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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野寺，寒灯孤钟。我这一晌，心中惴惴幢幢，说不清什么滋味。）
（照理来言，此事与我无关，——零星的义勇，早湮尽于宦海沉浮的这几岁里。我并不是什么忠良义士，也不屑于用这些浮名包裹自己，因晓得自己是什么样的渣滓，于是对这桩喊冤蒙难的公案，便怀一种可有可无，事不关己的冷淡态度。我是盼着他获救的，也愿意为他的昭雪，出一分绵薄能及的力气，——可至于结局如何呢？结局如何，这不是我所能过问的。）
（我甚至怀疑，自己这样选择，多少有些作秀给他看的意思。）

（一路灯色也喑，间或有风，衣角悄卷又平）
（称是救命稻草或是浮木都罢，眼下四顾无依傍，抓得住也是好的。原当这人与朝中明哲保身的大人们无异，又是峰回路转）
（趟在小路，心头有惧，有怅，有盼，怕只是一场空，只得且行且看）
（昏暗尽头有光，提步而上）

来了？
（我识得这脚步声。有求于人，或者说，揣着一点希望，又很是不安的脚步，声叩着地面，也像是一声追问，——追问要个结果，要个清白。）
（夜里起了风，门不曾锁，等这位何先生。屋里一柄蜡烛，颤颤地漏出光来，光也微牙牙的，亮得很幼弱。我立在门后，看着他的身影，在廊前渐渐拉近，拉近。）
里边说话。

（八）当夜何超林在卧佛寺果然见到了董鄂云麒。云麒一改白日形象，对何超林陈言，此事自己要管，但事关朝代更替、权柄之易，即使百余年过去，仍旧是敏感话题。如果没有铁证案例，轻举妄动容易把自己也搭进去，大家要小心谨慎行事。并问何超林，是否敢拼死一搏，趁八月十九皇上拜谒皇陵祭祖之日拦路告御状。但坦言此事冒犯天颜，或许九死一生。何超林慨然应允。
（何超林、董鄂云麒一幕）

（门扉愈近，人影愈显）
（听得一声招呼，微微颔首，眼珠子打个转，略略扫一番外间，只有稀疏枯木，与薄黄光泽，沉郁而又轻浮。）
（随人迈入室内，立在门前几步，风穿堂而过，火光微微一颤。仍不敢妄信，只好先试探）
大人先头已说得明白，现下邀我来，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吗？

蠢材，（我笑了一声，挑起眉毛，将他上下打量。）还以为，你有过人肝胆，智勇无双。
（荒郊野寺，桌椅简陋，择了张太师椅，坐稳当，再看他，犹在门前踟蹰。）
把门带上，（轻轻地叹了口气，灯火葳蕤，跃跃的一豆残星，火光将人的影子拉长，畸在墙上，看来显得很诡。）我有话要问你。

坐吧。（我没起身，只拿眼盯着他看，巧，他也看我。）
咱们是一样的。（话里含着点笑，轻飘飘，不慢不紧。）您不敢信我，我又怎么敢相信您呢？这中原的江山，（极感慨，去望窗外，一点残星孤影，——月是不会变的。）一眨眼，换了个姓，我是皇帝老子，也一样心里惴惴，惦记着，留点儿后怕。
（是不是这个道理？一豆灯火，怯怯地绽出光明。）
若无铁证，何先生，（转过脸，乜笑道。）我也想试试，你胸中一颗肝胆，究竟，能值多少分量？

（挨着桌沿儿坐下来，他既开门见山，再扭捏揣度仿佛不合时宜。也是，这些贵人的心思九曲，撞在此刻，也无非赌份易改乾坤的计算）
（兄长是顶在炮火最前处的卒子，若没有我这个人，也就同千千万卒子一般泯然在这场晦天暗地的天子一怒里）
（垂眸思量，敛容，又抬头望向他）
大人既出此言，想必心头已有思量。
我微薄之力，蚍蜉而已，却也是……妄想可撼一撼大树的。

八月十九，（我看着他，定定地，在他末句的尾音，堪堪落地的那个时节，挤出点微妙，浅薄，且虚伪的笑来。）您瞧见皇榜写了什么罢？皇上，（朝着北边儿，一拱手，手的影子，为灯无限放大，夜色越深，影子便越暗沉，拢在墙上，阴阴的。）已定好了这一天祭祖，（在这阴阴的，人的影子，夜的影子，黑的影子里头，我起身，几步，挨近了他。）——“具叩阁人罪臣杨延昭，今告太师潘洪按兵不发，谋篡山河等……！”
（是戏腔，往长之空虚里头拖宕。）
置之死地而后生，您，——敢吗？

（屋中烛影飘摇，屋外万籁俱寂，他神色匿在半明半暗的光中，一字字道来，仿佛蛊惑）
（戏腔百转千回间，我看着他渐渐迫近，背脊绷紧，眼眉沉静。我知那词句中藏着什么，是点拨，也是催命符，全看这牵机连接是否运转。）
（但我并不太在乎是否有一线生机，这于我来说是锦上添花罢了。不过这并不用道明，也无关紧要。于是我笑了笑）
只看大人您……敢不敢信。

我？（我蓦地咧开嘴角，用一阵刺耳狂妄的笑声代替应有的一句回答，——他的影子，我的影子，烛的影子，以及这屋内陈设的，简单的几造家具的影子，一齐在这笑声里微微晃动起来。我低下眉，在彼此会意的沉默里，用这笑声赦免了他的死罪，——何先生，何先生，良久，方才自问似的，叹息道。）
我没什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