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庆功宴办的格外隆重，谢娜赶到时已是热闹非凡。朝官已到了多半，三群两簇地坐在一起交谈，还有些围在老将军何景瑞身边道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可是她一到场，似乎把这美好的气氛一下子就破坏了。
所有人瞬间望过来，谢娜身着官袍站在大殿之中，面若桃花，纤纤素影，在所有深红色官服之间，一袭淡蓝衣装宛如清澈的海洋。这位琉璃国唯一一位居要职的女官员，每一次出现，都注定成为大殿中最灼目的风景。
“我们琉璃国历朝以来皆是男儿当权，如今竟混进来女流之辈，和这样的人一起当朝，老朽不知是福还是祸。”太史张大人低低一叹，话中无不讽刺。
英宗皇帝执政以来，励精图治，勤勉刚绝，曾多次亲征，讨伐过周边的小国，将琉璃版图以诡谲之势迅速扩充，却也多次受伤，导致身体大不如前。也许是感到了恐慌，从那之后英宗遍寻天下奇药，妄图长生不老，并纵情享乐，过上了声色犬马的生活。是以，当这么一介女流闯入朝堂，并居于不败之地，任是她再清贵逼人，朝中众臣也极度不满，加上她出色的美貌，所有人都以为英宗会对她另眼相待不过是看中了她的皮相。

太史这一叹，就仿佛唤醒了众臣心中紧扎的那根刺，一时间众臣脸色统统变了，看着谢娜的眼神满是敌意。连老将军何景瑞都微露不悦，不冷不热的道：“谢大人该是不胜酒力吧？这样的庆功宴必是不醉不休，谢大人不如借身体不便，早日回府中休息。”
何景瑞是何炅的父亲，一生中战功赫赫，为巩固帝国江山甚至断了双腿，多年来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虽无法再上阵杀敌，但他威名远震，琉璃上至朝堂，下至百姓，对他都是敬重有加。皇帝当年与他携手征伐，对他格外信任倚仗，是以尽管他无法再征战，琉璃的军权兵符仍然握在他的手中。
他一开口，众臣纷纷出言应和。
谢娜假意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排斥，上前彬彬有礼地给何景瑞行了一个官礼，轻声道：“娜娜见过大将军。此次西凉大捷，娜娜身为朝中官员，理应为琉璃祝福，贺酒定是要喝的。倘若席间娜娜不胜酒力，为免当众失态扰了皇上和诸位大人的兴致，自当请罪回府，多谢大将军体恤。”
何景瑞是战场上的杀神，对琉璃功不可没，岁月已经斑白了他的鬓角，脾气却仍如当年那样硬朗。他们那一辈人信守的都是铁律以及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一旦谁超出这个界限，势必触犯他们心中的戒尺。谢娜便是这一类人，尽管她一直进退有据，但何景瑞对她实在喜欢不起来。
他将轮椅转向另一个方向，面上的不悦敛了下去：“如此最好，女儿家做好女儿家的事就行了。”
何景瑞同众臣一样，看不起她这个女人来当官。谢娜不与他多做争斗，抱手施礼微微一笑：“大将军所言极是，娜娜一定守好自己的本分。今天在这里也要恭贺大将军，少将军英武神勇，有您当年的壮志雄风，年纪轻轻就已百战百胜，娜娜十分钦佩。”
“谁钦佩我啊？”

上午就到这里啦……

bingo！没错就是老大

谢娜的话音刚落，一个悦耳的戏谑轻笑就从殿外传了进来。迎着众人的视线，何炅的身影从殿外现身，轻衣缓带闲步而来。数人之中，他一眼便看到了谢娜，微微打量她一眼，眼中溢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随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夜沉央和裴莫，他们几人一出现，周围的官员立刻簇拥上前施礼道贺。
何炅的目光却越过诸位大臣朝谢娜看来。
“国师大人钦佩我？”他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恣意优雅地走到谢娜面前。
谢娜一怔，不想自己恭维的话竟被他听个正着，心底略有些讶异和窘迫，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道：“何将军少年英雄，娜娜自然佩服。”
这话似乎愉悦了何炅，他淡淡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原本他就白皙俊美，这一笑就像千年雪山冰川融化，让所有人心里不自觉开心起来，方才的凝滞气氛也顷刻间缓解，甚至很多人附和谢娜的话。
但在这和乐的氛围中，有一人十分不屑。
“哼，马屁精！”裴莫神态高傲，冷冷地嗤了一声，“你能坐上如今的位置，我看就是靠这张嘴和这张脸迷惑了皇上。”
大殿上瞬间静了下来。身为将臣，说出皇上被迷惑这等言论是对皇上的大不敬，虽然众臣心里大多都有这样的想法，却无一人敢说出来，如今裴莫脱口而出，不免让人觉得此人或许狂妄。
夜沉央脸色清冷，视线从人群中逐一掠过，微沉声道：“裴将军，说话得注意分寸，须知什么叫祸从口出。”
经七皇子这一提醒，裴莫才意识到自己言有不妥，转头瞪了谢娜一眼，愤愤地甩袖离开，大步走到宴席位间坐下。谢娜却勾起嘴角，轻轻笑了起来。夜沉央肯开口提醒，是因为裴莫是他的人。

其实这也怨不得裴莫，他常年在外，习惯了发号施令，也习惯了单刀直
入，对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狠毒将军来说，猜测别人心思是他最不屑一顾的。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站在金銮殿上说这样的话。这里的所有宫女侍卫哪个不是皇帝的人？谢娜敢保证，不出片刻皇帝就会知道装莫今天的狂言，以皇帝那样多疑的性子，即便因为他功高劳苦不便计较，在皇上的心
里也已经埋下了愤怒的毒针。
夜郎自大，终有一天会引火烧身。
谢娜转身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所有大臣也坐回自己的位子，宫婢陆陆续续端着酒盏和果盘进来置于桌上。她扫了一眼，鼻息间闻到一股诱人又熟悉的清香，暂白的指尖指着酒壶问：“这是什么酒？”
宫婢不意她会突然发问，下意识抬起头，看到她脸上明艳温柔的笑后，又立刻低眉敛目垂下头，红着脸恭恭敬敬地回道：“回谢大人，这是南辰国最有名的烈酒，叫冬阳杀。”

谢娜指尖一顿，揭开壶盖闻了闻，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勾起那些刻骨铭心的曾经。她心中一痛，快速闭上眼睛，端力压下心里汹涌而上的仇恨，半响之后才缓缓睁开，微笑着给自己斟了一盏。
冬阳杀，原名思义就是抹杀冬天的太阳，可想而如这酒有多烈。但兴许谁都想不到，冬阳杀如此烈酒，竟是她们南辰国最出色的太子殿下所酿，也是他所命名。当年酒香初成，她是第一个尝到烈酒滋味的人。
犹记得她呛出眼泪被哥哥取笑的情景……
他说：“卿儿，酒不是这样喝的，你这样多浪费哥哥的酒啊。喝酒是有技巧的，来，哥哥教你。”

那之后，她常去酒容里偷冬阳杀，把自己和宫婢们都灌得酩酊大醉。大哥含不得打她，就把酒窖挪了地方。太子对公主的疼爱宫里人尽皆知，是以不管他搬去哪里，只要她对他的人稍加逼问，就能知道地方所在，一来二去，她的酒量也便练成了。
那时的她天真无邪，仗着大哥的宠爱，在南辰肆意驰购。可是那种美好时光太短了，短到弹指已逝，这世间，再没有人纵容她的无忧无虑了。
谢娜端起洒盏喝了一口，久违的熟悉漫上咽喉，那抹被思念所勾起的酸涩压都压不住，拼命往上冲，让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宫婢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谢大人，您没事吧？”
谢娜心里一阵一阵抽痛，却扬起脸轻快一笑：“无事，这酒果然够劲，不愧为南辰最烈的酒，辣得本官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不用在这伺候我，去给各位大人斟酒吧。”她单手支颚，眸中波光激滟，优雅温柔地望着小
婢。
“是，谢大人。”被她这样望着，宫婢面上越发潮红，应声之后怯怯告退了。
她一走，谢娜又斟满两杯，纤细手指在杯缘边慢慢一抹，端起酒盖前面的食桌走去。
在她的上座，坐着一名身穿深红官袍的老人，他的鬓角已泛微白，于食桌前正楼危坐地吩附着一名侍卫，脸上神情温和，话语却颇有些严肃。

这位年近五旬的老人，便是琉璃国忠心耿耿的内阁中枢领袖，一国之相沈翼。
谢娜走到他面前，略施了一礼，抬起头笑道：“沈大人……听闻沈大人最近除了政务，还操心家事，十分繁忙。沈大人要注意身体，切勿过于劳累，朝中大小事务还需要大人操持费神。”她跪坐在蒲团上，伸手将右手杯盏递过去，“沈大人劳苦功高，今日借这庆功宴，娜娜敬沈大人一杯。”

沈翼看着她，并没有去接那盏酒，苍老的眸子里显出丝讶异。谢娜做事古怪。自与她同僚以来，他只觉自己从没有看透过眼前的少女。若说她仗势嚣张，她却又彬彬有礼，说她谦卑温顺，她却又胆大包天，这样难以窥探
的人如果不是过于率性，就是深藏不露。是以，除去政务上避免不了的接触，他与她毫无深交，面对她突然的敬酒，沈翼心里不是不疑惑的。
“多谢谢大人关心，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小女初长成，心中难免忧虑。”顿了一下，沈翼还是接过了杯盏，扬手一敬，露出一个笑来，“谢大人盛情，却之不恭。”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沈翼为官多年，又身居要职，早已通透官场论话，学会了八面玲珑，谢娜如今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若无必要，他是不会与她为敌的。而谢娜正是明白他不会拒绝，才来叨扰他。她看着空空的杯益，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

她坐回自己的位子没多久，英宗皇帝便来了。他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向裴莫的眼神裹挟着一股强烈的恼怒，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平静地坐在龙椅上，目光俯视一遍大殿上的众臣子，才高声道；“西凉大捷，两位将军立下不世之功，今日特意为两位将军办下这场庆功宴，朕与众爱卿一起欢迎你们的凯旋。两位将军功在社覆，需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出来。”
谢娜凝神看向前方，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何炅与裴莫身上。何炅没有动，嘴角含笑，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裴莫先一步站起来，垂下头道：“末将谢皇上恩典，但驱逐西凉，平定战乱，维护疏璃安稳，是末将分内该行之事，末将不敢居功。况且此次大获全胜，全凭何将军智谋无双。何将军不仅出生入死，还设计生擒拓跋湛，有功之人乃是何将军。

裴莫的话铿锵有力，就像他杀人时那般干脆利落，既显出他的大度，又间接向皇帝阐明他的忠胆——他做这些并不为功名，为的是琉璃的安定，哪怕他说的大都是事实。
谢娜轻轻笑了。这次裴莫倒变聪明了，知道自己不能邀功，倒不如退让出来。还能在皇帝眼中落下个不争之名。不过以裴莫的性子定是做不到这么周全，很有可能是夜沉央提前给他道明了利害。夜沉央是个心思极深的
人，两位将军是立了大功，可他们已位居高职，手握重权，若要论赏，除了
金银财宝，实际上已经无法给予更高的荣耀，而天家最恨的也是这类功高无赏的大臣。
皇帝听完他这番话，阴霉的神色才缓了些许，淡声笑道：“裴爱卿赤血丹心，朕心甚慰。西凉一战，爱卿也是功不可没，便赏爱卿豪宅两座，金银千两。”
裴莫连忙跪下谢恩。整个过程他一直没有抬头，十足恭敬有加。
夜沉央在上座饮着酒，亦没有去看任何人。
“裴爱卿已经赏了，何爱卿身为主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皇帝看着何炅，目光之中盛出一丝激赞。对于这个老部下的儿子，他还是很欣赏的，年纪轻轻便战无不胜，最主要的是这个人没有野心，性子洒脱尔雅，不似裴莫那般阴森狠毒。

何炅起身走至殿中央，袍摆一擦，单膝落下，言道：“微臣什么都不
要，守护琉璃是微臣一生的职责与荣幸，为琉璃，为天下百姓，微臣万死不辞。”

谢娜正在喝酒，听这话一口酒水呛在了喉咙，好半天才平复过来。
她不禁要为何炅坚起大拇指了，他事先扬明什么都不要，显然根本看不上金银财宝。但他立下这等大功，皇帝不可能什么都不给，谢娜猜想，何炅一定是要一样特别的，却还把自己说得那么大义漂然。
果然皇帝听了这话，一时龙心大悦，指着何景瑞笑了起来：“老将军，你可真是为琉璃江山生了个好儿子啊，有他在，百姓算是有福了，快起来吧。”他的视线落在何炅身上，想了想道，“朕向来赏罚分明，你此番功勤便是升为大将军都不为过，只是这样一来，你便盖过你父亲的锋芒了，这
样吧，朕许你一个要求，等你想到自己要什么之后，再来告诉联。”
“微臣谢皇上恩典。”何炅这回倒是答得爽快，他站起身后，眼光似有若无地瞟了谢娜一眼。
封赏过罢，皇帝宣布宴会开始，乐律根快响起来，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歌舞升平。
酒过三巡，何炅端着杯益过来找谢娜敬酒，他坐在她旁边，脸上笑吟吟：“谢大人，一个人喝酒岂不寂宽，我来陪大人一起喝吧。”
谢娜一面推辞一面笑道：“将军海量，可在下不胜酒力，怕是陪不了
你了。”她说着又朝沈翼的方向瞟了一眼，沈翼脸上溢出大量汗珠，用手撑着额头，目光已经模糊不清，她方才在酒里下了一点令人头痛的药粉，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沈翼马上快要发作了。
何炅目光约均，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沈翼：“谢大人宁愿和沈大人喝，也不愿与我喝?莫非沈大人比我长得好看？”

他语气中有几分顽皮和戏谑，谢娜一噎，倒没想到战场上浴血杀敌的将军还有如此一面，她笑了笑，不以为然地道：“沈大人醉了，莫非将军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