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那是秋日的最后一天,伊丽莎白拎着行李箱回来了。
时隔五年,这个满世界到处跑的女人终于回到了伦敦。十八岁到二十三岁,五年的时光似乎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好像她还和她走的时候一样。
夏尔在内心自嘲了一声,那个女人走时什么样,他并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正在拆一封信,恍惚间还把那封信拆坏了。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为什么关于她的事,记得这么清楚。
他得不到答案。
“夏尔,我回来了。”那女子说。
“嗯。”
是长久的静寂。
她坐在圆桌的旁边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件难得的艺术品。那少年敛下眉眼,手里端着茶杯,细细呷,就这么任她盯着看。
“我在路上去过一个叫做瓦尔德拉达[1]的城市。”她开口说。
“你在给我的信里,并没有提到过这个城市。”他放下茶杯,抬起眼看向她。
“唉?我还以为你不会看我写的那些自说自话的信呢……”她眼角堆着笑意,语调有些漫不经心。
“并不是自说自话。”他说。
“哈……瓦尔德拉达是一座很特别的城市,她是一座镜像之城。她是古人在湖畔建立起来的,旅人可以在这里看见两个城:一个直立湖畔,一个是湖里的倒影。瓦尔德拉达不论出现或发生什么事情,都会在另一个瓦尔德拉达重复一次。因为城的结构特点是每一个细节都反映在镜子里,水底的瓦尔德拉达不但具备房屋外表所有的凹凸纹饰,还反映出内部的天花板、地板、过道和衣橱的镜子。镜子有时提高、有时压低了事物的价值。在镜外似乎贵重的东西,在映象里却不一定这样。孪生的城并不平等,因为在瓦尔德拉达出现或发生的事物并不对称:每个面孔和姿态,在镜子里都有呼应的面孔和姿态,可是它们是颠倒了的。两个瓦尔德拉达相依为命,它们目光相接;可是它们之间没有感情。而我在这座城里,见到了另一个我。”
“然后呢。”
“那座城里的我,并不爱你。”
他听到这话,眼睛里有一刹那流露出了难以言说的东西,却又转瞬消失。整个人又恢复到原来那种冷淡的姿态,那是伊丽莎白最熟悉的模样。
但他还是开口说:“这座城并不存在。”
伊丽莎白眨眨眼,然后轻笑一声。她盯着夏尔手指上凡多姆海恩家主的戒指,然后说:“这座城市的确不存在。”
他似是察觉到了她在看自己手上的戒指,于是把戒指拿下来放到圆桌上。
“伦敦很好。”
他的意思很简单,伦敦足够好,所以你没必要再离开。
“是啊,伦敦是个很好的城市。”她接过他的话说下去,“矿产的烟雾如潮水,覆蔓着整个英格兰。一个新的伦敦建立在旧伦敦的废墟上,所有的东西都在焚烧着。不光是伦敦,整个欧洲都是这样,目之所及,全然是令人懊丧的废土。”
目之所及,全然是令人懊丧的废土。
令人懊丧的……废土。
“说什么蠢话。”
“这片废土之上,我找不到我的位置。我不知道我……可以去到哪里。”她的声音有一点仓惶。
他抬眼看着她。
-这个女人,向来是这个样子。
五年过去了,还是那个样子,不论是信里的她还是他先头认识的那个她,一直是这副模样。一样地喜欢自说自话,一样地喜欢胡思乱想,一样地……
“你可以活在我的生命里。”他说。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伊丽莎白睁大了眼睛,翠色的眸子里带着未料想到的惊愕。
“你可以活在我的生命里。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瓦尔德拉达,也不会有一个并不爱我的你。并且,你在这片颓丧的废土上找不到位置,你可以活在我的生命里。”他缓缓地说出这段话,每一个字眼都是那么清晰,坚定又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