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泽

（这两年身边喜事颇多，先是小无为纳了一房侧妃，紧跟着还未出师门的三师妹便过了杜家的门。前些时日在去苏州游玩时，又听闻明昌下嫁新晋节度使的消息。咱们嘉和辈的皇女里边，她倒是第一个觅到如意郎君的。说起这桩婚事，且先不论这一对是否存了真情，就凭东宫，薛府，洛府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能瞧出些味道来。）
（某日去堂叔家搜刮了些看起来比较贵重的玩意儿，仔细包装好了让匪鹑拎上，便往节度使府去了。虽说我从前一直在外漂泊，同这个妹妹没有太多的交集，但毕竟也是姐妹，于情于理都该贺一贺才是。不过自母后受封中宫以来，和东宫那边的关系有些微妙起来。若说起旁人眼里我的立场，也应当同节度使府不大对付才是。这般尴尬的局面，其实我倒不大愿意看见。）
（入府后由侍女领着去了明昌所居的院子，在院中一处小亭中坐下等候。）

正值春日里暖阳和煦的时候，苏杭一早便进宫述职，也不知为何过了正午还不见人影。用罢午膳，与桂魄瑶瑟讨论了进来京中时兴的绣纹花样，想着闲来无事时给苏杭绣一个锦囊，奈何抵挡不住春日午后铺天盖地的睡意，方放下手里的绣样想要小憩片刻，便听外头的侍女通报说是平阳公主在外头候着。乍一听倒是着实有些诧异，自己尚年幼时这位皇姐便有了自己封地，加之自幼体弱的缘故，与姐妹兄弟之间走动的自然也就不勤快，虽然心中疑惑，脚下却不敢怠慢的迎了出去。行至院中一处小亭，微微正色，上前行礼道。
- 明昌见过皇姐。
礼毕，莞尔拉过她的手，往拂柳堂走去，边走边嗔怪道。
- 皇姐来了也不告诉明昌一声，这什么都没给皇姐准备，倒显得怠慢了。

（让身边人将带过来的贺礼交给府上的下人，便随她往拂柳堂走去。）
你这说得是什么话，我不过是来看看妹妹，要什么准备？本来你新婚之时我就该来贺一贺，奈何身在他处。如今又是不请自来，也不知道惊扰了妹妹没有。
（一路上瞧着节度使府的景致，到底是新修的府邸，处处精致。又见拂柳堂也是气派非常，想必洛大人也花了好些心思。当下笑着打趣她。）
我原本想着，洛大人一个习武之人，在生活上也许少几分细致。不过如今看来，他当是将你放在心尖上爱护的。再者，如今你夫君如此得东宫器重，这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呐。
（如今太子羽翼丰满，至尊之位是势在必得。可老七这横空出世的嫡子，却让一切显得不大安定。朝堂上尚未有人公开支持慕顼，母后那边也无可以帮衬的势力，虽说长广王名分上是母后养子，可杜家那边的态度却暧昧不明，成修仪曾依附于母后这一点，也说明不了什么，更别提毫无声响的独孤家。若是真的同东宫争起来，他日父皇驾崩，太子登基，只怕是举步艰难。即使阻止不了两边摩擦溅起的火花，同东宫一派的人走动走动，也无甚坏处。）

吩咐了府中的侍从将贺礼仔细记录入库，便随着她的目光环顾拂柳堂的景致，小桥流水阶柳庭花，着实宜居。从前倒真未仔细想过这拂柳堂的寓意，现下听闻她在耳畔的打趣之语，思及自己自幼体弱，所谓榆树救荒柳树祛病，这拂柳堂遍植杨柳，当真是下了功夫了，兴许这庭阶拂柳亦是如同我与苏杭的缘分一般，无心插柳柳成荫。思绪至此，不由脸颊微红，软语莞尔道。
- 皇姐不远万里风尘仆仆，明昌高兴还来不及，谈何惊扰呢。
- 明昌素来喜静，这拂柳堂倒也确实甚合心意。
还未及从拂柳堂的景致中回过神来，便听闻她提起苏杭得东宫器重之事，这话原也不错，苏杭与东宫同宣平王相识多年，曾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同袍之谊，与东宫走得近一些也实属合情合理。只是当下朝元夫人一朝封后，又诞下嫡子，她虽是早年过继于皇后的子嗣，抛开这么多年的母女情谊不论，光凭她与皇后的位份与长广王等皇子的势力，这样的话说出口，恐怕并非单纯打趣那么简单了。神色一转，眼中娇俏的灵光骤然黯下一些，引着她绕过前厅的屏风往内堂中去，言语间只轻松淡然道。
- 苏杭也不过是在其位而谋其职罢了。能得东宫与父皇的赏识那全是他的福分了。

我身在朝堂，于洛大人官风的评价也常有耳闻。都说他治军有方，是难得的人才。前朝能有这样的良将，也是我朝的福气。如今父皇年事渐高，有些政务都渐渐转手给太子了。太子毕竟还年轻，许多地方都需要些贤臣帮衬，父皇有意提拔人上来。你夫君官运亨通，若他日再立些战功，这区区节度使，倒也做不了多久了。
（话是不假，可我这心里却又犯了愁。慕顼年少，自幼便顶着嫡子的光环，受尽父皇母后的疼爱，若我是他，也不会甘愿在自己庶出兄长的面前，俯首称臣。可如今形势，若他执意要与身边有诸多支持者的太子争个高下，介时风浪乍起，无人能护得住他。但旁人的心思，他又未必能明白……四叔的路子，绝对不能有人再走一回了。）
你若有心，平日里也常在长安走动走动，同各府的王妃，夫人说些话，总归是没有坏处的。有什么消息，女人的舌头总是要比那些书信快许多。

穿过中庭待至内堂，便引她入座，从桂魄手中接过新沏而成的君山银针，素手将底色金黄的茶水斟入茶盏中，双手捧杯悠然递与她。耳畔她的话音落下，面上仍是恭顺乖巧的模样一一应下，心下却不禁暗暗掂量她话中的深意。如今这般情形，但凡长了些头脑的人都晓得虽说阳皇子现下年幼，东宫又颇得父皇赏识，可到底嫡庶有别，日后将是何种境况都要待看这皇城风雨了。眼前之人是阳皇子的长姐又深谙朝堂之事，话语中不时提及苏杭如何得东宫器重，显然皇后处早已将我洛府认作东宫的羽翼，而苏杭年纪轻轻便位至节度使，若附和她的言语，这“区区”二字无论日后传到何处，恐怕都是不小的麻烦。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水，起唇温言道。
- 明昌久居深闺终日但凭读些古往今来的风雅文集便觉世事皆知，今日听闻皇姐一席话倒衬得明昌浅陋不少。看来明昌得向皇姐取取经了，皇姐游历山川的见识当真让人自愧不如。
- 不过，若说起苏杭的前程来，皇恩浩荡天威难测，虽说你我姐妹是父皇的子嗣，可论及父皇的胸怀心思，能揣摩出万中之一已属万幸。仕途沉浮皆是父皇恩赏，故而明昌不求别的，但求苏杭一生喜乐便再好不过。
一语未必，偏过头去透过支起的窗框细赏满院绿意盎然的春色，脱口而出的似是与先前毫不相关的话语。
- 如若一年四季都是春景宜人该多好。皇姐你瞧，柳色渐深，想来入夏也不远了，如此一想倒平添了许多烦恼，这皇城的夏日啊最是多变了。

（她一番话极其得体，委婉的避开了某些个不合时宜的话题，是个玲珑心思的姑娘。虽说觉着她不错，但还是存了几分失望。果然没有从小长大的情分，这一番聊下来，总是得话里有话，哪像是一对亲姐妹在聊天。这样幼稚的想法也只是冒出来一瞬间就被压了下去。当下捧起面前的茶盏，送到嘴边抿了抿其中清澈的茶水，闻着盏中飘出来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即使对茶道再缺见识，也知是好茶了。只是这样难得的茶，由我这般不通风雅的人饮了去，实在可惜。末了轻轻将那茶盏放回桌案，淡笑道。）
我不过是比妹妹早生几年，这人事历得多些。你不知，当年在郡王府时我是最小的那一个，因着幺女总要得父母宠爱些，养成了混世魔王的性子，觉着自己高人一等，总瞧不上上头的兄姐。也就是后来才明白，不论父皇母后再怎么宠我，若是遇事，还是兄姐得靠些。我既然懂了，就不敢再同之前一般胡闹，但又耐不住性子，只好跑出去游山玩水，权当消遣了。
（如今时过境迁，这人的身份也不同了，就是不知，父皇的心思，是否还和从前无二。）
（既听她如此说了，便不再提洛苏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满园绿意，眼底浮现出点点怀念之色。）
这年复一年的，哪能四季如春呢？这夏既然来了，便既来之则安之。虽然长安夏日多变，可变来变去，夏日仍然是夏日，不会改变。
你看临昌王，就是在三年前的盛夏之际被判斩刑，血溅法场……所以说人真是善变，当年两个一起爬树摘果子的少年，最后竟落得手足相残的结局。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其实临昌王当年背后虽然有人，但他一直是个忠厚老实的王爷，从未对皇位有过非分之想，若非父皇和几方势力苦苦相逼，也不至于变成后来那样……

听她在耳畔娓娓道来，不时细品手中香茗，这黄茶素来具有消食化滞提神醒脑之效，在昏昏欲睡的春日午后实数佳饮，兼之午膳时多喝了碗山药鸡汤总不免有些腻滞，现在稍饮了些便觉清爽许多。自己从前在宫中甚少与皇后走动，故而从未听闻她的过去，更遑论父皇龙潜时郡王府里的故事了。遥想自己尚为皇女连吃药都要乳娘千哄万哄的时候，她早已位置卫姬，大抵是年岁与位分的差距，近些年出宫建府以来也无甚交集，印象中她不过是个位高权重的长姐罢了。如今抬眸瞧见她提起当年在郡王府的岁月，眼角眉梢是耐不住的笑意，便觉多了些姐妹间闲话家常的人情味。方想着开口问问她年幼时郡王府里头的情形，是否比深宫内院，朱墙黛瓦的生活有趣许多。不料还未及开口，蓦然听她话锋一转，提起当年的临昌王来，不由垂眸蹙眉，自己生的晚未亲眼所见那场血雨腥风，对于临昌王，不过是在戏园茶坊的评书里偶尔闻得只言片语，时至今日皇家之中仍是讳莫如深。微微敛起诧异之色，思忖片刻，轻言道。
- 前尘往事，亦如过眼云烟，纵然当年的血溅得再高淌得再远，这京城不仍旧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皇姐这般执念故人，想必故人之灵也不会得以安息的。
其实她的言语何尝不是在感叹天家亲情的脆弱，只是帝王之家皆薄情，声色犬马利益诱惑中又有几人能幸免。话已至此，自己便索性顺了她的话头，浅笑道。
- 明昌深知皇姐仁厚，顾念弟妹，定是万万见不得这兄弟阋墙唇亡齿寒之事的。阳皇子与皇姐长自一母膝下，又得皇姐多加照拂，想来日后仁心贤德远在皇姐之上也未可知。

（见她黛眉微蹙，许是我先前那话唐突了，只无奈笑笑。如今也只有我这般叛逆之人，才有胆子提起四叔罢。其实这位四叔于我心里，并不及堂叔和义父，即便是血浓于水，也没到生了执念的地步，只是当年那些事让我有些想法，故而提起他来。）
所以说我这样的人，生在皇家真真是个错误。常常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尽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到头来还是自欺欺人。
（仁厚？我还真担不起这美称，不过因着皇长女的身份，要处处周全罢了。听她提起老七，暗叹一声，眼下这局势，我每走一步，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巴不得我出什么差错，好拖着母后和老七一起下水才好。我李蓉心居然也会有过得如此憋屈的一日，若给堂叔晓得了，还不得笑死。这些年不知有多少回想要摆脱这一切，最后还是在紧急关头刹住了车。俗话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承了母后这么多年的恩情，若就此离开，岂不是对不起天地良心。只是因为当年那场风波，到底还是让我同她之间生了些嫌隙，毕竟是杀母之仇，若说对我没有丝毫影响的话，是假的。如果，当年母亲的死真的同她有关，那我这样煞费苦心的去周全她们母子，又算是什么？现下有些心烦意乱，从桌案上拿起茶盏把玩道。）
当年我母亲去世时，我就从郡王府搬了出来，说起教养，多半承自永安姑姑。母后对老七是怎么个教法，我还真不晓得。
他一个男子要这宅心仁厚有何用处？生在这种地方还处处行善的话，哪天被人家捅上一刀，还咬着牙不作声呢。若他一直生活在母后的庇佑下，日后怕是难了。

放下手中的茶盏，轻舒一口气，抬眼望向窗外，日头已然微微西斜。她无奈的笑颜落进眼里，又闻得她感慨哀叹之语，不由得也勾起些愁绪来。世人皆百般窥探或是万分向往这飞檐斗拱，鎏金铜瓦下的生活，总以为一面朱红色的宫墙堆砌起的是享尽天下的荣华富贵，可世人素来健忘，忘记了这幽深的宫禁见证过多少手足相残，兄弟阋墙的悲剧。一年又一年的冬去春来，无论是轻如烟尘的绵绵春雨，亦或是纷扬而下的苍茫冬雪，落在这皇城的土地里，掩埋起的不过是那些曾经至亲至信的故人。朱墙宫深人心难嗅，血脉相连于天家而言，向来是最易遗忘的东西。
- 皇姐这话虽不错，可出生之于天下苍生皆无法选择，各中苦楚无奈恐怕也只有咱们这些兄弟姐妹得知了。只是若非生于皇家，皇姐身为女子，这一身抱负又该如何施展？
- 如此想来，又怎知这定是错误呢？
细瞧她不停把玩着茶盏的双手与眉眼间的烦乱，便知她未全然明了我的言语。所谓仁厚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如今东宫与皇后一处的情形，想来人尽皆知，自己同东宫并非嫡亲兄妹，与皇后一处更是毫无交集，原不想淌这一趟浑水，只是方才她话中句句不离我洛府与东宫的关系，若是明眼之人皆能瞧出些端倪来。而今，自己身为洛府主母，就算不为了苏杭，只为了我洛府上上下下这上百口人的安定，有些话也应当与她隐晦的提一提。其实不论何人都并非对东宫与阳皇子之间实力的差距一无所知，不过就如今而言，皇后与阳皇子一处即使蠢蠢欲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欲望与野心向来是最能扭曲人心的。
- 皇姐有所误会，明昌并非此意。这“仁”字是不能同“庸”字相提并论的，《韩非子》曾云“仁者，为其心中欣然爱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恶人之友祸也”，皇姐但瞧这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不正是因由父皇爱民如子的仁政与仁心吗。明昌生的晚，对永安姑姑于皇姐的教养之恩着实知之甚少，若有唐突，也但请皇姐多多担待了。
- 阳皇子虽有皇后娘娘养育庇护，但平日里少不得要与咱们这些兄弟姐妹走动的，所谓长姐如母，咱们这一辈皇嗣里头有皇姐这样明德惟馨的长姐，也是咱们的福气了。
- 这要是戾气太过，终究是要伤人害己的。皇姐说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