩跑到桔梗面前。
“澄夜...吗?”
“嗯!嘻嘻!”
对于桔梗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澄夜笑得很开心,正是换牙期,门牙少了一个,笑起来的样子很是逗人。
“澄夜最近怎样?”
“完全没事咯!打雪仗都是澄夜赢哦!”
“是吗,好厉害!”
澄夜是桔梗医治过的伤员,那天夜里下着大雨,澄夜被野兽咬伤,肠子都露了出来,父母抱着孩子找到桔梗,情况紧急,桔梗熬了整宿,总算把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奈落当时还生了场闷气,怪她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埋怨归埋怨,还是冒雨去山里采回了她要的草药。
“哎呀!桔梗大人!”
澄夜的父亲从屋里出来,毕恭毕敬地邀请,“外面雪大,您到屋里坐。”
“不了,我们...”桔梗敛敛被雪水浸湿的绯袴,不好意思地笑笑,“天色不早,我们也要回去了。”
“这样啊...”
澄夜父亲不无惋惜地点点头,“还没好好向您道谢呢......”
“请不要客气,澄夜没事就好。那么,告辞了。”
转身欲走,却被澄夜拉住了衣袖,孩子快速跑回屋里,不一会儿又飞奔出来,手里捧着一盆两尺来高的山茶,植株虽小,却也开出两朵红艳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