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1 《永生》
如果你活得足够长久,你会见证真理的启示、探索、彰显、倾颓和终结。
讨论博尔赫斯时,始终逃不脱对他“永劫回归”思想的解读,然而,在他讲述的不同故事当中,这一思想都拥有不同的面孔,在《环形废墟》中,永劫回归是层层嵌套的循环梦境,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永劫回归是被无数个平行宇宙遍历的命运,而在《永生》中,永劫回归是从零开始,又归于零的轮回,是追寻真理之路的某种寓言。
“他声音微弱干渴,用拉丁语问我城墙前面的河叫什么名字。我回说那是雨水汇成的埃及河。他悲哀地说,我寻找的是另一条河,使人们超脱死亡的秘密的河。他胸口淌着暗红的血。他告诉我,他家乡在恒河彼岸的一座山上,山里人说只要往西走到世界尽头,就能找到那条河水能使人永生的河流。”
主人公对永生的追逐,某种意义上隐喻着人类对终极真理的渴望,千百年来,人类在这条道路上不畏艰辛,不惜生命,前仆后继,却没有人知道自己追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如同主人公并不知道永生意味着什么,而当他经历重重艰难险阻,最终到达永生者之城的中心时,最初的狂喜却迅速被恐惧所取代:
“我想,这个城市太可怕了,尽管坐落在秘密的沙漠之中,它的存在和保持会污染过去和未来,在某种意义上还会危及别的星球。只要它保存一天,世界上谁都不会勇敢幸福。我不想描述它;一堆杂七杂八的字句,一只老虎或者一头公牛的躯体,牙齿、器官和脑袋可怕地糜集在一起,互相联系又互相排斥,也许是那座城市的相似的形象。 ”
他触碰到了终极真理,却在真理面前落荒而逃。
即使睿智如爱因斯坦,也曾自信满满地打赌“上帝不掷骰子”。
然而,如果这个宇宙真的由混乱和无序充斥,甚至连所谓的“规律”本身都不过只是一种幻觉,宇宙只是一团随机性函数堆砌的量子涨落泡沫,从终极意义上说,没有任何能认识、能把握的、坚实的东西,那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这个真相呢?
而永生者们参透了真相,他们意识到一切努力均属徒劳,宇宙会重蹈无数次相同的覆辙,不管是快乐、愤怒、震惊或是悲伤,足够长的时间里,一切得到都会失去,而一切失去都会重现。
“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他们为自己朝露般的状况感到震惊;他们的每一举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张脸庞都会像梦中所见那样模糊消失。在凡夫俗子中间,一切都有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与此相反,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像不会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
被罗马征服的撒克逊人后裔征服了美洲大陆,金帐汗国下的蕞尔小邦统治了漠北草原,被驱赶的希伯来民族反过来驱赶他们的阿拉伯邻居,东方的古国一次次重复着治乱兴衰的循环,而自以为占有真理的傲慢与自信能代天救世的狂妄,更是在这个世界上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主角们念着相似的台词,只是换了衣服变了脸。
于是永生者放弃了一切,将自己化入唯一的永恒里。
而主人公与他们擦肩而过,继续他追寻的旅程,因为既然宇宙花园的每一条分岔都真实存在,那么如果在某一个地方有一条让人永生的河,在另一个地方一定有一条消除永生的河。
他动身去寻找那条河,为了回归那个任何事情都只有一次可能性的,令人遗憾却也充满惊喜的,平凡众生的世界。
“接近尾声时,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消失;只剩下了语句。毫不奇怪,漫长的时间混淆了我一度听到的话和象征那个陪伴了我许多世纪的人的命运的话。我曾是荷马;不久之后,我将像尤利西斯一样,谁也不是;不久之后,我将是众生:因为我将死去。”
一即是全,全即是一。
———————————— 2017.2.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