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寄怀推心置腹的一番谈话，才过去一月有余，就传来皇上指婚予她和延川的消息。意料之外，又在盘算之中，其间内情，我无从得知，再问慢慢，她却躲起来，对这事避而不谈。我这个做额娘的，只得在婚期将至时，带着几个嬷嬷宫女，开了东瑭的私库，把经年攒下的礼，清点出来，为女儿的嫁妆再添几分丰厚。】
【诚然，她嫁到自个儿的本家，不会被轻慢，也不会受委屈，但我这个做额娘的，只想把最好的，都给予两个孩子。】

【这一桩婚事，到底是顺了慢慢的意。自个儿的女儿，心里头想得是什么虽无从得知，可是她欢欣里的那一点儿忐忑，却是瞒不过我的眼。】
【这婚事，是她求着自个儿的阿玛得来的，两心相悦倒还好，若是一厢情愿，以皇权势压，来日祸福无定，却是非我力所能及的了。】
【蕙茞在身侧絮絮一通，我接过礼单，不经意瞥她一眼，却见她似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蕙茞，你跟了我多久了？

十八年啊……
【原来已经过去这样久了。】
【唇齿间依稀糅杂了近乎喟叹的字句，我重复着她的话。礼单搁在搁在一旁桌上，以手支颐，不由出神起来。追忆俱是怅惘，十八年，久长到几乎叫我以为，从前的事，一如黄泉彼岸的前生了。我望着她，忽然发现，从前娇俏的小丫头，眉梢眼角，也有了岁月悄然的印记。】
【其实，她也才不过双十有余。】
我记得，你是和家人逃荒入的京，举家入了札穆秦府，卖身为契，做了家生子的

【她说着感怀的话，听个过耳，不过哂然一笑。这些年俱是她和蕙芷陪着我，十数年的情分，早越过了主仆。再回想当年的芰荷，下场如斯，虽然姐姐从未明言，我亦是清楚的。】
瞧瞧，我们蕙茞这巧嘴儿，念着老福晋，还不忘了讨好我。
【话说着，便叫她扶我起身，欲往院子里去】
殿里太闷，叫蕙芷和嬷嬷们继续理着东西，你陪我出去走走。

【我没有回复她的疑问，信步出殿。昔年入主东瑭，依着喜好，移栽石榴，又添一簇葡萄，再后来连年种下瓜瓞绵延，皆寓着一个多子多福的好——而此刻，我已经很难想起，昔年的隐隐心意，不知何时，已将一切荒芜。】
【东瑭的宫人这些年来照顾花木，仍旧是一丝不苟，葡萄架下的石桌圆凳，收拾得干净，一如时常有人光顾。闲闲坐了，目落处，是不远得石榴。】
等开了春，叫人把这石榴树，移栽去长春宫吧。

【这一年有余，过得太过压抑和沉闷，我因着难以言述的一点儿预感，悄然着手，为身边每个人安排着后路。如今慢慢嫁了，虽意难平，这归宿也是卸去了心里的一半负担。眼下清点着体己，待来日都归予沐沐，便没什么再牵挂了。】
【这许多年，对东瑭的草木，又岂能无情？我尚能小心照顾，他年来者，可会将它们一并摧折，无从得知。移栽长春宫，也算是它该去的去处了。】
有什么舍不得的——

【哂然一笑，有和风细细凛过，吹乱了鬓旁的碎发，又拂过钗头垂下的流苏和耳畔的明珠。我的眼里，像是翳着远山经年不化的雪，环顾延禧，任有千般慨，终不能出口。】
【旧来好事浑如梦，姹紫嫣红开遍，都终付与断井颓桓。】
有些事，成娴长公主不会告诉我，怀歌亦不知晓内情，我心中还有些许疑问，还待你来解答了——怀歌入宫时，我记得你的妹妹是陪着一起来的。

【怀诗的事，是横亘在我和姐姐心头的一根刺，也是札穆秦一族的前程隐患。万幸，在宫里没能被人揭破。出了宫，更是再没证据——那个孩子除外。】
怀诗的事，怀歌亦曾告诉我。事关密辛，她不甚知晓内情，只告诉我，怀诗出了家。
【当年不忍取她性命，不曾想她变本加厉，做出更甚的丑事。这样的结果，予她而言，大抵是咎由自取，换做如今的我，却是不能容她了。】
她作的孽，要她余生来赎，算是最好的下场了——那孩子，真没了下落？

知道了。
【她话说了一半，未出口的意思却是了然，两相联系，那孩子的下落已然分明。这样的一出一进，目的并不难想——生母为孽，稚子无辜，况且那孩子，本也该姓爱新觉罗。】
延止仁善，领养一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不用提了。
【话说至此，又是一叹】
只当那孩子和札穆秦氏有缘吧……

【姑五姑娘？这个称呼太过陌生，叫我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谁。下意识地，把那个名字念出口来】
羡……羡鱼儿？
【她从前是温柔而静默的，内敛性子，又话不多。当年常王府来提亲，阿玛将错就错，应了婚事，她嫁给了——他。我知道时，已经木已成舟，成了定局。至于常王府里，她是什么情形，无从得知。我的神色里有掩饰不住的诧异，转过身看她，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怎么去的？

【最后一次见她，是乾历四年的除夕宫宴上。她和……他，应是琴瑟和谐的，任我有千般不平，也只能遥祝他们举案齐眉，白首到老。】
【是我当年执拗，换来的结局，这许多年，早就放下了。】
【我隐约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仿佛是一个不愿听到的事呼之欲出，叫我渐渐生出几分慌乱来。藏于袖中的手悄悄地蜷起，紧紧抓着帕子，我竭力维持着表面平静的模样，看着她，等她把那个答案说出口——】
她究竟怎么去的？

【常王爷病重去了——】
【她的语声很轻，絮絮道来的几句话里，这几个字甚至对她而言无足轻重。然而正是这几字，敲在我的心口，叫那一处，蓦然空了一块。】
【我下意识摸到腕子上垂落下来的相思子，缓缓瞑目，强扯出一丝笑来。】
【“你知道我对你什么心思，何必拐弯抹角？”“我早该明白，你这般女子，我并非良人。”】
【他说过的话，似是犹在耳畔，历久弥新。我早已忘了他的长相，他的声音，甚至他的喜怒哀乐。说起来不过十数载前的寥寥几面，又是各自珍重的结局——终究有些事，是放不下，也忘不掉的。】

【蕙茞的语声里，有几分急切，叫我乍然回神，慌忙收敛了情绪，避过她的目光，随意敷衍道。】
没事儿，乍闻噩耗，有些难过罢了。
【这是后宫，是延禧，绝不是从前的札穆秦府——容不下我因那人流露出来的，哪怕一点儿的哀伤情绪。】
【这许多年，我本以为自己是放下了的，已经很多年，不曾再想起来他。如今听闻他的噩耗，却还是能撩拨起情绪起伏。】

【宫闱沉浮这许多年，人前早就熟练了隐藏情绪，说话间匆忙理着思绪，已然恢复了先前平静的模样，沉默半晌，方才叹一句】
羡鱼儿，终究是红颜薄命。
【我无从知晓，她被将错就错的嫁过去，待他发觉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反应。亦无从知晓，这些年她是怎样的处境，才会选择了一个身殉的结局。误她终生，这孽，我永远也赎不清。】
除却怀诗和羡鱼，还有别的事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