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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雪漫晴川——第一人称的小高故事(小高自己追溯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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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镇楼。首发all高吧。


IP属地:北京1楼2017-07-06 21:12回复
    第一章 极劳心兮忡忡
    我没有想过水寒剑在他人手上翩折劈转的样子,就像没有想过阿雪手上不再是轻纱柔练,而是剑绞惊龙一身萧煞。
    水寒剑在她手中优雅地划出凌厉的弧线,蓝衣翩翩交织着海天的凄茫,剑气霜寒萧索了秦地的深秋。
    绞剑,剑走立圆,惊绞游龙,力量由腰经肩直至手腕。自己手上向侍卫借来的长剑和水寒交错出明丽却肃杀的寒光。恍惚间如海沉天的裙衫莫名成了一袭素白,手中侍卫的长剑也悄然变作……残虹。
    那时,我还年少;那时,大哥还在。
    那时,那个因为我喝了半坛酒气得跳脚的人,像我现在一样,陪着剑对面的人拆解一招一式。只是,他会一边出招一边嬉笑,“喂喂喂,肩肘放松啊,你这样会僵死的”“喂,腰发力啊,不然我劈剑狠一点儿你就没命了”。
    我在她幽蓝的眼瞳里看到了一样的故事。时光回流,我们都在想他。
    多年前的岁月淹没了意识,然而我们还是醒了过来。阿雪还是在连续的绞剑中落了下风,手腕几乎没了章法,而她眼底的焦急和不甘也一如当年面对大哥的我。
    胭脂色的蔻丹闪过眼前,水寒剑身陡然挑起,冰棱在剑刃绽开尖利的晶莹,几乎擦到颈项皮肤。蓦然一惊又满心欣喜——她居然强做崩剑反击,结束对绞。可惜……毕竟初学,力道不足。那年,我和她一样……然后换来的是大哥奇特的恭维:“哎呀,知道以攻为守,就是朽木可雕也。”
    水寒剑被挑飞的那一刻,耳边除了她手腕震痛的低呼,还有嬴政稳如泰山的脚步声。
    “没关系,这才第三天,已经很好了。”习惯性地无视嬴政,只单手扶住险些跌倒的她。说出的话并非虚假的安慰。
    “我思路似乎是对的……”
    “是对的,再慢慢找找感觉就好。”
    宝蓝身影旖旎在翩跹中。银白长发漫舞轻扬,云飞雪落;裙裾铺展开柔美而张扬的弧线,水冷莲清。
    “和一个以迅捷见长的知名剑客拼绞剑,没落太多下风,这是得益于赵舞对剑的运用也登峰造极。”
    玄色青金镶纹长袍缓缓摆到眼前,冕旒后还是石雕一样的面容。
    “但是……”
    “但是舞蹈和格斗毕竟差异巨大,一到见招拆招,就还是能看出是初学,开头顺了就可能整场都是她的,开头不顺就什么都不对。”
    “我要求借助水寒剑的寒性调和她的内伤,为什么你会轻易答应?”
    这是我的疑问,也不是。很多事情,答案也并不重要。
    “荆轲明知朕身边有盖聂,还是藏残虹于督亢;你清楚咸阳宫是龙潭虎穴,为了将帝国的防卫重心引出桑海,一个人背着琴筑就敢来;她知道在行刺现场被生擒会面对什么,也还是去了博浪沙。折断羽翼,磨平利爪,永远不能阻止心怀死志的你们。”
    嬴政负手而立看着阿雪剑如鸿飞,旒珠后的侧颜,溢出某种怪异的暖色,是我来咸阳以后时常得见,却从未理解的神色。
    “最关键的是,她真的需要。”
    我并没有被这句话惊到。嬴政这个人,有时就是如此简单,简单到旁人因为仔细揣测而误解了他的心思。
    “你待人明明有真心,而且不求回报。哪怕你的真心是因为喜欢一段琴律,喜欢一首箫曲,喜欢一段赵舞,但你真的会无保留的付出。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就不愿意把真心给天下,施行仁政换得四海归心?”
    “你们终究是年轻,治国大事,尤其是乱世之民,岂是施仁政这么简单?再过十几二十年,等你们到朕这个年纪,也许想法会有不同。可是朕和章邯有一样的预感:小高活不到别人叫他老高的那一天。”
    “这话少荣也跟我们说过,但你也知道,我们都不是在乎生死的人。”
    如何治国,如何掌政,怎样与他争执都是无果。我只知道,不管承认与否,高统领,高先生,高大人……而我却一直只想过做小高,没有想过垂垂老矣,甚至没有想过年逾不惑。我许给她的誓言,海清河晏,泛舟五湖,原来一开始就是荒芜。
    嬴政的冷笑击碎了心底瞬间的怅惘:“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愿意叫他少荣?”
    “刑讯审问的命令是你下的,更何况如果审案的不是他而是罗网,情形比我看到的惨上十倍不止。你作为用刀的人,却要求我们去恨刀?”
    穿过冕旒的珠帘,看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冷戾。
    “与其对朕逞口舌之利,不如试着活成老高,然后再去看你年轻时家国天下的梦。只有先走过,你才可能回顾。”
    他的目光在阿雪和我身上轮转交替,前者信手撩剑回身挑点,满地冰清伴雪。有那么一瞬间,我读懂了嬴政眸光里诡异的暖色。那确实是……长辈看向孩子的温暖。也许我不是读不懂,是不接受。
    他说过,我们练琴习剑时认真而倔强的样子和扶苏很像,连对他治世的看法都和扶苏一模一样。那一刹那我为他的寂寞有几许凄凉:连继承人都不认可你,不可悲吗?他神色微黯,却再未吐露一字。
    我如此恨他,也承认,他是个有作为的君主,也有千古一帝应有的胸怀。
    可是我无法接受,墨家更无法接受,大哥的死,以及他至今仍然倒行逆施。
    偏偏有一点他还是对的:经历过,才能勘破,是对是错。
    我克制着不去想嬴政,专注于剑舞轻风的阿雪。轻捷的撩腕花流畅地接上刺剑,转身云剑换手,鹞子翻身接坐盘……这还是舞姬的打法,翻腰多,拧转多,换手爱做云剑不爱做抛接。但是一招一式都是优美中带着凌厉,就像那瑰丽却为杀而生的凌波飞燕。
    她终会成为和我一样的剑客。不只是因为她的功底和悟性,更是因为,那随意一个点剑一个截剑都透露出的——决心。
    作为从琴师半路出家当剑客的人,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懂那份决心。
    我们本心并不向剑行杀,而是期许,桃李青峰自远游,余生江海有轻舟。在春华共雨时,两手琼芳,衣若落英。然而这乱世,注定琴为剑,箫为刀,万里寒光销血色。若有来生,才可许下,故里庭树青,冉冉暮霞明。


    IP属地:北京2楼2017-07-06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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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力属寒就是好,想要冰块不用看别人脸色。”
      对面女子举着被剑柄磨得满是血泡的手,绝美的脸庞却漾着满足的笑容。
      看着她满含笑意的蓝眸,恍惚回到燕都,那时,依依水郭人如雁,恋恋寒衣月似霜。
      屏气运功,掌心冻出几块圆角正方冰块。阿雪素手一扬,取走了两块敷在右手虎口和掌心上,发现泡太多冰块儿不够大,只好又拿了一块。
      “等剑茧变厚就好了。”我听到自己这样安慰她。尽管知道每一个剑客都要经历这一手血泡,还是心疼不已。
      “嗯。这些年除了偶尔用水寒跳跳舞,一直用软兵器,手上茧都消失了。”她握着冰块,依然笑意盈盈,“嬴政说得对,我们该知足。两个月前,你一定以为,无论是武功还是曲乐,我这辈子都无缘了。”
      两个月前……那是自大哥走后,这一生最销骨锥心的时刻。
      尽管她就在身边巧笑如昔,我依然不敢回想两个月前见到她时,入目的是何等惨烈,也不愿回忆,那时心中是如何凄惶不止。
      那一天清早,嬴政居高临下慢悠悠地告诉我,博浪沙一案结了,我的禁足解除了。
      “读心术看到的除了她和大铁锤吵架,就是你在弹琴,你在击筑,你在锯木头。”
      “锯木头?”我又不是班大师……
      “是给琴弦抹松香,星魂乍一看以为是锯木头。”揶揄的口气,却并非炫耀胜利。他应该也猜得到,若读心术看到的东西过于重复单调,又和施术者目标相去甚远,只能说明——被审讯者在故意抵抗,尽管那是以命相搏。
      “她在哪儿?”确定墨家要保的人已经安全,就不再给嬴政废话的机会。
      “带高大人去吧。”他吩咐过侍卫,脸上又泛起微妙的笑意,“我大秦的乐府令,恐怕有小半年都要只教这一个乐师了。”
      见到她,才真正明白“只教这一个乐师”是什么意思。
      记忆中的纤纤兰指包裹在层层纱布中,从指根到指尖,素白上片片淡红华丽而刺痛。这双手,应该是至少被拶棍夹到骨裂了……指尖粽子一样的包扎方式,意味着指甲怕是已经被竹签铁钎一类的锐器钉掉了……
      她轻声一叹试图将双手藏进广袖,发现无法做到就强做镇静。
      “小高。”
      知道我要来,刻意让照顾她的宫人帮着画了精致的妆,依然遮不住憔悴。勉强为之的淡淡笑意浮在清丽的面容上,但低垂的眉睫,瘦削的脸颊,难掩痛楚与疲惫。
      故作淡然地拥她入怀,尽管手上已经放到最轻,却还是压了她肩上伤口。然而……听到的喊痛声竟然都是虚的。
      “阿雪,我在。”
      不得已双手离开她的肩头向上移,抚上雪色的长发,极力让自己的叹息微不可闻。
      她居然还穿着那身宝蓝色的墨家常装,饱受酷刑……这身衣服……怎么会完好无损?低头一看才发现这件的衣料是上好的提花暗纹织锦,不是原来的素绉软缎。嬴政居然命人给她做了和原先一模一样的裙装。
      “读心术也没什么,就是晕晕的。”
      怀里的人平静得像是在说某种烈酒的味道,却半闭着眼眸,气息虚弱,崭新的宝蓝衣装衬得身躯更形销骨立,纤腰不足一握,绫带绕了好几圈才系紧。
      “姑娘,休息一会儿吧,等下太医来换药,正好睡过去不痛。”照顾她的宫人劝道。
      刚想扶她俯下身卧着,却感到手腕被她掌根轻轻一击。
      “小高,我想听《阳春》。”
      你……确实想听,但更多的是执拗着不肯让我看伤。唉……拖过一首《阳春》,接着是不是要吵着说想喝我做的冰果粥,把我赶到御膳房去,然后这一来一回的时间,足够你上好药再穿戴整齐?
      原来这么多年,你还是和我一样,总想独自面对伤痛,哪怕满身沥血只余一息?
      “好。”我答应下来,因为已经另有打算。
      春阳化了河冰,寒木只作黛绿,沅有芷兮澧有兰,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空灵清澈的琴音,是我们的《阳春》,是我们再熟悉不过却曾渐行渐远的清越。
      “还是小高弹得好……”她手扶膝盖坐在榻上,渐渐阖上眼眸,唇角轻轻翘起。
      就是现在!内力缓缓加注至指尖,一连串的游摇,已成催眠的弦声。
      果然,她毫无防备,眼看着软倒下去侧卧在榻上。
      “小高,你……”双唇微启,似是要发出入眠前最后的叹息。又是几个带着些微内力的泛音,那一个“唉”字没有出口,羽睫就如帘幕遮了墨蓝的双瞳。我没有“放过”她,悠长深沉的泛音继续,确保她真的深眠。
      《阳春》催成的沉睡中的面容,恬静悠然,所有的痛苦挣扎如寒雪融于朝阳,没有蹙着的长眉,也没有紧咬的嘴唇。拎着药箱进来的老太医显然对这乐曲的功效十分满意。
      好好睡,好好上药。等你醒了再骂我吧。
      宝蓝的外衫,素色的里衣,终于沿两肩褪去。那一身伤痕,果真满目疮痍,触目惊心。
      鞭痕,针孔,利刃划开的笔直创口……层层叠叠,密如蛛网。有些伤口已经结了厚重的血痂,有些还向外翻着未愈合的血肉。暗色的痂,殷红的粘稠血块,淡粉的嫩肉参差其中,曾经如羊脂玉雕的背上,再找不出一寸完好的肌肤。
      明明无法说出只言片语,却好似听到耳边有自己凄厉哭号。心痛得如被水寒剑花划过,瞬间寸磔碎裂。本能地想握住她的手,又不得不避开那不堪重负的手指。
      身后传来低低的啜泣,似是捂着嘴强压恐惧却又忍不住哭出声来。两个小宫女也就豆蔻年纪,恐怕还未见过一个弱女子身上有这等修罗阵仗。
      “这里有我,我照顾她就好。”
      药膏均匀地抹在指尖又敷在惨不忍睹的刑伤上,门外是两个小姑娘惊魂未定的私语。
      “那些伤,我看一眼就吓得哆嗦了。”
      “一个女孩子,居然被打成那样都不招。”
      “怪不得她是墨家叛逆呢……”
      知道这些是拜谁所赐,却无法恨,无法一剑封喉快意恩仇。并非技不如人,而是……看一眼就使人不寒而栗的伤,皮开肉绽,却未伤筋骨。上了拶棍,手指却只是骨裂,弹琴奏乐,恢复到原来的九成也并非难事。那人……还是留了情。他必须做给嬴政看,否则刺杀大案移交别人,他再无斡旋的机会,情况只会彻底失控。
      她太虚弱,五成功力的《阳春》就够她睡一整天。房间里从满室阳光到烛泪成花,案几上的冰果粥已融化两次。最后一次冻冰打碎拌好山楂和沙果,耳边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
      “高渐离你个大骗子。”
      娇嗔怨念,眼波婉转,与蓟都河边素纸伞下的少女并无二致。然而这些年,撑伞的少年,舞衣绚丽的女孩儿,都已是墨家统领,走在属于秦国叛逆的路上不再回头。
      两个月前她说高渐离是骗子,现在她还在说高渐离骗术高超。
      “非要说《白雪》跟以前一样,明明有的滑音已经不圆润了。”
      她早甩掉了掌中冰块,指尖搭在青翠莹润的箫管上。血泡挡在了内侧,鲜艳的蔻丹,白皙的皮肤,看不出剑柄剑格的肆虐。
      箫声明澈,清灵旷远,飞雪片片飘落。
      《阳春》又起,这次不是催眠,而是寻常的相和。


      IP属地:北京3楼2017-07-06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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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璆锵鸣兮琳琅
        阳春白雪,弦音似水,乐声里有蝶舞飞花,也有雪竹清洁。曲入佳境,不禁阖目沉醉。
        再睁开双眼,眼前却不是咸阳宫,而是银白素裹的雪原,时值严冬,错落的房屋皆是柴门紧闭。
        我也没有在弹琴,而是…..背着帆布琴囊裹着的桐木琴立于街上,左手握着水寒剑。
        尽管已入夜,千家灯火,趁着几里酒旗招招,冰雪中自有一番晴暖。这样寂寥的繁华,只属于蓟都,准确地说是属于还未遭战火屠戮的蓟城。
        没有去想为什么会置身于此,如果想得出来,就不一定会在这里。
        不远处一间简朴的木屋透出一股怪异的熟稔,内有悠悠琴声传来,也是熟悉得近乎诡异,似是出自某个相识已久的人,而自己好像又没见过那人。想敲门而入探一下琴声的主人,身体却好似空无,径直穿过了整面墙壁进到了屋内。好吧,这是个似梦非真的世界,自己在这只是客。至于如何进来如何出去,晚些再想。
        行云流水的弦音,出自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之手。
        孩子端坐在桐木琴前,米白衣袖随着拨弦滑落了些许,细瘦的手臂莲藕般粉白。虽然还小,但已能看出匀称修颀的骨架,四肢纤长,削肩窄腰,身形清瘦。那张脸却与瘦小的身材对比鲜明,粉雕玉琢的小脸肉嘟嘟一团,白皙剔透,宛若刚出笼的水晶蒸包。湛蓝色的眼睛几乎占了半张脸,树丛一样的睫毛投射在紧致纤嫩的眼睑上,映得明澈的瞳仁里有了一丝不属于孩童的深邃。
        清幽的弦声自他指下流出,没有丝毫幼童习琴的生涩,只有一番天光水色浩渺无尘,难以相信他真的只有五六岁。除了我自己,还未见世人有如此天赋。只是毕竟是孩童的心性,那意境不乏千崖落日雄浑壮美,但依然有几分稚嫩。
        好可爱的孩子。
        这是我想到的第一句话。其实他带给我的不只是一句可爱的感叹,他的天赋,他的灵气……一切都是如此令人惊叹。努力压下捏他圆滚滚脸庞的欲望,蓦然发觉一股强烈的亲切感自孩子身上蔓延,直至包围了自己。
        我的疑虑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桐木琴前的桃花帆布琴囊破解了所有的谜题。
        这琴囊……这双冰蓝的大眼睛……
        “离儿,早些睡吧。”
        “好,师傅。”
        充溢着慈爱与呵护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刺破了漫漫岁月,吹散了多年时光里渐积的尘烟。
        那是自己的第一个老师。
        这个孩子,真的是我自己,是五六岁的高渐离。
        他认真又执着,对几个天音不甚满意,反复揣摩习练,却是遇到瓶颈,无法进展。终于倦意绵绵,就那样在琴案边和衣而卧。睡梦中手指还是不自觉地按揉扫摇,显然还在琢磨着如何将纯熟的技巧化为至真的意境。
        这时的高渐离,还是只关心琴律是否合心的小小高。有疼爱他的恩师兼养父,有未经战乱祥和温暖的燕都。
        走近些想为他盖一件外衣,却发现在这个世界里什么都无法触碰。自己如空气一般穿墙出去又穿墙进来,只好看着睡着的孩子哭笑不得。不甘心地想抚摸一下他的额头,却感到一股强韧的力量将身体生生抽走,世界一瞬黑暗又明朗。
        熟睡的孩子又在弹着琴,在青山白水间。
        这是他的梦。在这一边,我是彻底的看客,但不是对一切都无能为力,我还可以入梦。
        孩子发现了闯入者,略带惊异地端量了一阵。似乎无法抵挡扑面而来的亲切感,终于大着胆子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抱拳行礼。
        “大叔好。请问……你的琴…..怎么跟我的一样?”
        五六岁的高渐离称二十八岁的高渐离为大叔……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只是听着自己稚嫩清脆的童声,好不习惯。
        “这样弹,是不是好一些。”
        我没有回答他,抬手拨弦。因为,他的问题,并不重要。
        听到自己想要的弦音,孩子晶莹的大眼睛焕发出茅塞顿开的神采,果不其然忘了刚才的问题。他的小手在一张一模一样的琴上划出洒脱的乐音,带着几丝顿悟的兴奋。
        “这种小问题不要在意,你长大了是乐圣。”
        自己与自己,现在和过去,如此神奇,却只想告诉他既定的事实。
        “什么叫‘乐圣’啊?”他停了琴声抬头看我,眼里是只属于孩子的单纯好奇。也许是指点弦乐奏得奇效,也许是我给他的亲切感,总之他对这位“大叔”告诉他的事深信不疑。
        我沉默。什么叫乐圣……那是天下乐者至尊的荣耀,也是声名显赫但曲无人解的孤独。
        我是否要告诉他这些?是否要告诉他,你会年少成名,还未及冠就已问鼎乐圣。旷修离世后,七国乐者皆道,琴箫筑埙,唯燕国高渐离是瞻。
        这些不是他想听的。人生在世,浮名不过瀚海飞尘,这个孩子,也就是高渐离自己,自始至终追求的只有音乐本身,只有那个澄澈纯粹、山远云遥的世界。他手下乐律,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他无需声名,只求知音。
        “乐圣……就是没有人能在音律上超过你,但是,这要在你那位姓旷的朋友死后。”
        乱世人如草芥,兴衰浮沉只在一夕之间,唯有知交是北星不落。知音难寻,哪怕你与他素未谋面,他仍会将高山流水托付与你。你也会义无反顾单刀赴会,在咸阳刑场与他绝响琴弦。你们的世界,瑰玮恢弘,气象万千,尘间万物皆黯。
        只是,他还是会走。
        “朋友?我不会让我的朋友死的。”
        眸底清波成霜,凛然如刃。原来,小小高并不只是醉心音律。坚守与决然,心之所向即万死不辞,那时……就有萌芽了吗?
        需要告诉他,你无法救他吗?不,高渐离应该按自己的方式长大,按应有的轨迹去经历去磨炼。
        “嗯。到时只管去咸阳见他,尽力就好。”
        “咸阳?那时哪里?不管了,我一定会救他的。”孩子歪着圆圆的小脑袋,澄澈的眸子湛蓝如海,璀璨如星,饱满的嘴唇张了张,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除了这位姓旷的朋友,我还会遇到其他人吗?”
        做了墨家人的你,注定这一生太短,每一次黄昏都不一定等来破晓,每一次归期都可能是永诀。可是,你会有可遇不可求的人,他们是生命中弥足珍贵的往昔与现在。
        “你会有一个大顽童一样的大哥,你们可以把命交给对方。”
        他看上去嬉皮笑脸,没个正行,但一身酒狂剑啸,豪气冲天。他会成就作为墨家统领的你,成就作为反秦中坚的你,没有他,就没有后来的高渐离。他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你面对多少强敌都毫发无损坐局观战的人。
        “你会有相知如镜、执手不离的爱侣。你的《阳春》,只为她一人。”
        她是艳绝天下的舞姬。一曲清绝辽远的白雪,一支龙骧凤翥的凌波飞燕。她倾国绝世,看似柔弱,却冰魂傲骨,不事权贵。她会娇俏地与你开玩笑,流露出少女本性,但也会为了大义,一身伤害两手杀伐。
        “除了大哥,你还会有另一个生死兄弟。但你刚见他时,会拔出他的剑。”
        他是鬼谷传人,剑法无双,享有剑圣之名。他曾侍秦王,为了结束乱世纷争。他叛逃秦国,为了故人的生死相托。他一生追求遥不可及的梦,俯仰之间皆出本心,无惧是非纷扰。哪怕残虹作渊虹,他依然出现在墨家,带着故人最后的骨血。
        孩子懵懂地兴奋着,我却没有告诉他更多。
        “大叔,谢谢你。”
        “嗯,好好练琴,我走了。”
        朝阳破了燕都的雾霭,炉火暖了冬日里晨间冷风。小小高醒来揉了揉眼睛,粉嫩纤细的小手又奔向琴弦。指下是与梦里参透的弦声一样的乐音,冰蓝的眼眸瞬间神采奕奕。一曲弹罢,滚圆的小脸浮现几许复杂,也许在想梦中那位大叔的话。
        时光溯回,五六岁的高渐离,还是会按冥冥中写下的方式长大。


        IP属地:北京4楼2017-07-06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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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乐莫乐兮新相知
          这些年,我从未忘记你的模样。从未忘记,你衣衫宽陋,眉目舒朗,裹着一身风雪笑杯中酒烈。
          而今觥中酒尚烈,却是国已破,人已逝。
          谁在哭啊哭暗了天狼,谁在笑啊透骨的丹砂。谁的青衫被暮色埋葬,谁的梦还有蝶翅轻展——《伶仃谣》,送给荆轲与渐离
          ------------------我是分割线--------------------------------------
          这个世界的穿梭自由无阻,自由到毫无章法可循。离开小小高后不知去了多少街角巷陌,陌生的熟悉的喧嚣的沉寂的。喟然一叹好想回到遇见大哥的酒肆,身体蓦然一轻,竟已置身那刻骨铭心的琴案和满座的烈云烧之间。
          原来在这一边,想去哪里,随心就好。
          北风振漠,朔雪漫漫,飒飒寒霜惊戍旅。一样是冬天,辽远的记忆中燕都寂寥的繁华,已然淡了一丝。秦国在崛起,罗网日渐壮大,在七国编织着嗜杀的血路丝网。蓟都看似依旧,但身为剑客的直觉,已然感到了缓慢压近又无限蔓延的杀机。
          十几岁的少年高渐离,指尖流淌的琴声,清幽典雅又波澜壮阔似万川入海。曲乐中乱石穿空,惊涛卷雪,琴师的面容却沉静如秋月平湖。风雪随着黑衣杀手的闯入倒灌进来,案几上的琼浆泛起不祥的涟漪,弹琴的少年如若不见。
          朔风呼啸,罗网杀手的斗笠下,杀意四散的目光直逼少年,伙计讪讪介绍:“这位高先生,可是我们燕国赫赫有名的……”
          赫赫有名的…..小小高,还是年少成名了。
          牙白镶绿的琴师装,一缕刘海遮了半边眼眸。多久,没见自己穿这身衣服了……
          寒芒凛冽,剑自琴出,白刃相交,烛火一瞬而熄。陶缸劈裂,一地琼浆。凶煞的不速之客,满脸憨笑看似淳朴的小二,断刃在胸,目眦欲裂躺倒在地。
          “燕国酿制的烈酒,对于不会喝的人来说,可是会要命的。”
          少年潇洒转身坐回丝桐之前。满座酒客随着罗网小头目自负的调侃,步步逼近形单影只的琴师,而他依然从容不迫。冷峻的面容棱角如锋,眉骨直削带了几分凌厉,湛蓝眸子似江海滢滢。十几岁的高渐离,竟已这般俊朗。那少年真的好看,我这样想不算自恋……
          此刻可以怡然自得地观战,是源于对这里的一切已经知晓结果,更是因为,他出现了……
          “一醉方休?说得好!”
          顽皮嬉笑的声音,穿透隔世经年的回忆,席卷着过往几程流芳几里蹉跎,刺痛自以为已经被彻骨冰寒的易水冻得麻木的心。
          “奇怪,这喝酒的还站着,卖酒的先躺下了?”
          落拓的大哥,纵酒恣意的大哥,爱说笑的大哥,大小孩儿一样的大哥……那时,你在我身边。
          少年的声音冰冷如窗外寒雪:“我从不需要帮手。”
          那时,还没想过会有你这个兄弟,更没想过会失去你。
          “交情是喝出来的。”大哥举起酒碗,依然一副嬉笑模样。与玉弦之前的少年不同,回溯过往的我,能听出那笑闹里的郑重。
          四十一处破绽的醉仙四式,顽童一样嬉闹的打斗,一头撞在桐木琴上时的狼狈……有生之年能再见这一幕,夫复何求。
          大哥的眉眼周正如刀削,却温暖得看一眼便心安若水。这些年,我从未忘记你的模样。从未忘记,你衣衫宽陋,眉目舒朗,裹着一身风雪笑杯中酒烈。
          “你们这些人,害我今天一整天的兴致都没了。”
          听着少年琴师平静清冷的抱怨,才蓦然省起,十几岁的高渐离,是如此肆意洒脱。被罗网追杀至斯,也只是不满奏乐的兴致被毁。后来的小高,终是让理性与内敛埋没了曾经的张扬。而这是他自己的路,问心无悔,手书无愧。
          “你叫什么?”
          “荆轲。荆轲的荆,荆轲的轲。我很有名的~~”
          “你就是荆轲?”
          “哎~~是不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你跟传闻中的荆轲很不一样。”
          “你跟传闻中的高渐离,倒是一模一样~~~”上挑的语调,玩世不恭的笑容,好不正经……
          一字排开的陶碗灌了深浅不一的烈云烧,大哥持箸而击,起伏错落的曲调如玉声璆然。羊皮卷抛来,点画描摹,曲音如泣血晕染卷轴。
          《高山》,《流水》,那是乐者一生心魂所向。面对追杀堵截也淡然如冰的少年终于慌乱。
          “当今天下,唯有燕国高渐离能解。”
          “多谢。”
          “大丈夫生于世间,能有一个像旷修这样的朋友,倒也算没白走这一遭。”
          “朋友?我与旷修,从未见过面。”
          素未谋面,却愿生死相托。乐者之间的信任,源自弦歌曲意中穿越时空的境界。那唤作高渐离的少年,背着琴囊昂然离去。酒碗前的人垂首凝思,琼浆倾洒,醇香入喉,不见了方才嬉笑。
          曾经的自己,恣意妄为,锋芒毕露。曾经的大哥,只有落拓江湖,载酒狂歌。曾经的蓟都与邯郸,没有宫阙成土,高阁苔斑,也没有曙色隐于血光硝烟,孤魂哭号于乌云叆叇。而今觥中酒尚烈,却是国已破,人已逝。溯我流光,往昔残酷得不似人间。


          IP属地:北京5楼2017-07-06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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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遥远的岁月,跟在少年琴师身后的我,看不清那一天,天穹那寂寥的青灰,以及黛色的层云下刑场青铜色的高墙。写着秦篆的大红旌旗猎猎迎风,青石长街却是缕缕白幡飘曳,霜雪凄清催木叶萧萧。
            我看到了,背着琴单刀赴会的少年也看到了,那天下第一的琴师,黥面披发,铐锁加身,却依然有澄明如星的目光,黯淡了此刻天光。
            青铜闸门垂下,城头上的秦军军官面对淡然的少年怒不可遏,强弓裹挟着朔风,箭矢破空而出。桃花帆布落地,泠泠冰弦转瞬成劲弓满弦,竟将利箭折返。少年琴师无视惊慌失措的军官,兀自旋身抱琴盘膝而坐。弦声乍起,雪纷纷下白了城墙。
            若回溯时光不是那琴师自己,只会叹他从容如许。若是他自己,就不免遽然有悟——瑶琴一瞬为弓弦,宫商角羽或剑气霜寒,都只为侠道仁心,于乱世中的高渐离并无分别。琴曲筑声,有音渐近,却终要剑出鞘,曲成刃。
            随着怒极的万箭齐发之令,大红战旗撕裂,满墙弓矢狼狈坠落。那人在大雪中清晰了身影与面容,与酒肆里如出一辙的玩世不恭,带来的却是无须道明的安定。
            “喂,好好弹你的琴。有我在,你死不了。”
            这是他的承诺,是属于荆轲与高渐离的温暖往昔,是我没有告诉小小高的:大哥,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你面对多少强敌,都毫发无损坐局观战的人。
            荡气回肠的琴曲,磅礴的弦声铺展开绵延的绝景。群山巍峨,峰峦如聚,千崖万壑中不时有飞湍流瀑如龙长啸。青川白水,波涛如怒穿云裂空,浪潮澎湃若万马奔腾。千江日暖与水远寒峰,就这般泾渭分明地对立又相得益彰。截然不同又各成镜像,高山流水,就是这样自成宇宙。繁华几世敌不过乱世之后云荒万里,终归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两双旷世的手,同一个高山流水的琴境。回顾是为了看到早已写定的结局,初识即永诀。
            曲中恢弘曲外杀伐,他以一当百势不可挡,潮水般的秦军铁甲刺穿,长戟堆叠浸血成锈。谁的琴声弹伤了城墙,谁的嬉笑染了触目的苍凉。那乱军中与知己拨曲和鸣的少年,那高山流水中孤身杀敌的剑客,十几年光阴里已在记忆中镌刻成伤。
            大哥,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IP属地:北京6楼2017-07-06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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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霞金红交错如锦,斜阳陈暮,衰草迷烟诸,寒鸦点染天际。
              衣装简陋、黑巾覆肩的人举坛痛饮,向身后的少年递过烈酒。少年已是白衣透血,满脸伤痕却如若不觉,只因那个只见了一次的朋友,还是失去了……
              世上再无那旷绝天下的琴声,只留一曲悲凉回风的《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乱世沧桑,知音难觅。
              没见过面的朋友高渐离,比很多朝夕相处的人更值得信任。
              荆轲也好,高渐离也好,旷修也罢,这一生是怎样的人,就决定了怎样的悲剧或喜剧。高山流水相逢,如援北斗酌桂浆。
              “伤成这样还喝酒,原来这个世上还真有要酒不要命的家伙。”
              我竟看到少年脸上有一丝谐谑,带着些孩子气的开心。自己曾经,有这样的神色吗?后来的小高,玩笑开得凌厉,一句“送命的速度”惹得白凤一脸阴云。而十几岁的高渐离,在大哥面前,会有这样舒怀的戏谑。
              “这个你就不懂了,美酒可是疗伤圣品,你不想试试?”
              大哥眉宇间的坏笑,好像一个用糖果逗弄幼儿的大孩子……白衣琴师犹豫半晌,抓过陶坛仰首灌酒。
              “果然是好酒。”
              酒坛甩上半空,大哥着急忙慌好不容易接稳。出乎他意料,坛中一滴不剩。少年拎着琴囊淡定地扬长而去。
              “喂,你也太狠了吧,这些酒我还打算喝个两天呢!你知不知道,这方圆百里没有其他酒馆了,你叫我接下来怎么办哪!你还装着不会喝酒,谁知道你酒量这么大,我的酒啊!”
              时光回流,这一幕是苦涩的欢歌。当年的笑颜与无声,嬉皮笑脸与不苟言笑,早在经年的大雪中荒凉。大哥,这些年,还会想起你说:“下次来邯郸,我做东,咱们喝个痛快。”当你还在,我们把酒言欢也借酒浇愁,樽盏交叠千杯不醉。等你不在,酒本身即愁,再无饮的必要。
              “当时,法场两边高墙上共有二十四人,你是怎样在同一时间将他们击倒的?”
              “嘿嘿,是不是很想知道啊?”
              “这可是我的独门绝技,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大大方方地告诉你。”
              “什么条件?”
              大哥犹豫了,显然真的怕太难的我做不到。只是没想到,那个容易的,我也没做到啊……
              “讲个笑话给我听,把我逗乐了,我就告诉你。”
              琴师竟然流露出面如死灰的犹豫……
              我怎么会……怎么会没讲给大哥……
              以及,我怎么会……忘了告诉小小高:如果大哥让你讲笑话,一定要讲给他。
              “告辞了。”
              少年抓着琴囊的背带头也不回地离开。大哥拎着残虹上蹿下跳。
              “不就是讲个笑话吗,有这么难吗……”
              少年终于回首,凝视着那人。
              “别死啊,我可不想下次喝酒打架的时候,找不到个人在边上弹小曲给我听。”
              他暖暖的眸光映在斜挑的浓眉下。这浅笑盎然的面容,何时如千城万阙繁华谢尽,只换作蓟都与邯郸经春不化的大雪,许给世人一场山河寂灭的谢幕?
              霜凋岸草,雪作骊歌。那年的琴师渐离渐远,我背着他离去的方向,追着早已逝去的故人,只为有那么一时半刻入他梦境,完成当年答应他的条件。哪怕,我忆当年酒,已是旧味难寻。


              IP属地:北京7楼2017-07-06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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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杳冥冥兮以东行
                筑声悲歌彻,羽声慷慨,宫商飒沓,变徵琮瑢雪霜清。
                一江易水萧寒,一岸衰草悲凉,一天暮雪无晴,一程去路无归,一曲长歌当哭。
                ------------------------------------------我是分割线----------------------------------------------------------------
                我追着彼时尚年轻的剑客,看那天大雪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天穹渐渐被夜晚夺去了残破的暮色。
                大哥,你走的那一天,也是这般北风萧瑟,朔雪雱雱。
                他的脚步忽而停驻,若有所思地环顾。鼻翼微微抽动似是发现异样。
                “什么味啊?很怪,但是挺好闻。”
                松香!灵光闪现般的顿悟,却只是不肯止歇的焦灼。早该想到,这个世界,怎么都是有媒介的。不是影像,不是声音,不是肢体的触碰,那就只有气味。
                弥漫在大哥身处的这一天白雪中的,是我沾衣的松香。
                少年小高经过一场厮杀,血腥气掩盖了襟袖上养护琴弦留下的味道,所以大哥没有想到,此刻闻到的是属于琴师的香气。
                大哥,我在。答应你的条件,我会做到的……
                出函谷关最近的一家客栈,终于走近了那熟睡中风尘仆仆的剑客。在这一边我若不想仅做看客,只能与他们梦里相逢。待得晨曦破晓,他们将梦中事作幻作真,却也与我无关。
                他的梦里,暗沉的斜阳下,举酒抱残虹的剑客缓缓起身,疑窦丛生地打量着十几年后的高渐离。
                “咦?兄台你是……”大哥手掌向前一推做阻拦状,显然是要在我开口前,自行猜出这熟悉的不速之客姓甚名谁。
                “小高……他爹?呸,年纪不对。”
                “大哥,是我。”
                我们抬首相望,蓦然无语凝噎。
                你不知道,这些年,夜来幽梦黯魂思,玉觞清酒映出前事,都是你音容如旧。
                “小高,你这是,二十大几奔三了吧?”大哥的眉眼依然夸张如孩童,刚告别了少年小高的他,忍不住想叫年近而立的高渐离“老高”吧……
                “大哥……我……”
                “十几年后的事情,不要告诉大哥。”
                他是对的。就像我对幼年的自己,将要发生的,无须知晓结局,亦无须道明因果。
                他误解了我的来意,沉浸在咸阳城郊道别时的问题,似笑非笑的面容,眉梢斜挑:“同时击倒二十四人的方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武功。有大哥在,你不会用上的。”
                “嗯……我只是,来讲个笑话。”
                “真的?我就说这么容易的事情,哪能难住高渐离~~~”
                残虹斜抡到背上挎好,他盘膝坐地,手托下颌,一脸孩子气的期待中,漾着恶作剧将要得逞的坏笑。
                “大哥,我的笑话就是——农家第一高手是个傻子。”
                “嗯?田光这个人,脑子是不太好使。不过,这十几年里,他是怎么让你认识到这一点的,就不用跟我说了~~~”
                哑然失笑的无奈,好似走过了一场潮平酒寂的错过。此刻大哥了解的农家,武功高强心智低下的田赐还是幼儿,侠魁田光尚未不知所踪。
                “我知道这不好笑,但我尽力了。”
                “不,这很好了。”
                对于这个“笑话”的“笑果”,我们心知肚明,但大哥,还是笑了。
                “大哥……墨家……”
                “回去吧,这些年的事,就给大哥留点儿悬念吧~~~”
                重逢是梦,终须离开。我入他梦,是怎样的信任与默契,让当年初识的知交,轻易接受了来者,是跋涉了未来十数载光阴倥偬行色的故人?
                我跟着他走在邯郸的阡陌,看着残虹在他肩背上空染一抹孑然的孤傲。北地寒冬,彼时铅云堆雪的赵都,箫鼓喧喧,人影参差。那人还未曾面对,那易水无归的结局。
                十几年后的高渐离,没有告诉荆轲,他的征程尽头,黄土埋没了荒骨青丝。因为不管是老去在无名村庄两鬓霜白,还是拔剑于九重宫阙血染碧霄,荆轲与高渐离一样,有属于自己的路和属于自己的决定。他何必知道,梦中的小高,已忍伶俜十年事,从来杯酒不曾消。
                他只需要知道,他是我手中剑的另一面,无论是生是死,剑出鞘,他就在。
                我跟着彼时的大哥,看着他狂歌痛饮剑指苍穹。终于有一天,长袍遮面的巨子面前,少年琴师挽着小舞姬的手,恭敬行礼,笑容腼腆。而他,蹦跳着大笑着冲上前来,还是那般衣装简陋眉目温暖。
                “小高,阿雪妹妹,欢迎来到天下最黑的门派~~~”
                他的双臂向前张开,宽阔坚实的怀抱,给了那初入墨门的少年。
                他不知道,十余年后的机关城,身受重伤的琴师在一片白茫中看到那人伸出手来,旧时衣装,笑意晴暖,坚实的臂膀好像最安全的家。


                IP属地:北京8楼2017-07-06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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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赵之地,易水两岸,北岭千山雪满目,寰宇无光日色薄。谁的筑音清绝,谁的傲骨铮铮,谁的轻舟一去不还。
                  秦横扫八荒已成大势,但燕国岂能不战而亡。我们不会,在苟且偏安中等到城破旌旗落的那一刻。
                  追着命运早写下的篇章里无可转圜的脚步,跟着那注定此后雨霁青阳各一场的故事,终归要走到这一天。终要看着他,笑着说“都别愁眉苦脸的,对我有点儿信心”,看着他,步履从容迈上那朔雪中的孤舟。船家一篙撑离,他怀抱督亢,燕国使臣的服色朔风里飘扬,华贵纹饰写满义无反顾。
                  我曾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对大哥,早是人间久别不成悲。此刻才知道,无论他坟冢上萋萋芳草如何在青石墓碑上写时光渺然,他于我,依然是蚀骨怆然。那曲筑音,还是皓雪凛冽河山摇落。那场别离,仍是两处沉吟各自知。
                  筑声悲歌彻,羽声慷慨,宫商飒沓,变徵琮瑢雪霜清。
                  一江易水萧寒,一岸衰草悲凉,一天暮雪无晴,一程去路无归,一曲长歌当哭。
                  我追上了他,在那离岸渐远的船上。这个世界,我无法左右那些人那些事,只有快得超出控制的速度,所以身形微动就已双脚立在大哥身后。
                  我要留住他。
                  这是此刻唯一的念头。
                  不要去咸阳,不要去孤身赴死。泪水模糊了视线,心里的嘶吼几乎冲出咽喉,耳边却依然只有清越的筑音,在风雪的呼啸中悲泣成诉。
                  我向大哥伸出了手,试图让他离开那挽歌萧瑟的征途。当看到自己整条手臂从他肩头穿过,海潮般的绝望淹没心间。
                  第一次,如此恨这个世界,只能回顾,不可改变。既是无法夺过冥冥中无情勾描点画的刀笔,为何又允我如此随心所欲溯往流年?
                  走到船头转身与他相对而立,看着他不再嬉笑的面容沉静如山,看着岸上击筑的少年,哀泣送别的众人,皓雪迷离中淡化了身影。我就这样沉浸在这一生最悲怆最激烈的告别中,泪水无声隐没了所有。
                  岁月呼啸而过唱着一路匆忙,我们在漫天飞雪中分离,注定等不到花开成雪时聚首。星霜几度,剑意在枯荣的轮回里零落又凌然,我换了模样改了声音,却依然和你相背而行。
                  我以为,我会这样陪着他去咸阳,看着他残虹断刃,血溅玉阶。


                  IP属地:北京9楼2017-07-06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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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想不到的,他的征途无可回头地向前,我的追随,戏剧一样地提早结束了。
                    一团黑影包裹了身体,力道之强劲乃生平少见。来人,也许是鬼还是什么,身法极快,不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眼前风雪飞速飘过,无法看清天地如何变化,自己就已经飞离行船。一息之间,双脚重新立在岸上。
                    在空中,我想到了这或人或鬼的家伙是谁……
                    但抬头看到那十几年里时常午夜梦回的笑容,还是难以抑制地窒息。
                    “哎呀妈呀,鬼魂怎么都跑得比活人慢,大哥到这里才追上,累得要散架了~”
                    “大哥……你这是……”
                    “别跟我去咸阳。”
                    他的眉眼肃然,坚决得无可置喙。我越过他的肩膀看那击筑的少年,手指冻得通红,飞雪中鲜艳得绝望。
                    “喂喂喂,别哭了,动动脑子~你不能把我从船上拉下来,难道就能把我从咸阳宫上踹下来?别去了,大哥这不在这儿呢吗~”笑意夸张,眉眼中一股顽皮。熟悉的落拓重又出现,却无法温暖易水两岸冬雪无边。
                    “好,我不去。大哥……是否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
                    “这个世界,是你和阿雪妹妹用阳春白雪造的。”
                    “难道……是境功?”
                    “别不相信,还真是。墨家武学的最高境界,这世上阴阳术唯一奈何不了的东西。”
                    “但我们是怎么发动的?也许,和她对抗读心术有关?”
                    “应该是。到底怎么回事,等你们回去,星魂那小破孩儿会说的。现实中,这家伙应该正用双手气刃着急把火地对奏乐的你们胡砍八砍呢~”
                    “这意思是,境功发动起来的阵仗,让嬴政把阴阳家的人请来了?”
                    “那当然~~我兄弟和弟媳妇的小曲,他们来多少人都是渣~”
                    “刚刚大哥说‘等你们回去’,阿雪……为什么不在这儿?”
                    “你们火候未到,不能让所有发动者出现在一起。”
                    “嗯……”
                    朔风依旧嘶啸,飞雪扑面刺骨。萧索的挽歌湮没筑尺,空灵辽远的弦声里远行的人消逝在天际。我在易水的彼岸,跟着魂兮归来的他。知道是一场虚幻,但至少,我们并肩而行。


                    IP属地:北京10楼2017-07-06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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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心低徊兮顾怀
                      铮铮筑音与风雪相和,曲声尽头是故国山河绮陌成荒阡,故人秦宫之上一瞬风华燃尽,留在世人的传唱里苌弘化碧。
                      我按大哥说的,没有回头看那堪堪远去的孤舟,也没有再看那以变徵相送的少年。此刻只愿跟着他,踏尽残雪待春暖人间。
                      琅琊郡西界,漫天黄叶秋霜晚,雁背夕阳,断鸿声里远山明。
                      大哥的眼眸澄明,映出一天暮光:“小高,那一天在船上,你身上的松香味,我闻到了。”
                      “大哥当时知道我在?”
                      “还是说实话吧:我以为那是个幻觉~~”
                      “你……”
                      这个世界里,命运轮回得熟稔到销骨。咸阳城郊,他被少年琴师呛得张口结舌,如今他噎得白衣剑客无言以对。
                      “还有一件事,知道你已经放下了,但还是要告诉你:当年在咸阳宫大殿上,盖大哥处处留情,说了不止一次:‘生擒投入大牢,再做打算’。”
                      “大哥自己做了决定吗?”
                      “我去的时候就是要一命换一命,怎么可能做嬴政的阶下囚?”
                      一片飘零的秋叶无声落在肩头,好像怒拔渊虹时,机关城里被剑气斩落的碧叶飘旋。当时的我,断然不会想到盖大哥也被一把渊虹逼得声名尽毁,退无可退。
                      “不说伤心事了,你想去哪儿,大哥陪你逛个够~~”
                      “刚才就想了一下,大哥走后出的最长的一次任务,就到这儿了。”
                      “东郡对吗?”
                      “对……”


                      IP属地:北京11楼2017-07-06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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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两人竟异口同声地发出深长的叹息。东郡农家之行,一言难尽的无奈和疲累。
                        落马坡前的深林,阴云幂幂,风雨如晦,天穹被冷雨染了黯淡的苍色。此刻从这个视角望去,才发现,那向田虎田仲拱手行礼的白衣剑客,竟是如此单薄。
                        “这么多年了,还是很容易看出来,你是个琴师。不过跟蓟都第一次见的时候比,到底是不一样了。”左肩被大哥一把按住,戏谑的慨叹响在耳边。
                        的确,那剑客气质清冷雅致,似是音韵乐律已溶入骨髓,言辞神态皆是不卑不亢中自有一番风骨,和对面一脸轻蔑满身霸道的田虎形成突兀的对比。田虎指责墨家礼数不周,他却谦和地道一句“见谅”。想到之前蓟都酒肆里骄傲恣意的少年高渐离,惊觉岁月无声流转中抹去了多少人鲜活的痕迹,又改写了多少生者的心路与征程。
                        “那么两位此刻现身,不知所为何事?”
                        “为农家的存亡而来。”
                        “农家的存亡?”
                        “当年墨家巨子与农家侠魁曾经同仇敌忾,为天下苍生共谋大计。”
                        “现在你们的巨子已经死了,机关城也被毁了,被帝国军队追的满世界逃。”
                        蚩尤堂堂主的不屑与志得意满溢出仅剩的一只眼睛,墨家的劫难于他竟是好戏一般。琴师本能地拦住了冲动的大铁锤。农家再怎么内斗甚至与罗网珠胎暗结,都是诸子百家中最为庞大的一支力量,何况为了青龙计划墨家必须保住这至关重要的盟友。毫不意外的,深埋心底的“不吐不快”被大哥捅破。
                        “哎呦,要不是墨家当出头鸟挡了秦国几乎全部的围剿歼灭,他农家能平安无事这么多年?小高,田虎这货是坏啊还是傻啊?”
                        莫名的,眼眶有些酸,喉咙微痛。大哥在身边,有些什么,又不一样了。
                        “正是因为墨家遭遇浩劫,所以才不远千里,前来示警。”
                        “不知有何指教?”田仲阴暗的目光,冷冷上斜的嘴角,如他修炼的春寒断掌。
                        “指教不敢,只有一句话。请农家六堂避免内战,停止争夺荧惑之石。”
                        “高渐离!不要以为墨家和农家过去有点交情,就可以在这里胡说八道!”
                        回看这些,才想到田虎除却冲动易怒,还目光短浅毫无大局。这句话,是在墨家实际上的大当家面前,明目张胆地将上一代的墨农情谊弃若敝履。他在东郡的众叛亲离,自那时就不可挽回了吧。
                        “墨家先遭劫难,儒家也被盯上,如履薄冰。这次六堂争斗,农家显然就是下一个目标。”
                        “久闻高先生精通音律,却不知是说的好听还是唱的好听?”
                        田仲明戳暗指:墨家虚情假意,所言不足为信。看上去极易识破,但用于糊弄田虎,倒也足够了……
                        “诸子百家,唇亡齿寒。”琴师依然冷定自若,恶毒的攻讦毫无成效。
                        “哼,唇亡齿寒?墨家被帝国覆灭,莫非想拉上农家一起趟浑水?”
                        “到底有没有听懂!是劝你们不要中了圈套,自己人斗得你死我活!”大铁锤可能还没想到,田仲当然懂了,只是他为了坑骗田虎,一定要故意那么说啊……
                        “在我的地盘上,轮不到你们来告诉我要怎么做!”
                        “农家不可一日无主,侠魁之位一日不决,六堂纷争便无休止。即便是没有神农令与荧惑之石,该发生的也总是要发生的。”
                        “什么六堂纷争停不下来,难道忘了都是自家兄弟!兄弟之间自相残杀,就为了区区一个侠魁的虚名?!”
                        “区区一个侠魁的虚名?二当家,看来墨家根本没有把我们农家放在眼里啊。”
                        这在此刻看来直白到有点儿蠢的挑拨伎俩,对田虎竟屡试不爽。
                        看到那时的自己,素衣如暮色晦暗,冰蓝色的眼眸似海深邃,不见丝毫怨愤:“此次前来,一片赤诚,我们没有恶意。”
                        “我在这里听你们说了那么多废话,已经很给面子了,我还有事情,你们让开。”
                        “可还记得当年巨子和侠魁的约定?”
                        “让开!”
                        “我们堂主请两位让开。”吴旷剑已出鞘,阴冷的杀气在雨丝中蔓延。
                        夜风狂暴,凄厉的电闪雷鸣,层林泥土的芬芳中血腥气升腾蔓延。彼时的白衣剑客,步履坚定从容,纤长的水寒如他瘦削的背影。
                        “小高,别在意这些……”
                        回看那程风雨,所幸身边有他,哪怕故人作孤魂归来,也好过孑然一身。肩膀上他的手按得更紧,眼前恍然浮现,机关城里第一次见到天明,自己的手掌在回廊围栏上压出深深印痕。那时我多想,与你粗糙温暖的掌心对握,掰一场手腕或只是道一句早些回来。十几年时间白驹过隙,你做归人时竟从容说着从前的话,好似从未离开甚至未曾远游。
                        我跟着那时的自己,他跟着我。残虹斜挎在肩上,酒坛在手中颠来倒去,笑颜依旧滑稽。


                        IP属地:北京12楼2017-07-06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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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山堂大厅里,那有农家女管仲之称的姑娘,冷清着一张俏脸话里藏刀。
                          “也许农家会有今日,正是你们墨家造成的。”
                          当时竟天真地以为,农家的遭劫真的是因为墨家启动青龙。直到少荣带来了帝国的惊天机密——荧惑之石上的字:扶苏立,始皇帝死而地分。罗网对扶苏欲之而后快,引诱农家被剿灭是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而这种对破解死局和打开心结有双重奇效的消息,竟然来自嬴政的贴身内卫统领,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墨家在机关城破之后启动青龙计划或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但是对于我们农家却是一个最不好的时机。”
                          “前任侠魁失踪之前,虽然已经安排了青龙计划的传承者,但只是六堂中的两位堂主,因此就算农家能选出新一任的侠魁,若非传承计划的二者之一,青龙计划一样会损失农家的全部力量。”
                          无法形容重回这一幕听她娓娓道来的复杂心情。她做的一切固然有她的理由,但连少荣这种身属帝国且最擅布局的兵家高人,也不像她心机深重得近乎阴险,墨家对这位所谓的女管仲,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
                          “呦呵,墨家讲情义她扯时机不对,扯农家风雨飘摇。等你和老铁被她那傻弟弟重伤了,她再跑出来扯情义谈合作,好不要脸~~”
                          “喂,别这么看我啊,说女人不要脸是不好。但东郡的事大哥都知道的,换谁不窝火不炸锅啊?”
                          他舒朗温润的眉眼,竟有些紧张和焦急。一瞬间我生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冲动。
                          “我是觉得……”
                          故意低头做失望和为难状,在他险些如酒被喝光时跳脚的刹那,再也憋不住噗地笑了出来,实话冲口而出:“我是觉得大哥话糙理不糙。”
                          “呃……你……你……”
                          俊朗的脸上挂着喝了一大口苦药又不好意思皱眉头的表情,与咸阳郊外的夕阳下,举着空酒坛的青年分毫不差。
                          时光交错着留下曾经的你我,尽管翻云覆雨终至白衣苍狗蹉跎现,却依然在最暖的刹那停止画面,在追忆时铭刻成锥心断肠的花。
                          “走吧,去看看不一样的易水寒。”
                          说完这句话我是后悔了的。
                          我只想到了那一战满湖冰棱的易水寒,十里青川成冰山冷峰,大哥看到会欢喜他是水寒剑的另一面,会欣慰雪刃清霜下他一直都在。我忘了……我和大铁锤被农家八人车轮战围攻,我更是被农家第一高手打成重伤呕血,直至昏迷。
                          而他刚刚说过,东郡的事情他都知道。
                          果然,俊朗落拓的面容覆上了一层薄雾,眼睫在脸上投下寥落的阴影。但很快,星辰一样的眸子又明如春阳。
                          “去吧,‘农家第一高手是个傻子’。”他的笑意,竟是前所未见的,柔和中带着酸涩。
                          “那个梦……你还记得?”
                          “一直记得,那个笑话很不错。”
                          “大哥……”
                          易水之畔的泪痕尚未风干,却又有滚烫的水雾浮上眼眶。十年无书无音尘,卮酒向人时,流瓦月华深。当你归来,虽已物是人非事事休,但依然庆幸,路上有你。
                          他墨色的眼眸低垂,映出蚩尤堂里素衣单薄的剑客,剑客眼底映出铜尊里清透的烈酒。
                          “高先生与荆轲高山流水,千杯不醉,不会也来个戒酒吧?”
                          田蜜玫红色发丝下妖媚的杏眼满是邪气的讥诮,我只想笑她,荆轲于高渐离的意义,哪是她这种人能懂。
                          看到杯中酒在剑客素白衣袖之后结成坚冰,大哥轮廓硬朗的唇角扬了扬,漆黑的眉眼有了些许喜色。
                          那是一场死亡宴会。毒酒,青铜窗框,农家六堂中四堂的高手……无所不用其极的毒辣,上一代的恩义已然成灰。田虎掷出的铜尊被冰块击碎,雾里看花的毒烟被冰层挡住,寒冰从地面蔓延至整个青铜窗框,雷神锤暴击之下满地碎片。顺利的开局,换来的是湖心岛背水一战。
                          “他们七个人,算上后来的傻胖子是八个人,欺负咱两个人,农家的缺德冒烟功乃诸子百家之首啊~~”
                          “农家与罗网勾结甚深,田氏一族又家族利益至上,六堂拉帮结派,勾心斗角。早不是与巨子结盟共抗暴秦的农家。”
                          “田光消失后农家到底怎么了,我在这头七转八转了好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这是境功的弱点:想去哪儿,如果不跟随别人,心里就必须有明确指向。 东郡的事是盖大哥烧钱的时候告诉我的。”
                          “所以如果不知道事件大概脉络,就很难依靠境功理顺。”
                          “没办法,阴阳术的克星,也有相较于阴阳术的劣势。阴阳术可以占星,境功只能追溯,还必须知道要去哪儿。”
                          我们一边聊着,一边哭笑不得地听着田虎语不惊人死不休:“理智能当饭吃?!”
                          雷神锤刺眼的电光遮天蔽日,湖面水花飞溅,冰晶旋绕的水寒剑干净有力地插入水面。冰棱渐次展开没过湖岸,晶莹璀璨,不染纤尘。我们都没去看气急败坏被冻住的几人,水寒剑光澄澈,冰晶清凛夺目,满湖冰棱里的剑客,衣如霜雪,风华正茂。
                          “大哥,那真的是我。”
                          他眼里只有被寒气反噬痛苦喘息的白衣剑客。我看着他酸楚而欢欣的笑意,千言万语竟只化作一句看似语无伦次的话。
                          你是否还记得,曾经滑稽而惫懒的笑容,曾经慷慨不绝的筑声里满座衣冠胜雪?这样的剑招,是因你而生,因你而解啊。
                          “墨家虽不愿挑起纷争,但也不会惧怕任何对手!”
                          “唉,小高,其实你没变。”
                          大哥所指,是学会了隐忍日渐成熟的小高,还是孤身前往咸阳与旷修共奏高山流水的高渐离。荆轲成就的作为墨家人的高渐离,不再是初见时恣意的少年,但依然有他在蓟都酒肆里见到的冷傲与坚决。
                          “虎魄剑法只是霸道,田虎身法欠佳,这场还好。”
                          不知为什么,有点儿心虚地引开了话题。其实还是后悔带大哥来看易水寒吧。
                          “高兴什么啊,等田虎这**被你削到岸上,那死胖子该来了。要说有啥可高兴的,就是没哪家姑娘愿意嫁给田猛这傻儿子,所以不会有小死胖子继续祸害别人了~”
                          荆轲到底是荆轲,这么快就又换上了活泼的容色和调皮的言辞。我要不笑,倒是不给大哥面子了。
                          “小高的剑术不如我,但就这剑花做得,漂亮哎~~”
                          “你一肘子把这货顶翻了?看着痛快,但其实是为了留他一命没就势挑剑戳他喉咙。”
                          “冻在桩子上了?不错不错~哎,你怎么做劈剑不做崩或者刺,水寒最不适合的就是劈啊。”
                          “唉,你也没辙,杀死或者重伤他,墨家就彻底和农家结仇了……可怜了咱小高一直都不是体力好的剑客,易水寒的反噬又很严重,这时候还要克制不出杀招。”
                          他的絮叨一如当年,那时我们一直是,一个话多得别人恨不得耳朵生茧,一个要不不说话一说话就有人崩溃。然而此刻我却没有重温往事的暖意,那一战或明显或深埋的心思,都被大哥猜个正着。十几年之后,哪怕阴阳两隔,最理解高渐离的,也还是荆轲。
                          “死胖子来了……”
                          随着大哥这句话,冰棱在暴烈的干将莫邪剑气下成一地玉碎。从此刻的角度看,别说水寒剑的主人,就连以魁梧著称的大铁锤,在农家第一高手面前都尽显清瘦。
                          “你喜欢看新招式吗?我来陪你玩玩。”
                          大铁锤不出所料地重伤,墨家已无退路。简单粗暴的高统领,又一次的易水寒,那是至今唯一一次连续发动易水寒。白衣剑客褐色长发飞扬在冰雪中,水寒剑刃尽头冷冽的冰晶成功压制了双手冬灭,但终究无法一击制胜。
                          “阿雪妹妹要是在就好了……”
                          心思又一次被猜中,一点儿都不意外。
                          人形冰雕立在湖中,我立在另一块浮冰上。最不希望被大哥看到的,终要来了……
                          “这不是儿戏,我必须打倒你,才算分出胜负。”我清楚地记得那时自己心中所想,可是那剑客,已是站立不稳,脚步踉跄,再难掩痛苦的神情。
                          油尽灯枯。田仲的定论一针见血。
                          红蓝交错的猛烈剑气,轻易破了最后的寒冰屏障。干将莫邪在失了心智的主人无可比拟的戾气操纵下,狂魔般砸向纤细的水寒,发出的金红剑光让在场所有人都本能闭上了眼睛。
                          我没去看自己重重撞在石壁上,也没去看撑在地上的水寒剑和那呕了一地的鲜血,因为,此刻难以克制地,一直紧张地盯着大哥。他已经看到我倒地昏厥,方才的笑容转眼不见,墨色的眉睫和瞳仁,充盈着我从未见过的戚色。连易水相别时,他在那一去不还的船上都未流露过这样的神情。
                          他慢慢转过来,先是一只手搭在了我肩上,继而环过我的整个肩头,然后双臂都抱了上来……
                          不由自主地,我的头靠住了他,双手将他背后的衣料愈抓愈紧……谢天谢地,境功制造的世界,鬼魂也是有温度的。
                          机关城里渴望的那个拥抱,十年之后他还是给了我。
                          “小高,大哥走了这些年,辛苦你了。”
                          “大哥……”
                          我彻底失态,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这么多年,每个墨染的夜晚,那漫天不见际涯的星海,我却只看到,你在那头,璀璨了天枢,我在这头,黯淡了摇光。
                          我以为我足够坚强,原来我一直希望你在。


                          IP属地:北京13楼2017-07-06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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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冷静下来的,因为相拥的那一刻,时光似是驻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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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蜜这个**是如何上位的她自己清楚,农家大部分姓田,她如果真和好几位堂主有‘不一般的关系’,也难怪满脑子只有春宵了。可惜她不知道雁春君是怎么死的!”
                            大哥抱着残虹,容色冷峻,眼底全是对那轻佻浪荡的女子毫不掩饰的轻蔑。待得终于走进了山洞看见逍遥先生,我们竟然又异口同声长出了一口气。那一次从被车轮战到彻底脱险,个中艰难不言自明。
                            意料之外的两次合作。
                            不得不说少荣拿出了完美的诚意,小跖曾耿耿于怀他踌躇满志稳操胜券的样子,但为了面对共同的敌人他的姿态放到了最低。他的坦诚让大家都心甘情愿地跳了这短暂联盟的陷阱——以后是对手不要紧,现在我们先联手都撑过去。
                            在此之前没有想过,那位女管仲的野心和算计。
                            现在已经知道了司徒万里背叛、典庆之死都是她的手笔,刚刚又和大哥一起看到了她如何在典庆墓前,跟伤心欲绝的梅三娘说“典庆前辈有黄金般柔软的心,他的离世是个心痛的错误”,不得不说,此刻的不寒而栗,在上郡帮少荣破罗网天级杀手阵的时候都没有。
                            兵法与人心不分,兵者本就为诡道,成大事必有所舍才有所得。但如少荣所说,恶得光明正大的真小人比虚伪作态的伪君子好得多。所以就算我们对嬴政分歧严重,就算在墨家利用影密卫的情报擅自拔除罗网据点后,他和我们“用剑把话说开”,就算他全权负责博浪沙案以至阿雪酷刑之下内功心法毁了大半,我们还是会叫他一声少荣。
                            此刻听到田言要承担田虎对墨家犯下的罪责,大哥的嘴角翘起讥诮的冷笑。荆轲嬉笑怒骂的做派,有时会让观者忘了他骨子里的疾恶如仇。墨家恩怨分明,此时为了大局也顺势只说田虎的错误。但不意味着,我们健忘到想不起来,湖心岛车轮战农家六堂中四堂的高手都参与其中,直接重伤我们的更是她的亲弟弟,农家第一高手田赐。
                            “墨家难道真的愿意坐视农家在帝国的阴谋中走向覆灭,十万农家弟子生灵涂炭吗?”
                            随着大铁锤的一句“当然不愿意”,她转过身,一脸得意的笑容。
                            “哎呦,你农家走到这一步是你们自己人蠢好内斗,和墨家没有鬼的关系。墨家人能做的做了个遍还被你们打成重伤囚车拉着跑那么远,这会儿装什么装啊~”
                            大哥忽然捂嘴停了指责,我知道,他是怕再说下去会飙脏话。
                            “小高啊,东郡这破地是越逛越憋气啊。”
                            “大哥的意思我懂。”
                            “懂的话咱就赶紧别地儿转转去。来这头这么半天了,还没看阿雪妹妹吧?”
                            “我去咸阳之后,她率墨家对罗网有过一次大获全胜。过程她在信上说得轻描淡写。”
                            “她的习惯我也了解,小疼对你撒个娇,大疼一个字不说装没这回事。说得轻描淡写,那八成是受伤了。”
                            “虽然知道那次作战肯定没她说的那么容易,但还是想亲眼看看。”
                            “走吧。”
                            东郡的参差烟树在远去,眼前是繁华的桑海,钿车罗帕,暗尘随马。姹紫嫣红的木芙蓉似锦如烟,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烟柳繁花尽头清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那遗世独立一般的宝蓝倩影。
                            大哥猛然想起了什么,又郑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不管跟着她看到什么,都要安慰自己,现实中她很好。”
                            “嗯。”


                            IP属地:北京14楼2017-07-06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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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7-07-06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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