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拉长纵马驰骋的纤弱身影,似是蕴藏了无穷无尽的决绝。
白凤宣读了谍翅带来的消息,面无表情。卫庄最先回应,一成不变的波澜不惊:“嬴政的死是他们蓄谋已久的,而假遗诏怕是很多天以前就在路上了。”
“现在传诏的军队,还有罗网负责截杀的人,距离上郡都比我们近得多。”剑圣看着她,海阔天高的目光有了几分沉郁。
纵横的话她听进去了,只是依然做了飞蛾扑火的决定。
她将丝绢系上谍翅腿脚,眉宇间是云海尘清的坚决:“死局是不是真的无解,只有去破的时候才知道。”
“天明,墨家,你一定撑得起来。”她不再看少年冲出眼眶的泪水,怕是看得多了,会被不舍与哀伤生生凌迟。
“蓉姐姐,小跖,铁大哥……对不起……可是,如果他们阴谋得逞,这天下将万劫不复……”
医仙泪眼婆娑,手搭在她肩上继而换作与她相拥的姿势,喉头哽咽,一字未说。
她未来得及与所有人一一道别,就像少荣大哥也没有与她道别。
做了决定,就不再害怕,只放手相搏为了可能或不可能的破晓。只愿苍黑的穹宇终能漫出一丝银白,只愿满地黄花终能堙没于杏花成雪千樱画晚,只愿之前分开的人还能再见,笑着说一声让你久等。
她不知道,余晖里她策马而去的背影,在墨家人眼中,与易水岸边身着燕国使臣官服渐行渐远的那人,莫名重合一处,又与白衣剑客身背桐木琴前往咸阳的背影,无声相叠。墨家,一直在走不见黎明的路。
她也不知道,她的少荣大哥,接到她的丝绢后也在幻想着,过几天她就能出现在大秦长公子与帝国骁将归还的队伍里,对他粲然一笑,娇俏如昔。而他还想学着她曾经调皮的口气,嗔怪一句:“死丫头,还‘勿念’,这么大的事,你倒‘勿念’一个看看。”
此刻只有单骑千里奔袭,马蹄踏碎落叶荆棘。未走官道,跋山涉水。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要快!要快!时间就是命,不只是上郡那两人的命,更是天下万民的命。
就在眼前了,黄沙茫茫,胡杨萧萧,层云掩映了荒途的落日。残照里北古军营的高墙,黄金火骑兵的铁甲红衣,已近得似是触手可及。这万里平坦的荒原,若是没有雾霭雨雪,无论兵营人马,都如若近在咫尺。所以,冲入她眼帘的,不只是北古的营房,还有……那队翠葆霓旌的秦军车马,以及……罗网地级杀手层层压进的墨绿蛛网服,和站在他们身前的四名绝世高手。
“小美人,别来无恙。”蓝衣少年玩味地冷笑,额头上邪魅的纹路妖异如鬼魅。
阴阳家,星魂。
“墨家的小妮子真是个个都美貌如花,不过再好的容貌,也就是为了香消玉殒。”女子红衣胜火,腰肢如柳,双手猩红似血。
阴阳家,大司命。
“今天终于能领略水寒剑的另一位主人了。”诡异的剑身,俗艳的桃粉色剑鞘,得意而嗜血的杀气在蔓延。
罗网,惊鲵。
还有一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话,那把剑……从中开裂,一分为二,剑身血红。
罗网,掩日。
驻马而立,曼妙的身形逆着余晖成了优雅的剪影,宛若仙子。黛蓝眼眸里是北古军营渐次开启的大门,迎接朔风中缓慢却张扬而行的翠华旌旗。此时传诏队伍与蒙恬大营的距离,远过了她自己生与死的距离。眸底潋滟烟波都作万川冰寒,截杀地点选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她亲眼看到功败垂成,看到近在咫尺亦无力回天,让死不瞑目的痛苦将心碎成齑粉。就像那时,逼迫少荣看着她和小高被剑刺刀戮,直至玉阶尽红,丹墀更深,最后能做的,只有对小高一剑穿心。
蓝衣翩然,似雪明肌近乎透明,发如云絮,眉目清冽。将自嘲与不甘藏于心底,骄傲的笑容,濯濯青莲般绽开。
“两把越王八剑,再加阴阳家两大高手,赵高居然这么看得起我。”
这样的阵仗,即使换作剑圣盖聂,也绝无生路。死何足惧,百年寿命于此天地间也不过弹指一瞬,白驹过隙。然而她会让他们后悔,来执行这次击杀任务。
“哼,中车府令大人早已料到,章邯如果有后手,只可能是你。堂堂墨家统领,高先生的爱人,章将军的结拜妹妹,来的人,当然要对得起你的身价。”惊鲵语带嗜杀的兴奋,话音未落剑已袭来。
粉红剑柄前裂成几段的剑刃剑气萦绕,两把紫色气刃光影耀目,猩红的烟尘成骷髅骸骨挟风如电,而天际斜阳也忽然隐去。她的命,对方志在必得,一出手就是各自最强大的杀招。
小高走后这一年多,与少荣偶尔相聚,他总不忘提及多练盲剑,为防有朝一日对战掩日。与墨家切磋时经常兴致寡淡的纵横(他们更愿意互相切磋),对帮助墨家人摸黑打架倒是极其上心。以至于此时她不需要任何时间去适应听声辨位。
暗去的天穹下,炫目的水寒剑被数段璀璨冰晶裹挟,照亮了翩若惊鸿的宝蓝身影。无数银白的剑光似冰河冲天,虎啸龙吟,剑气如虹。下一瞬,盛夏的黄昏冰寒彻骨,霜飞满天。塞北大漠忽然雪舞冰封,冰棱层层铺展,冷冽灿然。
风萧萧兮易水寒。
那一年,满座衣冠胜雪送他远赴秦宫,血溅五步却未换得天下缟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每一次祭出易水寒,都是再现当年,易水萧萧西风冷,变徵慷慨,余哀不绝。易水寒,唯有墨家能解。士为知己者死,生死俱轻,方能人剑合一,攻无死角。
剑花折转,冰棱为刃,苍茫而凄美的素白中不断有人倒下,也不断……有肆意倾洒的殷红,萦绕着水寒纤长的剑身,寒梅般纷扬而落。
冰雪骤静。数不清的罗网地级杀手尸横沙尘。星魂手捂胸口,唇边鲜血流淌。大司命手臂腰侧渗血,神色惊异。掩日惊鲵身上多处创口大小不一,只是无一可以一击致命。
“怎么……可能……”
“易水寒……威力不减当年……”
四名绝顶高手,皆是一脸的怒不可遏与难以置信。
水寒剑深深插入沙土,冰凌犹在,但她一身宝蓝已成紫红。右膝跪地,如葱素手紧攥剑柄,单手已无法撑起胸腹各一处贯穿伤的身体,只好双手扶上……
“多么熟悉的一幕,果然是什么人结拜什么姐妹。”惊鲵气息虽已纷乱,但脚步沉稳,言语中仍是玩味。
抬望眼,依然是北古高墙的方向,送诏的车马,已有大半入了大营……
“还不死心!”在浑身的剧烈颤抖中刚刚站起,未及咽下噬心入骨的剧痛,骷髅血手印大片的猩红就淹没了她,重伤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力摔出丈余之外,仰卧在黄沙之上,身下鲜血汩汩如泉。侧首看到水寒剑仍静静立在原地,似是无助地呼唤主人。
“放心,爱人的佩剑,哦,现在是你的佩剑,我们会把它跟你一起葬了。”星魂一边抹去唇边血丝,一边举着幽光暗闪的气刃走向她,眼里尽是刻毒。
他们依次越过水寒剑走近她,脸上都挂着阴毒的笑容,那是即将欣赏到猎物垂死挣扎时的兴奋与享受。
这就对了!离水寒剑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少荣教过我,罗网杀人喜好凌虐,认定对方生命掌控在自己手中,就一定要折磨到尽兴。所以,将你们向轻敌的方向再推一把,我就有机会了……一边想着,一边向曾经属于琴师现在属于自己的佩剑,投去诀别的一瞥……
“上路之前,一定让她后悔个够:为什么还活着。”惊鲵走在最后,剑气的光芒俗艳而危险,她勾唇浅笑。
袖中暗藏的柔练霍然冲出,长虹转穹宇,皓雪落星河。转眼间水寒剑被缠于冰蓝长练,一个熟稔至极的轻拉,剑柄已重新握于手中。罗网还是没懂,过度自负,杀人又如猫戏鼠,就让浅水游龙得以一夕冲天。
飞身跃起,如流风回雪,亦如孤雁冲霄。无数冰晶倏然绽放似千里冰山万峰雪莲,高洁夺目,风姿秀逸却又不可逼视。漫天大雪如惊龙长吟,冰棱炫目的虹彩裹挟着凌冽杀机。带着她平生最后力量的冰锋,或直取眼前少年,或翻转翩折飞向四面八方。
这就是作为剑招的阳春白雪。冰做千花,如沐春阳;雪满长空,凛然清洁。故人已逝,阳春不再,白雪亦是阳春。与易水寒一样,身后有破绽又如何,只要愿意相信,曾经同舟共济的人一直都在,一人亦是千军万马。
夜已入暮,残月渐升。冰莲次第开,万里雪飘,风若刀兵月如霜。
血色翻涌。
阴阳家两人离她太近,这样的距离,没人能幸免与易水寒同源的阳春白雪。少年不屑的冷笑僵在邪气的蓝眸里,棱角分明的冰晶没入他的胸口。大司命倒地痛苦挣扎,一身鲜红两手如血,却分不清是濡湿的鲜血还是那一双手、那一身红衣。
掩日惊鲵跪地,浑身浸血,喘息不止。
“这丫头……”惊鲵怒气升腾。
“阳春白雪用过,她也血脉喷张,活不成了。”与惊鲵不同,掩日用剑撑地站了起来,平静如常。
“但她在干什么?”惊鲵望向正在下坠的蓝衣身影,惊诧不已。
殷红飞溅,有若丹砂扬起,又似海棠漫舞,艳丽了冰雪长空。纵于女子身前的水寒剑,以最初几段冰晶为核,蔓延出大片厚重的寒冰,纤柔的人,在坠落中被坚冰渐次包裹。仿若仙境至纯至净的冰川,柔柔化开拥抱尘世间最美的人,而在她沉入的刹那又重新冻结,将绝美的容颜和高洁的灵魂护住。
她在给自己做棺木,以冰为棺。水寒,人间至寒。若是水寒剑寒性用尽,所成之冰刀枪不入,烈火不侵。铸剑的精铁有多坚固,这样的冰就有多长久。
大漠已绵延着万里的墨色,眼底沉入似水月华和一天繁星,北斗的魁杓清晰得刺眼。坚冰没了发丝没了脖颈,听到了刚玉耳环与冰晶清脆的撞击。没有办法,再看北古大营了……
不知怎的,似乎看到卫庄,冷笑着扫视眼睛哭成桃子的墨家众人:“击杀阴阳家左护法,还顺带杀大司命给燕丹报了仇,重创两名天级一等杀手,死得这么合算,你们还想怎样?”
天明,蓉姐姐,小跖,铁大哥......我还是舍不得啊……
恍然间又看到云纹黑衣的年轻将军,象牙色的修长手指搭在她的冰棺上,俊朗的面容褪了凌厉,在水晶一样的冰壁之外,潸然泪下。
少荣大哥,对不起……可是我……尽力了……
公子,蒙将军,当断则断啊……
泪雨纷飞,然而下一瞬就与蔓延至脸庞的寒冰融为一处,不着痕迹。
鸦青色羽睫轻轻阖上,掩了黛蓝玉髓般的眸子里最后的华彩。意识渐次缥缈,耳边有他殷殷呼唤:“阿雪……”桥那边,是玉雕雪琢的面容上温暖的笑意,伴着年近而立也未褪去的婴儿肥,还有那再熟悉不过的……桃花帆布琴囊裹着的桐木琴。
小高,我虽未等百年之后再去见你,但亦是无愧。这一次,忘川彼岸,十里红妆,桃夭花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