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云一直没有一个家，从十七岁到三十岁。他多半住在客栈里，看手头以及人流程度选择店家。
他住过相对好的，被里都是丝绸。在身上十分华润，让他彻夜怀疑，是否拥抱了哪一具冰肌玉骨。差的也住过，脚夫们睡的大通铺，汗臭味弥漫在房间里，鼾声此起彼伏，然后，他决定睡得仰面朝天，不敢侧身，每一边，都是一具污油的肉。
不过更多时候，住的是中等的，布被子粗瓷用具，黄铜盆，菜品质量看厨子心情，他在茶水里见过柳树叶子，一根长发缠进了木筷子的裂缝里，他扯不出来，发丝还断在里面。
如今入的客栈也是中等，不过相对干净一些，敞开的木门都擦洗得见了原色，他下了判断，跑堂的袖口衣襟都十分干净，除了烟火味还有点皂荚的气息。
运气不错，李星云暗自庆幸。
待跑堂的迎他入门，他看见了店主夫妇，店主做账房，妻子在旁边抱着个胖娃娃，没待多久就放下孩子，从柜台后面出来，进了后厨。
李星云看那个女人，刚生育过，胸部饱满的像是能滴出汁水，而她的背影，他想象她的臀部在裙子里的与私密衣服若即若离的关系，这个客栈即使在他床下藏了尸体，他也觉得值得了。
事实上，李星云曾经有过更荒唐的时代，二十啷当岁，他像一头随时发情的公牛，非要那匠人用锤子砸烂他的睾丸，让他成一个阉牛，他才能平心静气。
那个时候，或者说一直以来，他没有女人傍身，孤枕寒衾的，让他在一段时间内几乎看不见女人的容貌，若是见了个雌的，从颈部看到脚，心里幻想着无数情事，就用他从春宫书里看来的姿势，然后那个女主角要么面貌模糊，只当是块肉，要么则是姬如雪。姬如雪生前，他并没有和她有过肌肤之亲，而死后，他所有幻想的情事却都是和她。
事实上，最开始，他试图把灵和肉分开。他想，能不能让我的心哀悼我早夭的恋人，然后我的肉身去稍微享受一下。
他试过，在他住过的一家下等客栈里。他找了个黑而胖的，这似乎对于亡妻是一种侮辱，但他把这个当修行，甚至以这个花娘的容貌来宣誓，只是发泄，半分情感都不在其中。他在她身上花了几个钱，却没有做她的主人。那女子身体其实肥而嫩，像筷子头上一块软肉。
如果她经常洗澡，李星云想，他们两个人都会更快乐一点。
他看着她极为扁平的脸，三角眼，蒜头鼻，嘴巴大而苦相。但他依旧是昂扬的，这是欲，在他这个年龄基本不分人的欲望。
然后他想起了姬如雪，就在他即将第一次享受生命里这个过程的时候。她并不是满身鲜血的出现，而却是平常模样，那个劲装女子对着自己温婉一笑。然后她的身影就让无数的剑雨撕个粉碎。他用她换来的生命，去享受她不曾享受的。
他的眼泪滴在那女人的大腿上。
“哎呦，你这个冤家，这是做啥，衣衫儿都剥了个光，你到哭上了，哭个啥！”女人嗔怪道：“还弄不弄？要是不弄了，我就出去了。”
她见李星云无语，便用衣服裹了身体，出了门。
他听见有人问她，怎么那么快。
那女人说：“硬不得，没那个能耐！”
他发现自己的胯下和他的心境一样无波。直到如今，他倒成了个柳下惠，纵然动了千万个念头，也不曾付诸实际。
当李星云坐在木桌前，看着大伙计为他摆上黄米饭和一碟翠闪闪的炒菜和一盘豆腐，他喝了两杯极其普通的茶水，才开始吃饭。
再往回倒退五年，他无肉不欢，生命力最旺盛的的时候，只有生命才能滋养生命。纵然没什么好的，他也要吃上几个带猪油的包子，而如今，炒的合适的蔬菜豆腐，就足以让他满足了，那些滋腻的肉，若是让他吃真能吃上一碗，但他自己却有点歇了心思。
毕竟下面不吃肉，上面总吃，算不上团结。
待他吃完了清淡的菜蔬，想要回房稍稍休整，他看见老板年又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歇息片刻。对他来说，真正见不得的已经不是死生之事或者血流成河，而是最平凡的人间幸福，太唾手可得了，他想要随时都有，娶个干净朴实的女人，睡上一觉，安稳日子就来了。但他不敢要，大抵是因为姬如雪。
他自己明白，有个人为你万箭穿心血肉模糊，你却过上了幸福日子，难免心有愧疚，非要把自己折腾的颠沛流离，才觉得安心一些，他觉得除了对女人的那点念想，他近乎在修行。
记得一次宿在山庙里，只有一老僧和一小僧，两人年纪能差六十岁。他读过传奇，还有点怕其中一人是个伥鬼一人则是头老虎。一夜听着鸟鸣虫鸣，布被干净而沉重，他有一点安心。次日那老僧说要度他出家，看他有几分佛缘。
他觉得滑稽，却只能婉拒，待下了山，却有那么几丝后悔。
在哪里不是待着？事实上姬如雪死后，他度过了极长的孤独岁月。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冷却了，幻化作了悲凉，这种煎熬不再那么剧烈，但却是无孔不入的。天降暴雨，饭菜好吃，昨天有满月，幸福或是，痛苦，每当李星云想说点什么，四下无人，能听他说话的人进了冰英冢，他的话没人听了。他的人生再无人陪同了。
正如他被剑阵折磨得遍体鳞伤之时，他疼痛，但却不想哭。身边再无一个真心相待的，平白的落那些泪珠子，又有什么用，然后她的幻影出现了。眼眶从干涩到湿润再到泪流满面，只用了一瞬间。一切都有了个理由，躺在地上吐血，是为了这个女人。如今见了她，他忘却了疼痛只觉得万分委屈，如同孩子向母亲撒娇。他记得自己向她爬，再握一次手，一次就够了。不，哪怕是能和她同在这个世界多一秒，下一秒就让他灰飞烟灭也够了。
而那终究是个幻象，他还能怎样，除了趴在地上悲泣。这样想来，昨日有昨日的孤寂，而今日就是继续昨日的委屈。
倒不如留在这庙里，舍得一头头发，也有个说话的人。但已经下了山，他终究是走了。
待放好了行李，他要水净了脸，黄铜镜里，他看见一张男人的脸，不是男孩。他的棱角更加分明，眉眼深邃了几分，但这些，她都不知道。
这就是悲凉所在，当他在这人世上将自己磨成个壮年男子，他所爱的女人只是躺在冰英冢里，眉眼不曾改变一毫，他时常想着，若是百年之后，能见她一面，她或许已经不认得他了，她只记得他年少模样。但总是如此，若能再见一次，也是好的，至少比记忆里来的鲜活。
在她去世最初的日子里，每一晚，他都要梦见姬如雪满身鲜血向他走过来，他只会哭。
然后他会用手去捂他身上的血窟窿，温热的血液从他指缝间涌出，她只是笑，还会缓缓的倒下。
然后店里的小二就要冲进房里，问他客官怎么了，他悲鸣的声音，能吵醒一排的住客。
大约在她死后六个月的梦里，那一日她穿了身平常女人衣裳，没有鲜血，没有死亡，她只是温和的冲他笑。
他再次落泪了，道：“自从你走后，每次入夜，我都受这煎熬。我是实心实意待你，若是你还怜悯我，就也带我一起去了吧，省得我一个人这般苦楚。”
然后，他看见姬如雪笑了，娇艳如初放的桃花，她说：“痴人，真是个痴人。”
那是他有过的最好的梦境。之后的梦，都是牙色的，温暖安逸。他的妻子在梦里出现，他们并排坐下，有时对视，有时一起走动，那样都好，就因为这，他很喜欢睡觉。
待安置好了行李，他就到客栈附近的水边待了一会。姬如雪在冰英冢里，算不上正式坟墓，若是想她了，他就到水边呆一会，雪化了就是水，也算有个念头。晚风习习，河边的柳絮飘飞，他看，有些落了水，还漂在水面上。有赤身的孩子在水里打闹，他听见欢笑。
这日子其实算不上痛苦，也算不上难熬，三十岁的男人也少了很多哭鼻子的机会。他的妻子在十几年前入了土，那种痛苦再是浓重，如今也淡化了些，但是即使再淡，都足以染近他日后所有的岁月。离开你，其实并不是活不了，李星云想，也是有些琐碎的温存和幸福，但是离开你的生活是没有颜色的，没有任何惊喜，是落了色的古画，没有一刻鲜丽。他仰头看着飘飞的柳絮，溺死在水里。
也还是有些快乐的。李星云想，譬如入夜，但他躺在榻上，睡意向他袭来，他的亡妻，会在梦里和他相见一会，他很多时候只是在梦里看着，并不说话，待到了清晨，她就转身要走，他去追，从来没有过结果，他追不上了，梦里现实都是。
他住过相对好的，被里都是丝绸。在身上十分华润，让他彻夜怀疑，是否拥抱了哪一具冰肌玉骨。差的也住过，脚夫们睡的大通铺，汗臭味弥漫在房间里，鼾声此起彼伏，然后，他决定睡得仰面朝天，不敢侧身，每一边，都是一具污油的肉。
不过更多时候，住的是中等的，布被子粗瓷用具，黄铜盆，菜品质量看厨子心情，他在茶水里见过柳树叶子，一根长发缠进了木筷子的裂缝里，他扯不出来，发丝还断在里面。
如今入的客栈也是中等，不过相对干净一些，敞开的木门都擦洗得见了原色，他下了判断，跑堂的袖口衣襟都十分干净，除了烟火味还有点皂荚的气息。
运气不错，李星云暗自庆幸。
待跑堂的迎他入门，他看见了店主夫妇，店主做账房，妻子在旁边抱着个胖娃娃，没待多久就放下孩子，从柜台后面出来，进了后厨。
李星云看那个女人，刚生育过，胸部饱满的像是能滴出汁水，而她的背影，他想象她的臀部在裙子里的与私密衣服若即若离的关系，这个客栈即使在他床下藏了尸体，他也觉得值得了。
事实上，李星云曾经有过更荒唐的时代，二十啷当岁，他像一头随时发情的公牛，非要那匠人用锤子砸烂他的睾丸，让他成一个阉牛，他才能平心静气。
那个时候，或者说一直以来，他没有女人傍身，孤枕寒衾的，让他在一段时间内几乎看不见女人的容貌，若是见了个雌的，从颈部看到脚，心里幻想着无数情事，就用他从春宫书里看来的姿势，然后那个女主角要么面貌模糊，只当是块肉，要么则是姬如雪。姬如雪生前，他并没有和她有过肌肤之亲，而死后，他所有幻想的情事却都是和她。
事实上，最开始，他试图把灵和肉分开。他想，能不能让我的心哀悼我早夭的恋人，然后我的肉身去稍微享受一下。
他试过，在他住过的一家下等客栈里。他找了个黑而胖的，这似乎对于亡妻是一种侮辱，但他把这个当修行，甚至以这个花娘的容貌来宣誓，只是发泄，半分情感都不在其中。他在她身上花了几个钱，却没有做她的主人。那女子身体其实肥而嫩，像筷子头上一块软肉。
如果她经常洗澡，李星云想，他们两个人都会更快乐一点。
他看着她极为扁平的脸，三角眼，蒜头鼻，嘴巴大而苦相。但他依旧是昂扬的，这是欲，在他这个年龄基本不分人的欲望。
然后他想起了姬如雪，就在他即将第一次享受生命里这个过程的时候。她并不是满身鲜血的出现，而却是平常模样，那个劲装女子对着自己温婉一笑。然后她的身影就让无数的剑雨撕个粉碎。他用她换来的生命，去享受她不曾享受的。
他的眼泪滴在那女人的大腿上。
“哎呦，你这个冤家，这是做啥，衣衫儿都剥了个光，你到哭上了，哭个啥！”女人嗔怪道：“还弄不弄？要是不弄了，我就出去了。”
她见李星云无语，便用衣服裹了身体，出了门。
他听见有人问她，怎么那么快。
那女人说：“硬不得，没那个能耐！”
他发现自己的胯下和他的心境一样无波。直到如今，他倒成了个柳下惠，纵然动了千万个念头，也不曾付诸实际。
当李星云坐在木桌前，看着大伙计为他摆上黄米饭和一碟翠闪闪的炒菜和一盘豆腐，他喝了两杯极其普通的茶水，才开始吃饭。
再往回倒退五年，他无肉不欢，生命力最旺盛的的时候，只有生命才能滋养生命。纵然没什么好的，他也要吃上几个带猪油的包子，而如今，炒的合适的蔬菜豆腐，就足以让他满足了，那些滋腻的肉，若是让他吃真能吃上一碗，但他自己却有点歇了心思。
毕竟下面不吃肉，上面总吃，算不上团结。
待他吃完了清淡的菜蔬，想要回房稍稍休整，他看见老板年又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歇息片刻。对他来说，真正见不得的已经不是死生之事或者血流成河，而是最平凡的人间幸福，太唾手可得了，他想要随时都有，娶个干净朴实的女人，睡上一觉，安稳日子就来了。但他不敢要，大抵是因为姬如雪。
他自己明白，有个人为你万箭穿心血肉模糊，你却过上了幸福日子，难免心有愧疚，非要把自己折腾的颠沛流离，才觉得安心一些，他觉得除了对女人的那点念想，他近乎在修行。
记得一次宿在山庙里，只有一老僧和一小僧，两人年纪能差六十岁。他读过传奇，还有点怕其中一人是个伥鬼一人则是头老虎。一夜听着鸟鸣虫鸣，布被干净而沉重，他有一点安心。次日那老僧说要度他出家，看他有几分佛缘。
他觉得滑稽，却只能婉拒，待下了山，却有那么几丝后悔。
在哪里不是待着？事实上姬如雪死后，他度过了极长的孤独岁月。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冷却了，幻化作了悲凉，这种煎熬不再那么剧烈，但却是无孔不入的。天降暴雨，饭菜好吃，昨天有满月，幸福或是，痛苦，每当李星云想说点什么，四下无人，能听他说话的人进了冰英冢，他的话没人听了。他的人生再无人陪同了。
正如他被剑阵折磨得遍体鳞伤之时，他疼痛，但却不想哭。身边再无一个真心相待的，平白的落那些泪珠子，又有什么用，然后她的幻影出现了。眼眶从干涩到湿润再到泪流满面，只用了一瞬间。一切都有了个理由，躺在地上吐血，是为了这个女人。如今见了她，他忘却了疼痛只觉得万分委屈，如同孩子向母亲撒娇。他记得自己向她爬，再握一次手，一次就够了。不，哪怕是能和她同在这个世界多一秒，下一秒就让他灰飞烟灭也够了。
而那终究是个幻象，他还能怎样，除了趴在地上悲泣。这样想来，昨日有昨日的孤寂，而今日就是继续昨日的委屈。
倒不如留在这庙里，舍得一头头发，也有个说话的人。但已经下了山，他终究是走了。
待放好了行李，他要水净了脸，黄铜镜里，他看见一张男人的脸，不是男孩。他的棱角更加分明，眉眼深邃了几分，但这些，她都不知道。
这就是悲凉所在，当他在这人世上将自己磨成个壮年男子，他所爱的女人只是躺在冰英冢里，眉眼不曾改变一毫，他时常想着，若是百年之后，能见她一面，她或许已经不认得他了，她只记得他年少模样。但总是如此，若能再见一次，也是好的，至少比记忆里来的鲜活。
在她去世最初的日子里，每一晚，他都要梦见姬如雪满身鲜血向他走过来，他只会哭。
然后他会用手去捂他身上的血窟窿，温热的血液从他指缝间涌出，她只是笑，还会缓缓的倒下。
然后店里的小二就要冲进房里，问他客官怎么了，他悲鸣的声音，能吵醒一排的住客。
大约在她死后六个月的梦里，那一日她穿了身平常女人衣裳，没有鲜血，没有死亡，她只是温和的冲他笑。
他再次落泪了，道：“自从你走后，每次入夜，我都受这煎熬。我是实心实意待你，若是你还怜悯我，就也带我一起去了吧，省得我一个人这般苦楚。”
然后，他看见姬如雪笑了，娇艳如初放的桃花，她说：“痴人，真是个痴人。”
那是他有过的最好的梦境。之后的梦，都是牙色的，温暖安逸。他的妻子在梦里出现，他们并排坐下，有时对视，有时一起走动，那样都好，就因为这，他很喜欢睡觉。
待安置好了行李，他就到客栈附近的水边待了一会。姬如雪在冰英冢里，算不上正式坟墓，若是想她了，他就到水边呆一会，雪化了就是水，也算有个念头。晚风习习，河边的柳絮飘飞，他看，有些落了水，还漂在水面上。有赤身的孩子在水里打闹，他听见欢笑。
这日子其实算不上痛苦，也算不上难熬，三十岁的男人也少了很多哭鼻子的机会。他的妻子在十几年前入了土，那种痛苦再是浓重，如今也淡化了些，但是即使再淡，都足以染近他日后所有的岁月。离开你，其实并不是活不了，李星云想，也是有些琐碎的温存和幸福，但是离开你的生活是没有颜色的，没有任何惊喜，是落了色的古画，没有一刻鲜丽。他仰头看着飘飞的柳絮，溺死在水里。
也还是有些快乐的。李星云想，譬如入夜，但他躺在榻上，睡意向他袭来，他的亡妻，会在梦里和他相见一会，他很多时候只是在梦里看着，并不说话，待到了清晨，她就转身要走，他去追，从来没有过结果，他追不上了，梦里现实都是。
皮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