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功举报侯亮平受贿，侯亮平被停职反省。
《镜鉴》周刊发表重磅文章，直指“沙家帮”要用三个月否定汉东三十年改革成果。
肖钢玉试图坐实侯亮平受贿罪却发现证据不足。
祁同伟没能抓住证明侯亮平清白与否的两个关键证人。
侯亮平复职。
赵瑞龙被边控，无法出境。
刘新建被密集提审，通宵不休……
吴惠芬已经在一周前去了美国，见到了他们的女儿芳芳，那是他和吴老师的骄傲，虽然视频通话里，芳芳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但能看到女儿和“前妻”在一起，高育良便觉得心里安定了，他可以放手一搏了，虽然胜算小得可怜，但他能坐以待毙么？
蔡成功举报侯亮平之后，他曾和自己的弟子稍微松了口气，肖钢玉一开始汇报的证据确凿，加上沙瑞金因为外媒报道而示好的反应，让高育良一度以为真的能险中求胜，但随后，关键证人的错失，让他知道，一切恐怕都要结束了。
田国富对他的敌视态度越来越明显，几乎要到了毫不遮掩的程度，甚至在私底下用了“十有八九”之类的话来揣测他，这样的话出自一位纪委书记之口，真让人哭笑不得！法治？疑罪从无？高育良想起了西湖边上岳王庙里那尊跪了千年的铜像，的确，他不是那无辜的岳武穆，古今大完人，但这“莫须有”的论调还真是千载常新啊！
吴惠芬走后，高育良的生活就缺失很大一块，虽然多年夫妻，有的时候也常常半日也没有一句话，可她在身边，和真的天涯远隔，这中间的差别还是太大了。高育良最近睡眠很差，常常整夜失眠，为了不影响吴惠芬白天上课，他主动搬去了楼下的客房，现在吴惠芬走了，他重新回到旧日的床榻上，可看着空掉的半边，却更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祁同伟来，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也是自己最大的软肋。高育良很了解祁同伟那颗不肯向天低头的心，而这份最初的孤傲在现实中慢慢被扭曲成了不择手段的向上爬，和一朝权在手后的肆意妄为。
高育良当然看过那篇叫《天局》的短文，严格说来，文辞上矫揉造作、立意上也穿凿附会，甚至对围棋规则的理解上，也有些错漏之处，他知道祁同伟也早就看出这些毛病硬伤，但他看重的应该不是文法和棋里，而是全文最后混沌那“胜天半子”的决绝。祁同伟自从“跪出了前途、搏出了威名后”，就越来越执着于向上攀爬，而且是尽快爬上来。其实，他的升迁已经是非常快了，基本是卡着组织人事制度中年龄和任职时限的下沿步步高升的。
在很多人眼里，祁同伟早就该知足了，甚至该感谢自己祖宗积下了这般深厚的福泽。可事实上，祁同伟反而越来越不知足，他的地位升得越高，他想要的就越多、越急，他对一切欲求的追逐也就更加明目张胆、肆无忌惮。曾经，他只是想让那些羞辱过自己、轻蔑过自己的人屈服，可渐渐的，他开始要让所有人在他面前臣服！“我要让整个世界在我面前低头”，祁同伟真的在自己面前说过这句话。
“连我也要低头么？”高育良忍不住问道。
“那怎么可能，在老师面前，从来只有我低头的份儿。”祁同伟展颜一笑，竟然带着点儿羞涩。
高育良当时很想问祁同伟一个问题，但不知怎的，却没问出口——同伟啊，你是不是理解错了“胜天半子”的意思？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高育良晚上睡不着觉，连以前可以说说话的妻子吴惠芬也不在身边了，于是，他买了新镐、新锨、新耙子，把前后花圃里种的花草一口气都把拔了、烧了，然后奋起镐锨，平整土体。高育良喜欢园艺多年，随着仕途变动，几次搬家也没有舍掉自己热爱的花草，移盆、换栽，很是用心。住进省委副书记这套二层小楼后，他更是把前后的花圃整饬得花团锦簇、四时不断，颇是花费了一番心血，可如今，都付之一炬了……
天已入冬，土地坚硬，翻整起来很是费力，但高育良却乐在其中。新工具磨手，他戴了劳保手套，脱了外衣，就穿着毛坎肩在地里忙活，挥汗如雨，颇有点儿当年下乡时“大干快干100天给祖国献礼”的充实感。那些娇弱乃至珍贵的花草都化为乌有了，那些耗费了高育良多年心血的东西，他一直很珍视的东西，真到了要全都舍弃的时候，他发现似乎也没有一直以为的那么千难万难，说毁也就一口气都毁了……当然，心里是怎么滴着血的，他自己也骗不了自己。
翻整土地带来的辛劳，让他的睡眠稍微好些了，肢体上疲累了，精神上也就放松了。所以，当个农民大概也挺好，高育良想，至少，劳累了一天，晚上可以安眠。
这天晚上，高育良又在花园里忙活到很晚，其实，地已经平整过两遍了，再挖再整，不过是心理作用罢了。他洗了澡出来，拿着毛巾揉头发的功夫，外面有人敲门。门上当然有门铃，但来人刻意没有去摁。
高育良打开门，裹在一身黑色风衣里的祁同伟闪身进门，带着冬夜里的一阵寒气。
高育良关门的时候注意过，祁同伟没有像往常那样坐着自己的车来。他照例给自己的学生泡了他喜欢的太平猴魁，寒夜里，清茶的香气温暖的不仅仅是人的胃。
“老师，刘新建已经撂了。”两人对坐在吧台边，祁同伟一边嗅着茶香，一边说，“他们正在追捕赵瑞龙和杜伯仲。”
高育良听了，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甚至，还在某种程度上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赵瑞龙那时没有当机立断，就应该知道有这一天了。”
祁同伟略有些诧异地抬眼看着自己的老师，虽然高育良早就不是汉东大学那个浑身书生气的教授了，但一直以来，他都不愿意参与任何看起来肮脏残忍的交易，所以，祁同伟做的很多事也不再让老师知道。作为一个公安厅长，他需要黑白两道通吃，需要在关键时刻能断腕求生、掩埋真相，需要能干脏活。他是深入地下的根系，在黑色的腐殖质里吸收养分，这样，作为树冠出现的高育良才能伸展出更宽大的荫翳。儒雅光鲜的高育良不需要知道阴霾处的污秽和残酷，那些事到自己这儿就足够了，但刚刚老师的话，却似乎透着别样的残忍。
“老师，您……”
“不再那么书生气了么？”高育良看着自己的学生，透过镜片落入祁同伟眼里的，依旧是不会被看穿的深沉，“刘新建、侯亮平，两次都断送在赵瑞龙的优柔寡断里。”
“是，老师说的是，我应该自己动手。”祁同伟忍不住有些懊恼，他已经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本来不应该拒绝再多上这么两件罪孽的，反正，早晚都是要下地狱的，若做成了，至少老师就不会受到牵连了。
“说这些也没用了，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来。”高育良说着往祁同伟的茶杯里添了些水。
祁同伟看着杯中的嫩芽上下翻动，并没接话，他知道自己的老师一定会明白。他深夜前来，连车都不能明目张胆地从省委大院正门进出，他是冒了很大的险来和自己老师告别的。刘新建一被攻克，赵瑞龙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而自己，马上就是下一个被拽出来的蚂蚱，“汉东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这个身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良久，祁同伟说：“老师，事已至此，说真的，您有没有在什么时候想过，假如自己一直留在汉东大学教书会怎样？”
“我一直在汉大教书，你读完研究生，再考我的博士，然后申请留校，做我的助教，再慢慢升副教授、教授……”高育良平静地叙述着一种并未发生的可能。
“是啊，老师，我一辈子做您的学生。”祁同伟看着高育良，目光中有种不正常的神采，好像高育良说着的那些假设都瞬间成真了。
“同伟啊，你不会的。即使老师没有离开学校，你也不会留在老师身边一辈子”，高育良的目光中竟然多了一些温存和不舍，“那样的话，就不是你祁同伟了啊……”
祁同伟知道高育良说的没错，他是个靠着亲戚们东拼西凑才能读完大学的穷学生，他是整整一个村子的希望，他不可能让自己就那么风淡云轻地留在老师身边，他要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他要把自己失去的东西百倍千倍的要回来，他要让这个世界在自己面前低头……可现在，一切都即将成为泡影，他才忽然觉得，曾经不起眼的淡泊宁静是多么可羡……
“要权、要势、要钱、要色、要风要雨……最后还想要平淡、要安宁”，高育良苦笑了一下，仿佛知道自己的学生刚刚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同伟，人不能这么贪心，不能什么都想要啊！”
祁同伟也笑了，“是，您说得是，真是人心不足。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啊……”
祁同伟忽然伸出手，握住了高育良一直交叠在桌上的双手，“老师……”，祁同伟哽咽了一下，眼圈竟也泛红了，“今晚之前，我觉得很多东西我抛不下，舍不得，我告诉自己无论局势多差，这盘棋我也要下到底，我真的不服输！”他握着高育良的手不自觉地慢慢用力，“可听到那些消息以后，我突然觉得那些我舍不下的东西都不重要了，我只想来看看您，听听您的声音，这比什么都重要！”
高育良抽出一支手，盖在祁同伟的手背上，轻轻抚摸着，“老师当然知道，你还会在这个时候来看我，说真的，我也就知足了。”
忍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祁同伟把高育良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着，他想，如果他能见到年轻时的自己，一定会告诉他，自己这一生最悔恨的时刻便是现在！只是，年轻时的自己永远都没机会提前知道了。
过了好一会儿，祁同伟抬起头，“老师，我饿了。”
高育良笑笑，“好，你还给我打下手吧。”
两人就像很多年前高育良还住在汉东大学的平房时那样，一个切肉、开火、炸酱，一个准备各色菜板儿，不一会儿，热腾腾的炸酱面便上桌了。
祁同伟大概是真的饿了，吃得狼吞虎咽，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就说“高老师的炸酱面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高育良笑着没把这句话当真，但之后的二十年多中，祁同伟对这碗炸酱面始终念念不忘。
高育良看着祁同伟吃得风卷残云一般，就像年轻的时候。可事实上，祁同伟已经不年轻了，他的鬓角泛起了霜花，眼角的皱纹也层叠着，额头的深壑更是刀琢斧削一般。得益于公安的身份，祁同伟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穿上警服依旧英挺峻拔，可绝大部分时候，他眼神的飘忽、说话的圆滑、举止的世故，都让高育良觉出时光的痕迹，只有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祁同伟会像记忆中曾经的样子。
不知怎的，高育良忽然想起一件不堪的往事，与此时此刻混不相干，却突然横亘在他脑海里，撕碎着他刚刚的迷梦。
那天，梁璐情绪激动地闯到他办公室来“告状”，他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当晚，就把忙了一天的祁同伟叫来，一番痛骂！
“你一个堂堂公安局长带头嫖娼！你像什么话！”高育良胸中燃烧的怒火让他必须想办法宣泄，于是，拳头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大理石桌面上。
“只是发泄一下欲望而已”，祁同伟低着头，但声音里没有半点儿愧疚，“也许是我太懒了，如果自己解决，老师就不会生气了吧。”
“同伟，你……”高育良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能怎么办？老师”祁同伟抬起头，高育良感觉他的眼神里跳动着不寻常的狂乱，“我也是个正常人，对吧？可我对着梁璐，我都硬不起来！”
屋里一下子被可怕的沉默攫取，对面的师生二人谁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些微地震动着空气。
许久，祁同伟才继续道，“花钱解决不是最简单的么？只是用钱买服务而已，各取所需。老师，您该不会觉得我包养个清纯的女大学生就更道德一些吧……”
“这是什么话……”高育良叹了口气，“可你也真不嫌脏。”
祁同伟抬眼看着自己的老师，笑得近乎惨然，“可是，老师，您不也没嫌我脏么……”
那一晚，他们纠缠在一起，就像那些随意丢弃在地上的杂乱衣衫，本该整洁笔挺的警服和柔软温暖的毛衫，胡乱地散落着，昭彰着欲望恣肆的犯罪现场。那不像一场性 爱，那只是又一次的互相伤害，两个溺水的人，彼此抱紧，只会陷得更深、没得更快……
“老师？”祁同伟的声音把高育良拉回现实，“您在出神？”
“想起了一些不打紧的往事”，高育良平复着自己的心绪，起身和弟子把锅铲碗筷都收拾利索。
夜已过半。
“老师，我得走了，等到天亮，恐怕是我想走都走不了了。”
高育良点点头，看着祁同伟穿好外衣，把他送到门口。
祁同伟回过身来，高育良也停住脚步，好一阵，两个人就这么无声地站着，谁都没敢再多迈半步……多迈半步，怕是谁都再也控制不了了。
“老师，我答应过的事，永远都算数。”
高育良点点头，打开门，冬夜寒气刺骨，天阴了多日，无星无月，天地间一片萧索。
看着祁同伟消失在夜色中，高育良回身关上门，没来由地想起《金缕曲》里的两句：
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镜鉴》周刊发表重磅文章，直指“沙家帮”要用三个月否定汉东三十年改革成果。
肖钢玉试图坐实侯亮平受贿罪却发现证据不足。
祁同伟没能抓住证明侯亮平清白与否的两个关键证人。
侯亮平复职。
赵瑞龙被边控，无法出境。
刘新建被密集提审，通宵不休……
吴惠芬已经在一周前去了美国，见到了他们的女儿芳芳，那是他和吴老师的骄傲，虽然视频通话里，芳芳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但能看到女儿和“前妻”在一起，高育良便觉得心里安定了，他可以放手一搏了，虽然胜算小得可怜，但他能坐以待毙么？
蔡成功举报侯亮平之后，他曾和自己的弟子稍微松了口气，肖钢玉一开始汇报的证据确凿，加上沙瑞金因为外媒报道而示好的反应，让高育良一度以为真的能险中求胜，但随后，关键证人的错失，让他知道，一切恐怕都要结束了。
田国富对他的敌视态度越来越明显，几乎要到了毫不遮掩的程度，甚至在私底下用了“十有八九”之类的话来揣测他，这样的话出自一位纪委书记之口，真让人哭笑不得！法治？疑罪从无？高育良想起了西湖边上岳王庙里那尊跪了千年的铜像，的确，他不是那无辜的岳武穆，古今大完人，但这“莫须有”的论调还真是千载常新啊！
吴惠芬走后，高育良的生活就缺失很大一块，虽然多年夫妻，有的时候也常常半日也没有一句话，可她在身边，和真的天涯远隔，这中间的差别还是太大了。高育良最近睡眠很差，常常整夜失眠，为了不影响吴惠芬白天上课，他主动搬去了楼下的客房，现在吴惠芬走了，他重新回到旧日的床榻上，可看着空掉的半边，却更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祁同伟来，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也是自己最大的软肋。高育良很了解祁同伟那颗不肯向天低头的心，而这份最初的孤傲在现实中慢慢被扭曲成了不择手段的向上爬，和一朝权在手后的肆意妄为。
高育良当然看过那篇叫《天局》的短文，严格说来，文辞上矫揉造作、立意上也穿凿附会，甚至对围棋规则的理解上，也有些错漏之处，他知道祁同伟也早就看出这些毛病硬伤，但他看重的应该不是文法和棋里，而是全文最后混沌那“胜天半子”的决绝。祁同伟自从“跪出了前途、搏出了威名后”，就越来越执着于向上攀爬，而且是尽快爬上来。其实，他的升迁已经是非常快了，基本是卡着组织人事制度中年龄和任职时限的下沿步步高升的。
在很多人眼里，祁同伟早就该知足了，甚至该感谢自己祖宗积下了这般深厚的福泽。可事实上，祁同伟反而越来越不知足，他的地位升得越高，他想要的就越多、越急，他对一切欲求的追逐也就更加明目张胆、肆无忌惮。曾经，他只是想让那些羞辱过自己、轻蔑过自己的人屈服，可渐渐的，他开始要让所有人在他面前臣服！“我要让整个世界在我面前低头”，祁同伟真的在自己面前说过这句话。
“连我也要低头么？”高育良忍不住问道。
“那怎么可能，在老师面前，从来只有我低头的份儿。”祁同伟展颜一笑，竟然带着点儿羞涩。
高育良当时很想问祁同伟一个问题，但不知怎的，却没问出口——同伟啊，你是不是理解错了“胜天半子”的意思？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高育良晚上睡不着觉，连以前可以说说话的妻子吴惠芬也不在身边了，于是，他买了新镐、新锨、新耙子，把前后花圃里种的花草一口气都把拔了、烧了，然后奋起镐锨，平整土体。高育良喜欢园艺多年，随着仕途变动，几次搬家也没有舍掉自己热爱的花草，移盆、换栽，很是用心。住进省委副书记这套二层小楼后，他更是把前后的花圃整饬得花团锦簇、四时不断，颇是花费了一番心血，可如今，都付之一炬了……
天已入冬，土地坚硬，翻整起来很是费力，但高育良却乐在其中。新工具磨手，他戴了劳保手套，脱了外衣，就穿着毛坎肩在地里忙活，挥汗如雨，颇有点儿当年下乡时“大干快干100天给祖国献礼”的充实感。那些娇弱乃至珍贵的花草都化为乌有了，那些耗费了高育良多年心血的东西，他一直很珍视的东西，真到了要全都舍弃的时候，他发现似乎也没有一直以为的那么千难万难，说毁也就一口气都毁了……当然，心里是怎么滴着血的，他自己也骗不了自己。
翻整土地带来的辛劳，让他的睡眠稍微好些了，肢体上疲累了，精神上也就放松了。所以，当个农民大概也挺好，高育良想，至少，劳累了一天，晚上可以安眠。
这天晚上，高育良又在花园里忙活到很晚，其实，地已经平整过两遍了，再挖再整，不过是心理作用罢了。他洗了澡出来，拿着毛巾揉头发的功夫，外面有人敲门。门上当然有门铃，但来人刻意没有去摁。
高育良打开门，裹在一身黑色风衣里的祁同伟闪身进门，带着冬夜里的一阵寒气。
高育良关门的时候注意过，祁同伟没有像往常那样坐着自己的车来。他照例给自己的学生泡了他喜欢的太平猴魁，寒夜里，清茶的香气温暖的不仅仅是人的胃。
“老师，刘新建已经撂了。”两人对坐在吧台边，祁同伟一边嗅着茶香，一边说，“他们正在追捕赵瑞龙和杜伯仲。”
高育良听了，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甚至，还在某种程度上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赵瑞龙那时没有当机立断，就应该知道有这一天了。”
祁同伟略有些诧异地抬眼看着自己的老师，虽然高育良早就不是汉东大学那个浑身书生气的教授了，但一直以来，他都不愿意参与任何看起来肮脏残忍的交易，所以，祁同伟做的很多事也不再让老师知道。作为一个公安厅长，他需要黑白两道通吃，需要在关键时刻能断腕求生、掩埋真相，需要能干脏活。他是深入地下的根系，在黑色的腐殖质里吸收养分，这样，作为树冠出现的高育良才能伸展出更宽大的荫翳。儒雅光鲜的高育良不需要知道阴霾处的污秽和残酷，那些事到自己这儿就足够了，但刚刚老师的话，却似乎透着别样的残忍。
“老师，您……”
“不再那么书生气了么？”高育良看着自己的学生，透过镜片落入祁同伟眼里的，依旧是不会被看穿的深沉，“刘新建、侯亮平，两次都断送在赵瑞龙的优柔寡断里。”
“是，老师说的是，我应该自己动手。”祁同伟忍不住有些懊恼，他已经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本来不应该拒绝再多上这么两件罪孽的，反正，早晚都是要下地狱的，若做成了，至少老师就不会受到牵连了。
“说这些也没用了，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来。”高育良说着往祁同伟的茶杯里添了些水。
祁同伟看着杯中的嫩芽上下翻动，并没接话，他知道自己的老师一定会明白。他深夜前来，连车都不能明目张胆地从省委大院正门进出，他是冒了很大的险来和自己老师告别的。刘新建一被攻克，赵瑞龙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而自己，马上就是下一个被拽出来的蚂蚱，“汉东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这个身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良久，祁同伟说：“老师，事已至此，说真的，您有没有在什么时候想过，假如自己一直留在汉东大学教书会怎样？”
“我一直在汉大教书，你读完研究生，再考我的博士，然后申请留校，做我的助教，再慢慢升副教授、教授……”高育良平静地叙述着一种并未发生的可能。
“是啊，老师，我一辈子做您的学生。”祁同伟看着高育良，目光中有种不正常的神采，好像高育良说着的那些假设都瞬间成真了。
“同伟啊，你不会的。即使老师没有离开学校，你也不会留在老师身边一辈子”，高育良的目光中竟然多了一些温存和不舍，“那样的话，就不是你祁同伟了啊……”
祁同伟知道高育良说的没错，他是个靠着亲戚们东拼西凑才能读完大学的穷学生，他是整整一个村子的希望，他不可能让自己就那么风淡云轻地留在老师身边，他要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他要把自己失去的东西百倍千倍的要回来，他要让这个世界在自己面前低头……可现在，一切都即将成为泡影，他才忽然觉得，曾经不起眼的淡泊宁静是多么可羡……
“要权、要势、要钱、要色、要风要雨……最后还想要平淡、要安宁”，高育良苦笑了一下，仿佛知道自己的学生刚刚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同伟，人不能这么贪心，不能什么都想要啊！”
祁同伟也笑了，“是，您说得是，真是人心不足。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啊……”
祁同伟忽然伸出手，握住了高育良一直交叠在桌上的双手，“老师……”，祁同伟哽咽了一下，眼圈竟也泛红了，“今晚之前，我觉得很多东西我抛不下，舍不得，我告诉自己无论局势多差，这盘棋我也要下到底，我真的不服输！”他握着高育良的手不自觉地慢慢用力，“可听到那些消息以后，我突然觉得那些我舍不下的东西都不重要了，我只想来看看您，听听您的声音，这比什么都重要！”
高育良抽出一支手，盖在祁同伟的手背上，轻轻抚摸着，“老师当然知道，你还会在这个时候来看我，说真的，我也就知足了。”
忍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祁同伟把高育良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着，他想，如果他能见到年轻时的自己，一定会告诉他，自己这一生最悔恨的时刻便是现在！只是，年轻时的自己永远都没机会提前知道了。
过了好一会儿，祁同伟抬起头，“老师，我饿了。”
高育良笑笑，“好，你还给我打下手吧。”
两人就像很多年前高育良还住在汉东大学的平房时那样，一个切肉、开火、炸酱，一个准备各色菜板儿，不一会儿，热腾腾的炸酱面便上桌了。
祁同伟大概是真的饿了，吃得狼吞虎咽，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就说“高老师的炸酱面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高育良笑着没把这句话当真，但之后的二十年多中，祁同伟对这碗炸酱面始终念念不忘。
高育良看着祁同伟吃得风卷残云一般，就像年轻的时候。可事实上，祁同伟已经不年轻了，他的鬓角泛起了霜花，眼角的皱纹也层叠着，额头的深壑更是刀琢斧削一般。得益于公安的身份，祁同伟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穿上警服依旧英挺峻拔，可绝大部分时候，他眼神的飘忽、说话的圆滑、举止的世故，都让高育良觉出时光的痕迹，只有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祁同伟会像记忆中曾经的样子。
不知怎的，高育良忽然想起一件不堪的往事，与此时此刻混不相干，却突然横亘在他脑海里，撕碎着他刚刚的迷梦。
那天，梁璐情绪激动地闯到他办公室来“告状”，他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当晚，就把忙了一天的祁同伟叫来，一番痛骂！
“你一个堂堂公安局长带头嫖娼！你像什么话！”高育良胸中燃烧的怒火让他必须想办法宣泄，于是，拳头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大理石桌面上。
“只是发泄一下欲望而已”，祁同伟低着头，但声音里没有半点儿愧疚，“也许是我太懒了，如果自己解决，老师就不会生气了吧。”
“同伟，你……”高育良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能怎么办？老师”祁同伟抬起头，高育良感觉他的眼神里跳动着不寻常的狂乱，“我也是个正常人，对吧？可我对着梁璐，我都硬不起来！”
屋里一下子被可怕的沉默攫取，对面的师生二人谁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些微地震动着空气。
许久，祁同伟才继续道，“花钱解决不是最简单的么？只是用钱买服务而已，各取所需。老师，您该不会觉得我包养个清纯的女大学生就更道德一些吧……”
“这是什么话……”高育良叹了口气，“可你也真不嫌脏。”
祁同伟抬眼看着自己的老师，笑得近乎惨然，“可是，老师，您不也没嫌我脏么……”
那一晚，他们纠缠在一起，就像那些随意丢弃在地上的杂乱衣衫，本该整洁笔挺的警服和柔软温暖的毛衫，胡乱地散落着，昭彰着欲望恣肆的犯罪现场。那不像一场性 爱，那只是又一次的互相伤害，两个溺水的人，彼此抱紧，只会陷得更深、没得更快……
“老师？”祁同伟的声音把高育良拉回现实，“您在出神？”
“想起了一些不打紧的往事”，高育良平复着自己的心绪，起身和弟子把锅铲碗筷都收拾利索。
夜已过半。
“老师，我得走了，等到天亮，恐怕是我想走都走不了了。”
高育良点点头，看着祁同伟穿好外衣，把他送到门口。
祁同伟回过身来，高育良也停住脚步，好一阵，两个人就这么无声地站着，谁都没敢再多迈半步……多迈半步，怕是谁都再也控制不了了。
“老师，我答应过的事，永远都算数。”
高育良点点头，打开门，冬夜寒气刺骨，天阴了多日，无星无月，天地间一片萧索。
看着祁同伟消失在夜色中，高育良回身关上门，没来由地想起《金缕曲》里的两句：
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