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镇的电脑城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大厅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上预备着配件，可以随时装机调试。搞机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五文铜钱，买点风扇之类的，——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把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送一枚调速器，或者一包硅脂，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送一管nano，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开小车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风扇要硅脂，慢慢地挑。
　　渔夫君是站着买风扇而开汽车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小车，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保养，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农业机械，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渔夫君”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渔夫君。渔夫君一到店，所有装机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渔夫君，你又去飙车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把风扇，要一管硅脂。”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翻车了！”渔夫君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晒翻车的图。”渔夫君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超车失败不能算翻……超车！……超车玩家的事，能算翻车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内存分频”，什么“3733”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渔夫君买完风扇，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渔夫君，你当真会超车么？”渔夫君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2933也不稳呢？”渔夫君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SMT XFR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渔夫君，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渔夫君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开过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开过车，……我便考你一考。散热器的硅脂，怎样涂的？”我想，天天翻车的一个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渔夫君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应该记着。将来做装机员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和装机员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的装机员也从不将抹硅脂之类的事挂嘴上；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挤一坨，散热器压上去么？”渔夫君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硅脂有四样涂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渔夫君刚用指甲蘸了硅脂，想在柜上比划，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渔夫君。他便给他们硅脂针管玩，一人一管。孩子玩完针管，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渔夫君。渔夫君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剩下的硅脂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硅脂，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渔夫君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渔夫君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配机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跪CPU，肿了膝盖。”掌柜说，“哦！”“他总仍旧翻车。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拿媳妇的电脑去超车了。媳妇的东西，动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跪，跪了大半夜键盘，又开始跪CPU。”“后来呢？”“后来跪肿了膝盖。”“膝盖肿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戒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管硅脂。”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渔夫君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管硅脂。”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渔夫君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渔夫君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硅脂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渔夫君，你又偷偷开车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开媳妇的车，怎么会肿了膝盖？”渔夫君低声说道，“跌伤，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拿了硅脂，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渔夫君。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渔夫君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渔夫君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