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次大梁
虽然只写完了一半···还是艾特一下，而且是久违的中式风格

月光上涨的那一晚上，竹马轿子一双双抬过钟鼓楼，星临万户。钟鼓楼四面是山，山风带起的回音像四处滚动的风铃。月光接着上升，溢满山谷里的每一只碗，直到溢出山谷。李家的人都说，李难是这么失踪的。抬官人的人们溺亡在满山的月光里，第二天月光退去，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
事实上，李难抬官人那天撂了挑子，把竹马往堂弟李淮手里一交，自己穿出人群往钟鼓楼西南角的山里走了。钟鼓楼四面的山高，但坡度小，走起来更像是平展开的原野。这样的山是藏不了东西的。但李难走着，天色暗下来，一丝细香渐渐散开，像一根线，又凝结得很浓厚。香气滃然，李难顺着它斩开的一条路走上去，转过一道凹陷，转到山背面。水银一样的月光里，他看见头顶上冒出一截房檐，是古殿的样式。
李难踩了踩脚下的细草：“废殿里冒什么酒香？”
五六百年前，或七八百年前， 也是在正月初七这一天，西南角这座殿里砸碎了一坛酒。殿的名字叫长宁殿，是殿里的师父起的，听起来却没什么道家风范。当时山下还不是个侗寨，山上的殿还很有声望。燕回入殿的时候还小，他走过平原一样的高山，走过殿前的六十六级台阶，走进中院。中院有个很有深意的名字，不过后来它和这殿的本名一样，都不重要了。不过所有人都说，飘进中院的东西，树叶或者是灰尘，全会绕着中院回环的屋檐被风裹挟，但怎么也飞不出去。
燕回没见过这景象，因为当时院里一片树叶也没有。他站在院中央，与其他弟子排成两列。他记得师父的几句话，师父说，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燕回指着院中央石桌上的半句棋子问：“师父，可这棋怎么只有半局？”
师父没怎么在意他的突兀，问他：“这半局棋，如果要黑子胜白子，怎么走？”看见燕回盯着棋局，又盯着他，师父的眼光扫过燕回的脸，倏然上挑。
“无法可解。”
燕回还记得很多，就像月下长宁殿的轮廓那样清晰。在那个正月初七以后，他一个人在长宁殿回环的屋檐里过了很多年。正月初七以前，长宁殿的名声传得远，来客络绎不绝。这里有时候像个驿站，师父和师兄们都不怎么介意。安陆来的，去嘉应关的，都在这里借住。燕回数过，凡来过一次的人，都见不到第二面。他想问师父，师父正在后堂的屋子里。后唐的屋子里有一根柱子，上贯房梁，柱子上绕满了细而色重的丝线。线向四周分散开，系满了屋子里的每一角。光线很暗，师父的背影正在细密的线和影里静止着。
燕回用手拨开身旁的线，向师傅的后背走去。师父正在剪线，下刀利落，绷直的细线应声而断。燕回静静地站着，闻到空气中的螨虫味道。他开口想问，却问成另一个问题：“师父，天天剪这些线，剪不完吗？”
窗外月偏移，照上了两人间纵横交错的万千丝线。师父一刀下去：“剪不完。”
燕回的师父有一点让人费解，话只说一半。到这时候，燕回就闭上嘴沉默地站着。屋外有玉笛飞声，是西域来的祭司商合在吹奏。殿里什么人都来过，但再也没有见到第二面的，他想。

废殿没有门，李难登上六十六级台阶。进入中院前，他侧身用余光一扫，石阶下月光水一样上涨，在起伏的山野上滚动。一路走进去，夜色合，月光渐渐黯淡下来，最后只剩洒上头顶的一线。一片树叶被卷进月光里，打着旋游弋，但怎么也飞不出来。
山风扫过屋檐，掠过中院时，风里的树叶和灰尘顺势而下，一降又一提，贴着院里的墙和檐慢慢滑行，迟迟不着地。
燕回被院里风挟树叶的刮擦声惊醒了，正月初七，他独自一人守殿。十天前师父将所有人召集到中院的棋盘旁，将一颗白子投进装满黑子的棋盒里，只让众人轮流摸棋。燕回摸上来一颗白子，他看了一眼棋，又看了一眼师傅。师父用拇指摩挲着手里的棋盒，说：“你留下来守殿。”
他没有问缘由，反正问与不问，事实都一样。
正月初七，燕回摸了一件还没补好的衣服穿上。风鼓吹着云，他穿过不见光的屋廊，走进中院里。树叶环绕间，月光刚好给石桌上的黑白棋子镀了层边。燕回手中的蜡烛一晃，忽然缩光如豆。燕回手一倾斜，火焰逐渐高至几尺。他正想借光四顾，手中烛光又复缩如前。
院外落下一阵沉闷的雨声，又是一阵带着泥的窸窣。燕回拉紧衣领，端着蜡烛向院外走去。六十六级台阶下月光四溢，银中泛黄的山野间，有一队人走过，师父正在队列中间。借着逐渐明亮的月光，他看见师父和师兄们的后背上插满了箭。
燕回喉咙里一凉，脚已经下了台阶。他穿过山上的枯草，跟着队列慢慢走起来。木偶一样的行列间，师父忽然转过脸来看向他，然后让队列停下。
师父开口说话，混着喉咙里的血痂的刮擦声:“后堂里的那坛酒拿来，砸了。我们举不起酒碗。”
燕回没来得及想殿里怎么会有酒。酒来了，月光下坛影一扫，接着碎瓦与酒滴飞溅。
正月初七，燕回在殿外撞上阴兵过路，从此只能算是半个人，不死不灭。这是他过后想起来的。那一晚上师父闻了酒香，没向他说明白这次出行的缘由始末，只是说了一段长得不像他的话。
“你看见后堂里的线没有？我只能算是个凡人，心里的杂念除不了，线剪了，又会长出新的来，剪不完的。凡人之躯修什么道，还不是尘网里的一只小蚂蚱。但你撞见我们，算是半个鬼了，说不定比人强。”
燕回忽然感觉被一阵凉风穿心。他什么都没问，静静地站着，看队列又开始前行。燕回手里的蜡烛火光攀升，渐渐明亮如初。
他在殿外站了半个晚上，才回到殿里，开始扫前半夜的落叶。后来从经过这里的人口中，他才知道师父是去给一个姓薛的将军守城。摸到黑子的，没一个活口。
燕回将师父教他剑法时用的那柄剑挂在墙上，扫着落叶，正月初七以后一个人在殿里的方寸之地过了很多年。

李难推开后堂的门，觉得自己是只窥伺的猫。后堂里灰尘散开，空荡荡的屋子里，月光正攀上中央的一根立柱。他向屋子中那块略微明亮的地方走去。模糊的光印里，两节断线卷曲着躺在地上。
燕回没有记日期的习惯，对他来说哪一天都一样。他只记得每个正月初七。很多年后的正月初七，殿外山野的地势变更，经过这里的人渐渐所剩无几。一场雪封了殿门，燕回干脆扔了扫帚，等它自己融化。他转身返回院里，一路走进后堂。
月光镀在细密的长线上。燕回背对院中的微光站在门口，忽然想起师父对他说过的话。他回到中院四周的屋子里，从墙上取下剑，又来到后堂。
这一剑是早晚的事。他想着，走进后堂交错纵横的线与影中。燕回用剑从下往上抵住眼前的一根银线，骤然一挑。剑影一晃，线应声而断，燕回心里忽然穿过一阵凉风。
屋外月光偏移，圈住了一丝乐声，凝重又细微。燕回提着剑循声而出，穿过后堂外的竹林。闪着模糊银光的竹叶里，他看见一座塔的底座，乐声从其上萦绕而下。
燕回站在那儿，说了自那天以来的第一句话：“这儿怎么藏得了一座塔？”
乐声转了个圈，几分喑哑。燕回走上被黑夜注满的塔，走到塔顶，天光像水光一样忽然大亮。他脚步一滞。最顶层没有塔顶，月悬在头上。燕回来到塔的边缘处，向下一望。
整座山野的景在他眼底下遥远地铺开，顺着层叠的山峦，他看见西南苍苍的山岭，千百里外昆仑山和着雾气的黑影，北疆的千山，这片江山最荒凉寂静的那半边在他眼前尽数展开。
北方的沙漠里有一线绵延的日月长河，他看见它映出水一样的月光，一直反照到这里的整座山谷。明河在天，星月在水。
日月长河旁的黑夜黄沙上，一队人马正在缓缓前行，黑衣襟，绛紫的腰带，头戴长羊角头饰，明显的异族装束。四匹马拉着装了青铜鼎的车，珠玉的青光与黄沙的浑浊混在一起。队列前部，装着珠帘的马车旁边，四名祭司样的人排成方阵，合臂跟在一个吹着石笛的人身后。吹笛的人略微抬着头，夜风将她的黑色大裙吹得左右翻飞，吹起她沙哑断续的笛声，盘旋在她的头顶上。
燕回放下手里的剑，认出那是吹过玉笛的商合。商合看起来与北疆的山离的很近，石笛声中，漠北的夜色和北疆的霜雪一起落在她的眼睛里。
燕回看着远方沙漠里夜行的人马，正想捉住耳边石刻一样的笛声，沙漠里队列中的一匹黑褐色的马忽然脱了缰。它甩开牵着它的人，迈开步子一路向前跑去，带起脖子上断了一半的缰绳和沙尘。

之后燕回穿过后堂外的竹林，都能看见那座塔安分地立在那里。殿外的雪化了以后，开始冒竹笋。月出时沙哑的笛声和月光一起绕上新笋下的泥土与石头。燕回一直将剑挂在身上，扫竹叶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有一丝蝉声混进了石笛音里。入夏了。
燕回没有再上塔，但他还是上去了一次。夜风扬起北边的沙土，他的视线开始下坠，看见装鼎的车马已经走进了西南方的山岭里。山岭的风扫过层层松叶，顺势一卷，忽然将商合头上的黑线吹了起来。风卷着线，将它从相绞的头发间带出来，弯弯绕绕地飞上天。燕回想伸手，但又压了下来，只是按住背上的剑柄。
竹林里有鸟影飞过去，趁夏天还没有结束，燕回开始捉蟋蟀。他把它们装在枯草编出的笼子里，打开笼门。月满空山的时候，他在院子里的每个地方都能听见一声一声的鸣叫夹杂在笛声里。听久了，燕回觉得商合的笛声总逃不过漠北的黄沙和北疆的岩石，像是盛极而衰之后的倾颓。
燕回的蟋蟀换过了几轮，到了又一个春末，枯草笼还空着。燕回坐在后堂前听着喑哑的笛声，空气里是干燥的竹叶味道。笛声忽而一收，夜空里荡过余音，像是风过后摇动的竹叶。一阵风旋转着落到他面前，带着西南山岭的潮湿。地上的月光里有一个阴影在游绕，燕回眼光一抬，看见那根黑色细带被吹起它的风拖着，从他眼前缓缓下落。
燕回放在地上的手指渐渐张开，又绷紧了指尖。他在想要不要伸手去握，手指却像僵住了一样。那根线落着，将要挨上地，院里的一阵穿堂风又将它托了起来。线尾端系着的白色石子在月光下一闪，燕回手腕一松，他伸出手，等它慢慢落在他手上。
西南的风又从他身后绕了过来。燕回让黑线挂在手掌上，站起来，一扭头就看见了后堂里镀着银光的交错的线。
他站了一会儿，等西南的风在他背后沉下去，才慢慢走进了细密的银线里。他握住手中的黑线，五指收紧，另一只手从背后抽出师父以前用的剑。他没有去找他曾经斩断的那根线，而是顺势将剑锋向下一扫，劈过纵横相交的乱丝。
下刀的时候，他握刀的手忽然一麻。系着石子的线端垂落下来，摇晃着刮擦他的掌边。剑斩过乱丝，畅行无阻。月光沉默地照着。燕回心里闪过师父背对他挥剑的影子，心头一刺，剑顺势掉落在地上。听见响声后他一怔，双手垂落在屋中站着，过了很久才俯身去捡那柄剑。燕回的手指握上剑柄，压上硬木与刻纹，师父的手印在他脑中一晃而过。
燕回心里先一缩，又像是丢进水里的茶叶一样逐渐浸散开了。他甚至不用闭上眼睛，师父摆棋挥剑的样子就像流水一样连贯起来。他想到师父拿出的棋罐，只有一颗白子。燕回的心里忽然照出师父在城门前挥剑的动作。天上悬的是边疆的月亮，师父的剑一扫，一压，一抵，身后万箭齐发。
燕回松开手，露出剑柄的刻纹，忽然觉得舌尖一点苦。
他收了剑，走出后堂。中院里，波动的月光照上半局棋子，又扫过棋盘，追住燕回的影子。石刻一样的笛声又从空气中荡出，燕回背着剑，坐在房檐下。有灰尘像游丝一样在月光里回绕，燕回闭上眼睛，顺势散开手里的黑线，一念坐忘。

观山静，山间有竹动；观竹静，竹间有风动。
燕回会长久地站在后堂外的竹林里。他一手抓着剑柄，眼睛里是交横的竹影，夜风和竹叶在四周响着。
他渐渐将心里纷乱交纵的流水散开。几分遁入泥土，几分绕上随风窸窣的竹叶，几分被风托着，游进山间的月光里。他变成竹林里的一点圆印，千头万绪凝结，直到空山里的每一处细响都被浓郁而无味的空气吸纳。
至此心欲静。但最后总有在夜色合拢时散出的笛声，穿过山间摇动的竹林，撬开埋着岩石的泥土，绕进满山无所不在的月光，又像盘旋而起的旋风，将刚刚平息的丝线卷起。然后山野间的声响又开始浮动，蟋蟀鸣叫起来。
燕回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摸不到的笛声。蟋蟀啃咬着新草，月光一转，照上燕回紧握着剑柄的手。剑柄上系着的黑线沉静地坠着，线尾的白石子像戈壁和细沙，像他眼睛里的月亮。

文笔相当漂亮啊

大佬文字感觉好好啊_(:з」∠)_

剪线是个隐喻吗？比如说，作为人的情丝，剪不断理还乱什么的_(:з」∠)_觉得自己好愚笨

你好呀小楼主
看了您写的文章特别喜欢
所以想问下您
有没有兴趣加入一个新的文学社呢
我们以学习交流为主 非盈利性质
两月一次文练 职位多种
不需要太多在线时间呢
“我们都拥有天国的锦缎，而挽乔就是那缝纫的线。
若是能因此与你相识，那就是佛祖又赐予给我一份的恩典。
嘿，你愿意成为一碗方便面中与众面缠绕在一起的一份子吗？”
挽乔文学社 QQ审核群：642829649
若打扰到您可删楼的呢

我以为是QAQ这里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