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时候我便在梦魇的惊意中醒来，双眼睁开时仍是一片黑，额前布满了冷汗，心有余悸，再也睡不着了。猛然起了身，脊背就是一阵透骨的寒意，靠在床沿边，抬头看着雕花窗子透过的几丝光亮，月亮还未完全没影，留下一点皎洁，偏叫人顿生凉意，恍惚之间失了神）
（自从那日从园子回了屋，便再也不怎么迈出离鸾了。嫡福晋那头体恤，只称我身子不好，可免了问安礼数。本就是清冷的地方，如今更是萧瑟。年前留下的病根子，如今竟也如同人的心绪一样，一同涌入。病症与心魔难分，近些日子天儿多变，我的咳也愈发的重。再加上这段时日无一日能得安宁，天一黑就如同魔怔一般，辗转难眠，心绪太多，头也愈发的疼，整日恹恹）
（靠在床边不知觉的小寐片刻，一阵凉意袭来，才忽的起了寒栗，突而又醒。脑袋沉得很，赤着脚起身倒水时，没了精神也就未曾顾及，打翻了桌边的瓷杯，哐当刺耳的碎声在耳边响起）

【今儿轮着自己值夜，这段时间瞅着二姑娘夜夜不得安睡的样子，就抽空回了趟蒋府见了柳夫人，与她说了这事。柳夫人对二姑娘不满许久，怨她出嫁后对蒋家毫无用处，二姑娘几回见着柳夫人也言辞冷苛，一副没把柳夫人当回事的样子。柳夫人听二姑娘睡不安稳觉，就让人给我拿了块黑色的膏脂，说这东西叫福寿膏，我一听就慌了，谁不知道这福寿膏是个多害人的东西，可柳夫人许了我一大堆的好处，又说只用一点儿不会有什么的，我偷偷并着那烟枪一起拿了回来。】
【方才听到一声脆响，赶忙进了屋，瞧见二姑娘神色憔悴赤脚站在屋中，一地的碎瓷，连忙上前】
福晋，您这是怎么了？口渴就叫奴婢，您怎么自己动手了，快回床上躺着，我给您倒水去。

（地上的瓷杯已经摔成了粉碎，神色木然低眉看了一眼，地上的凉意从脚底直透肝肠。脸色极差，脑仁生疼，耳边似乎也没听见樊嬷嬷的话语，直盯着地上的碎片，蓦然蹲下了身，伸手捡起一个碎瓷，锋利的棱角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泛凉的指尖，微一抽痛，便是见了血。可我却未收手，望着满地狼藉，竟是苦笑出了声，哑然）
”都碎了。“
（顺着床边雕花柱倚坐在地上，我依旧看到皓月当空，可我怎么也欣赏不了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憎恶月亮，恨它为什么还挂在那儿， 恨它为什么让夜晚如此漫长，如此难熬。这些时日，府里让人给我把了脉，开了无数方子，熬了数不清的药，我却一口也不愿意喝。因为我知道病的不是身子，而是心。我自知自己是好不了了，也不想好了）
”樊嬷嬷，有酒么？“

福晋，您这又是何必呢。
【扶着她避开这一地碎瓷，看她在床榻边坐着，又是叹了一口气】福晋，酒喝多了伤身，如今您这身子看着一日不如一日，奴婢都知道，这病根儿在心里，您啊，总得学着放下才是。
【将地上的瓷片一块一块捡起来收拾干净，又给二姑娘重新倒了杯温水递过去，看着二姑娘的模样，脸色煞白。她这般模样，全是自苦，眼瞅着嫡福晋和文珍福晋都有了子嗣，二姑娘却只能偶尔接蒋家的小娘子来陪一陪，何尝不孤寂，可今时今日的境地，又能怨得了谁呢。琢磨着柳夫人的安排，低低说了句】
福晋，酒实在也不管用，奴婢那儿有个好东西，稍微用一些兴许还能睡个安稳觉。

（王府上下如今越发的热闹，嫡福晋与文珍先后有了子嗣，识趣儿的自然往那两头跑，离鸾这儿又有谁记得起。我也无所谓他人记不记得我，只是当一个人心底再没了期盼，再没了盼头，这日子比死了还难熬。我心底的病并非于权于宠，只是心里空了一块，原本的期待都成了空，只觉自己与行尸走肉无甚区别）
（比起五年前的自己，如今竟更加难过。虽然同是空空荡荡，但那时至少还有对顾氏的恨支撑着我，如今，我又剩下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心死如灰，大抵就是这般吧）
（任她扶着坐在床榻上，半倚着身子，面容越发的憔悴，她是柳氏派来伺候的，嘴边说的安慰话我也不愿多听，本想让她出去，只是后面听得她一声能有东西睡得安稳，揉了揉极为疲惫的眉心，随口一问）
什么东西

奴婢去给您拿。
【说罢起身，去拿来了烟枪和烟膏，摆在福晋面前，低声说道】这是烟，我听人说，只要吸一口能解百忧，我还听说这东西都是富贵人家才用的，每次只要一点点就能舒缓心绪，对身子也没什么危害，福晋，要不您试一次？总是这么睡不着觉也不是个办法啊，万一这东西管用，咱也算是寻到了解脱的办法啊。

（这段时日没有一夜睡得安稳，总是在半夜三更便被梦靥惊醒亦或是辗转反侧，寝不安席。听她这般说了，便就允了。心底想着多少药方都无济于事，倒不如让自己睡上一觉来得踏实。原以为不过是什么安神香之类的物什，脑仁疼得愈发觉得沉）
（见她入了屋，拿来了东西，抬起眉头看了一眼，听她说的效用，下意识道）”能解百忧？“
（便就让她拿到跟前，到手了才看得真切，眼前一杆古铜色的烟枪和一块黑色脂膏，方才的神色微微一变，再仔细一看，这哪是什么好东西，分明就是福寿膏，害人的大烟。猛然一惊，总听闻沾染了它，便就是往死路上走。不由得直了身看着樊氏，拿着的手微微一颤，不由分说地厉声喝道）
”混账东西，你，你竟拿这东西与我？“

哎呦，福晋，您可别动气，奴婢就是个实心眼的，听说这东西能让人睡个好觉，又听说许多富贵人家都用这个，奴婢才敢拿这东西来啊，奴婢就是想着，许是用量得当，这物件就是能治病的药也说不定啊，您说，这漫漫长夜，您再不找点依靠，哪还能熬得过去啊。
【一副全然替她着想的模样，实则拿着那东西的手都有些轻微的战栗。想了想，便又说道】罢了，福晋若是不愿意，奴婢就把这些都扔了，咱只当这事儿没发生过，福晋您且歇着，奴婢这就去扔了，这心病咱总有办法能医的好。

（我从没想过她会拿这所谓的福寿膏给我，字字句句仿佛皆是替我着想，实则是在把我往深渊里推。漠然看着她，我才突然明白了。她是柳氏指来伺候我的，入府后我虽忌惮她，却也看她老实本分，后面便让她轮着在内院值夜。如今我这般光景，最恨我，最想置我于死地的莫过于柳氏，这会儿再看眼前的这些早已备好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了然了。冷笑了一声，低声道）
柳氏打的好算盘啊。
（这东西我自知它的害处，且不说能把我往绝路上逼，单凭有这物件，都能诛族。柳氏不过是一介小妇，又怎知这事的害处。若是平日，我定当查个彻底，将这奴才狠狠发落，再与柳氏算账。可现在，我连漫漫长夜都难以熬过，又何来的心思恼这些。说到底，我落得如此下场，撑到现在也不过是苟活罢了，还在乎什么旁的？）
（突然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一个可怕的念头，我看向眼前的东西，只对着樊嬷嬷道）滚出去
（见她惶恐慌张正准备把东西一并拿走，顿了半晌，才出了声）东西留下

【看着二姑娘审视的眼神，心里就有些发毛，她突然提及柳氏便让我心中一惊，脸上的神情就显得十分难堪并有些惶恐，一声滚出去，呵的自己连忙应道】
是是是，奴婢这就出去，这就马上出去。
【说罢，就抱着那烟枪烟膏打算往外走，却听二姑娘让我将东西留下，闻言一愣，一脸狐疑地看了二姑娘一眼，尔后诚惶诚恐将东西留下，草草福了个身，便匆匆出了屋】

（等她走了，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瘫坐在床上，此时此刻似乎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无措又害怕的感觉正在见缝插针地包围着自己，我很惶恐不安，可却无法脱身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里。五年前我也有过这样的绝望，直至嫁入瑞王府，可所有燃起的微弱希望就在那天清晨，随着碾碎的兰花瓣再也消散不见了。其实我很害怕这种感觉，这种孤立无援、手足无措、心死如灰的感觉，恍如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看不到前方，我很想跑，可是看不到路，不知道该往哪里逃，仿佛逃到哪里都是一片黑）
（此刻的瑞王府十分静谧，我望向东苑，那高高挂起的灯火在夜里显得特别的亮，那儿的人都睡得很安稳，只有我一个人熬不过这区区一夜，这在旁人眼里很短暂，在我看来却极其漫长的一夜。耳边回想起方才樊嬷嬷的那句话，”这漫漫长夜，没有依靠，怎么熬下去“。）
（心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神色里再也没有光彩，心底里油然而生的可怕念头慢慢地占据着自己的心房，枯瘦的手缓缓地伸向那古铜色的烟杆，指尖微微一颤，拾起福寿膏，借着烛火，就这样点了起来。唇瓣靠近烟杆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很快。面色苍白，却又有一丝期待。期待它能够真的让我解脱，哪怕让我这一夜好过一点也好）
（等到真真正正的吸上的时候，福寿膏的味道沁入心脾，直透喉间，我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仿佛把所有的苦涩都融入这烟枪里，化为一缕缕轻飘飘的烟，这是这么多日以来，我最快活的一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角竟掉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