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否认一个女人单独抚养孩子是件很难的事,好在邻居会经常伸出援助之手,而小小的新太也十分听话。
我并没有告诉岁我在江户的新地址,所以在我回到江户后我们也便没有通信,但关于新选组的动向与旧幕府一方的战况在民众中时常传的沸沸扬扬,虽然没人喜欢战争,可是支持各个藩邦的人们却似乎都抱着极大的热情在观战,而我只有在这乱世之中继续相信他、相信他的选择。
又是初春时节,枝头的早樱已悄然吐露芬芳,我正在院中整理准备给客人送去的刚做好的手工小食。
“妈妈,那个人是谁?”随着儿子稚嫩的声音抬头,看到一身黑色洋装的岁正站在院门口,几年未见,已经剪短头发的他看上去又消瘦了不少。
我笑着走向他,“果然回到江户了。”
“是啊,但不久后就要再出发。”他说着目光已经移向此时正警惕的看着他的小男孩儿。
“新太,过来。”我轻轻拉过孩子,“他是……”
“纯子。”他轻声打断我,紫色的双眸中跳着难言的情感,就像那个樱花飞散的夜晚,“……我并没有那个资格。”
他蹲下来看着与自己瞳色完全相同的儿子,微笑的伸出手,“你好。”
“你是谁?”虽然礼貌的拉了一下他的手,但小家伙似乎还是很怀疑他的身份。
“我是你母亲的一个朋友,一个并不值得你记住的人。”
“岁……”此时他脸上的笑容让我很心酸。
我知道他无法停留,我更知道他现在的处境比曾经在京都时更加艰难。
“你的脸色好差。”
“嗯,最近真是败仗连连啊。”
“要不要…小睡一下?”
他看了看在院中玩耍的新太,“…是不是不好。”
“没关系,我要去给客人送小食,会带上新太的,你安心的睡一下吧,我现在去把被子铺好。”
“那个…纯子你现在一直以为别人制作各种小食来维持生计吗?”
“是的,这样也可以有更多时间照顾新太,而且我做出的食物一向很受欢迎,岁不是也很喜欢吗?”
“是啊。”他对我笑了一下。
午后暖暖阳光带来的倦意在小孩子身上格外突现,送过小食后,新太已经在小推车上睡觉了,我把他抱下来安置在房间里。
来到岁睡下的房间轻轻拉开门,看到父子俩人实在很像的睡脸,我内心暖暖的触感就像捧住了此时照进屋内的阳光。
跪坐下来静静的看着他,听着窗外的雀鸣,想着街角的落樱,任时间缓慢的流逝。
眼睑轻动,他眸子里映出依然有点疲惫的紫色流光,
“睡的还好吗?”
“嗯,睡的很好,还…做了个梦呢。”他抬起手放在额头上,“梦里,我和你还有新太生活在这个温暖而安静的地方。”
我牵起他放在额上的手拢在怀中。
“纯子,你真的不想要个名份吗?如果入了土方家的户籍,姐姐也能帮忙照顾新太,还有,你也可以有事去找近藤夫人商量了。”
“我只想成为注视着你的目光而不是你前进路上的软肋。”
“纯子。”他的手抚上我的脸,“我很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执着和信仰而送命,但在这条不归路上,我不想让你……”
“孤独吗?”我笑着说,“不会的,因为你把新太留给了我。”
“是嘛…”他坐起来,我把外衣帮他披上。
“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嗯。”他点头。
“就算是逆境也不要把苦痛全部吞下。”
“嗯。”他再次点头。
“如果可以就给我写信吧,什么事都好,说给我听就是。”
“嗯……”
“岁,我在看着你,虽然在很远的地方,但会好好看着你……”
他轻蹙了一下眉然后一下子抱住我,我没有再说话,他也没有。
岁再次离开江户已有一年,在这一年中他偶尔有信函寄来,字与行间并没有太多温柔的话语也没有涉及有关战势的文字,但就算只是几句简单的问候在看到我眼中时也是一份心安。
新年刚过不久,在一个积雪未融的清晨,一个自称是岁的大姐的美丽女人来到家中找我,原来岁已经给他的姐姐去信说明了我与新太的存在,我认为他去信时的想法有二,一则是他还是无法让我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下去,二则应该是因为他已经完全看清了眼前的战况,换句话说…他已经预感到了终结。
在把新太暂时交给岁的大姐照顾后,我便踏上去找寻他的道路,去到他最后一封来信的地址,蝦夷岛函馆。
蝦夷岛的春天比京都和江户都多了一丝寒意,原本以为只是地域不同所至,但在最后的最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是寒风中逝去的樱花在为他送行。
当我看到累例在书桌前的他,心中再次升起疼痛酸楚的感觉,把毯子盖在他身上时看到摆在书桌上的两封信,一封是写给他的姐姐,一封是写给我,于是拿起写着我名字的一封信轻轻拆开……
这一次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全是思念与道别的话语,真挚而伤感的文字浅浅刺入我心,滴在信纸的泪逐渐阴湿了他刚毅的字迹,我连忙收起信,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你…什么时候……”还是被哭声吵醒的他坐直身体向我望过来。
“你已经在完全没有和我商量的情况下让我入了土方家的户籍,难道还要阻止我来找你吗?”
我走过去温柔的抱住他,“姐姐她…来找我了,我来蝦夷岛的事,她知道,新太暂时由她帮忙照顾。”
他疲惫的垂下眼睑,靠在我怀中说,“对不起啊,我还是不能放着你和新太不管,现在已经背水一战的我早就没了被别人以家人做为威胁的可能,所以我必须在还活着的时候把名份给你,我不奢求新太承认我这个从没有照顾过他的人是自己的父亲,但我却好想在死之前让你有土方岁三妻子的身份。”
“嗯,我懂。”我拢着他头,“所以…我就是以妻子的身份来找你了。”
“纯子,你能来真好。”
那一晚他让我看着他入睡,他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好睡过,我拉着他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头发,渐渐的,他的呼吸开始平稳起来。
夜里他突然惊醒大声叫出我的名字,我急忙握紧他手。
“纯子,我以为…以为……”
“以为我来找你的事是梦吗?”
他苦笑了一下动了动身子,“突然感觉自己好脆弱,尤其在在你身边时。”他的手紧紧扣住我的手,再次闭上眼睛,“辛苦你了。”
我侧过身轻吻他的额头,“脆弱也好,坚强也好,自从第一次见到岁就感觉到了你心中那份不一样的执着之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无论怎样,我都会支持你。”
“纯子…来生还做我的妻子好吗?”他闭着眼睛呓语一般的说。
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内心隐隐作痛,来生嘛……那又是在多远的地方啊,其实,岁你的内心一直都在寻找那份安定与温暖吧,只是从不曾说出来,在重重责任之下也不可能说出来吧……
我轻轻的抚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温柔的答道,“好的,当然好,来生还做岁的妻子,无论我们的外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们都会第一时间认出彼此。”
“纯子……”他哽咽的唤出我的名字,把脸更深的埋入我的怀中。
那是他的终结,虽然痛苦虽然悲伤,却是像樱花一样无悔绽放后的终结。
事情发生在我无法忍受思念与不安的心情而来到他身边的第三天,他为了救出被困在弁天台场的同伴而被迫出阵,去到一本木关门附近时被火枪打穿了腹部,队员一起将他抬回了五稜郭,那个时候的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量的血不停的从他的腹部流出,脸色惨白的他用快要失去焦点的目光看着我。
“还好我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你身边……”虽然眼泪完全无法止住,但我却想让他在最后一刻记得的是我的笑容,“我不会孤独,岁也不会……”
他张了张嘴,喉咙底发出混沌声音的同时血也从口中涌了出来。
我亲吻着他带血的唇,不停的擦着他吐出的血,“什么…你是想说什么吗……”
“谢…谢…你……”他艰难的说着,“纯子…谢谢……来生…再在…一起……我们…一起……”
他嘶哑而衰弱的声音慢慢的已无法辨别。
“我明白的,来生一起生活在温暖而平静的地方,和岁在一起,早早成为岁的妻子,我们在一起生活……”我满眼是泪的抱着他,直到他笑着闭上眼睛,有力的心脏慢慢停止了跳动,整个身体在我的怀抱中逐渐失去温度。
“岁,你做到了,无论是梦想、信仰,还是那份从不曾动摇的武士之心,你做到了。”
他的骨灰纯白而轻盈,让我不由想到我为他守灵时他安睡一般平静的脸庞,虽然当我的手再次贴在他的脸上时已经没有了一丝温度,但我还是充满爱意的给了他最后的吻。
“再见了,我的爱人。”
而后,我以妻子的身份整理了他的遗物,他的刀,他的衣服,还是有他给姐姐未寄出的信。
当我把所有这些连同岁的骨灰一起带回江户时,他的姐姐含着泪坚强的对我说,“纯子,真很高兴你成为阿岁的妻子。”
“岁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所以…阿岁的一切应该是属于你的。”
“你是说……”我紧紧抱住怀中他的骨灰,她微笑的拆开他那封未来得及寄出的信。
“看,他果然在信中再次提到了……”
我接过那封信。
[ 姐姐,如果我不幸死于这场战争,骨灰也好,遗物也罢,希望能全全交给纯子,因为她已经是我的妻子,所以,拜托了…… ]
“纯子,不嫌弃的话就带着新太到土方家的老宅生活吧,阿岁他曾经也和我说过这件事,而且我想你也会希望新太在他父亲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长大吧,今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随时来找我就好。”
我微笑的落泪,抱住他的骨灰颤抖的蹲到地上,轻声自语,“岁…应该说谢谢的人是吧,原来你早已经想到了所有,好的,我会带着你带着新太去到土方家的老宅,去到那个温暖而平静的开始之处,放心吧……”
轻风缓起,樱花花瓣落在包裹他骨灰坛的花布上,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原来樱花的逝去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是给爱着他的人洒下美好的崭新的开始。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