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那头传来笃笃的马蹄声，辔头上的铜铃相击，撞出风尘仆仆的味道来。一路太监迎过去给他牵马，把人迎到了槛内。我隔着他一段，骤见天上飘起了雨，夺了内监手上的黄栌伞，一面迎着绵绵细雨推伞，一面踏着灰砖格子走向他，给他撑伞。】
“大人昨儿夜里歇的可好？”
【我身着宦官服饰，引他往太后千秋宴上去，途中间或从三山帽下掀眼偷瞧——来人戴鹤绒金蟒乌纱，穿红色织金蟒袍，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有松柏般清澹平和的风骨。从未给人撑过伞，那人的另半肩膀早被淋湿了，尤不自知。学着都人平日的腔调，好心提点他】
“您留神脚下，雨天路滑，没的趔趄。”

【 宫道雨敕，马车难行。道侧分饰大红灯笼，雨水冲刷，羊角庆成灯洗成一片模糊的红。雨势渐大，只得水声。至于外间宫人走动，方知已入了槛内。轩车两旁肃立身着程子衣的护卫，下行时，头顶已有一顶伞。 】
【 因躬腰，左手扶正五梁冠，未有几步，半边肩已湿透，正要问责，却见那三山帽下分明是张秀丽的脸——是个小姑娘。这张脸皇帝有七分像，只如今尚且是个含娇的模子，短些棱角。再细细瞧她，不动声色，见那细白的颈子上有一颗芝麻点大的痣，心中便了然她的身份。虽不知用意，须留三分笑，再一一作答。 】
夜雨聒噪，歇得并不好。
【 因她身份，也不计较一侧臂膀浸湿，距宴开尚有些时候，偏殿自有更衣处所。微移了眼，留神足下，见前方水凼，不由搀了她一把，细小的个子，如同拎一只幼猫。至她平稳过了，方放开她袖，心中虽有些计较，面上却仍自若。 】
我不妨事，倒是贵人多些留心。

【 前日朝毕，受群僚宴酒，折返已近宵禁时分，则令侍者加鞭策马。归至府中，觉额角淤涩，兼夜雨更漏，难能寝下，故而作《墨竹图》，聊以遣时。笔势收尽时，天光既蒙。 】
【 青砖油水泽，头顶黄栌伞低矮，微躬身就她，锋致眉目中带一点零星的笑，唇角稍提，应她话。 】
好。宫中尚茶，技艺难习，想必贵人是个中好手了。
【 二人比肩行至殿前，她收伞，娇小身量做不得这下等人事，伞柄给风一吹，有些分量的砸在肩上，不由蹙了眉峰。她不迭致歉，一脸惶恐，不想她惧怕，且也非是大事，随口道。 】
无妨。随我进殿。【 抬步往里走，恍然她步履细小，便回身等她。难能见这惭愧模样，面上一派光风霁月，却说一番为难她的玩笑话。 】
稍后劳贵人沏盏茶。

【绵密的雨撇在身后，我收回伞，在阶前抖了抖。一抬头，正瞧见他在楣下等我。那人本在山之阴，濛濛雨下雾了颜色，恍然间从瞳仁里晕出一圈金，而后眉宇鼻梁都染成了鲜活颜色，渐至明亮耀眼。】
【我呆了一刹那，意识到失礼，赶忙错开眼睛，视线一斜，这才发现他肩头早湿了一片，浸成熟透的李子色。跃步入了门内，从袖里掏出块绣紫萝花的帕子，踮了脚去够他肩膀。】“罪过罪过，奴才侍候不周，委屈大人了。”
【一个人脾气再好，总也是有底线的。我没有当太监的经验，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了他，许是今个儿老娘娘生辰，他没有立时发作，可风雨前夕的样子更叫人害怕。踮脚实在吃力，额际渗出了薄汗，又怕自己笨手笨脚的给他擦拭再惹他不快，于是将帕子放在他手里，托词道】
“我去给你沏茶！”
【专司宾宴的大殿，建造共花了六个月零九天，共七十二根大柱，并四千七百一十八块金砖。紫禁城里进深的宫殿我皆如数家珍，可这小小偏院里茶叶置在何处…实在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翠筠波影的瓷杯映照我愁容惨淡，紧闭了下眼睛，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偷裁下几只茉莉骨朵充茶，沏了壶花香满溢。斟给他以后，在他眼前伫着，尴尬的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肩侧】“这儿……疼吗？冷不冷？大人，我头回当差，笨手笨脚的，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向司礼监告发我……”

【 雨势愈急，最后竟如洪闸大开，天河倾泻。乌云压顶，檐上龙九子笼一层暗色，禁宫中凶兽盘踞，伺机而动。背手望着牅扇外一方雨劫，人间丑恶、宦海诡诈，皆藏于暗涌之下。眉峰冷淡，腕上一串佛珠滑落，松松一握，不期然撞进她关切眼中。】
【 我见过她，认得她，早已是数十年前事。 】
无需自责，我不罪你。
【 高大身躯坐进紫檀圈椅中，一旁的小侍者恍悟了我湿了一侧臂膀，从袖中取了一方绣帕，不禁哑然失笑。闺中私物……想来她年纪尚小，尚不知此中真意，便顺水推舟，握在手里，粗粝指腹捻在那一丛紫萝上，沉声笑道。 】
宝珠茉莉？你倒是聪慧。
【 花香四溢，眉峰松了些许，见她立在跟前，横一幅委屈模样，面上掠了些微侃意，倒不想如今折她颜面，只摆手道。】你头回当差，想必是紧张。
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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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香海，愈久愈浓。一只茶碗叫他捧着，摆出个闲适淡然的姿态，想来是真不怪我。宫里的婆子哄孩子睡觉，不听话时讲粘杆处吓唬我，他是刑部侍郎，却不像故事里的狱卒，生着青面獠牙……】
【松了脑袋里紧绷着的一根弦，立刻没介怀了】我小时候听您的故事长大的！昭统年间的傍眼，却跑去作了抗倭英雄，把东海来的小鬼子打得哇哇叫。可您后来却没做将军，任了刑部侍郎……【觑他一眼，挠着后脑勺】我以为您该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
不过现在见您温文尔雅，品貌端正，人又和善，便不怕啦。
【飞檐斗拱外雾蔼浓稠，天穹与地平的交际处青龙乱舞。一道惊雷打下来，眼前暗了又明。擎小儿怕打雷，和猫一样，见了响雷背脊弓缩，惊叫一声，吓得躲在地上拽住人衣摆，样貌可怜极了。】

【 揭盖，茶香四溢，宝珠茉莉个头不大，胜在怡神。朝事繁冗，一盏茶正中下怀。适时雨霁，留满道如蛇云雾，倒像置身渐台。目光微沉，随身侧人口中光景，锋致眼中不辨喜怒。 】
【 屈肘置茶案上方，见她神采飞扬，心有所感，食指曲起，往她光致前额略一敲，笑道 】
都哪听来的？他人口传笔录，做不得真。
【 当日与天搏命，东海走船，得了个“出海龙”的名号。虽遭设局，自此左手难能提剑，却名正言顺止了功勋，至于猜忌与谋动，便也淡了许多。蒙先帝爱重，倒过了好一段太平日子，此后入阁授鹤，亦无人置喙。 】
【 天际云涌，惊雷敕下，唬得她猫儿一样跳了脚，缩在茶案底下，四根白生生的手指紧紧扣着蟒袍，一双眼睛溜圆，一幅可怜模样。她尚年幼，是个深宫里娇养的孩子，对我不曾设有防心，脆弱欢喜都赤裸袒露。心底一动，伸手把她往怀里带了带，阔掌在她背上顺着气，温声道 】
不怕，我在这，那些东西必是伤不得你的。

【瞳仁的光弥散微弱，像风灯烛火，经不起一点儿波折。他一下一下，当真像给猫儿顺毛，从上到下，极蕴帖极受用。】
【他们说，昭统一十四年的时候，储秀宫一株百年的偃松给天雷劈成了两截儿，全是因老天爷降罪给一个妃嫔。我琢磨着，老天爷该不是替他警醒我吧？畏惧天罚，眼里几乎转出水光，这时无心旁顾，缩在他身边，哭腔道】您个儿长，老天爷要是打下一块瓦来，您得替我挡着。

【 殿外惊雷，云影都狰狞，她安静的蜷在怀中，连低喘都微弱，轻如那一年她留予我的鹤羽。阔掌收了劲，顺着一条背脊往下，她看着瘦，身上却光致软和，是藏了宝的。神思游移，直至她哽咽方回神，眉峰松快，玩笑道 】
贵人是伺候人的，如今却要我挡瓦片，如此不好。
【 一张小脸上泪痕斑驳，拿她方才递来的帕子揩上一揩，佯作肃目 】
真成花脸猫，待会儿可见不得人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个儿有多荒唐，上下五千年也没有一个叫朝廷命官给自个儿担雷劈的太监。可是他又不傻，只怕早就瞧出来我不是内官，专等着看笑话呢。立起身，拿袖口掖了掖眼角，吸两下鼻子，压着嗓子道】
“奴才该死，一时昏了头。”
【经此一天，旁的收获没有，告罪讨饶的本事长了十层。翠筠波影里茉莉悠游，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物处在同一风景里，因为意外，才更特别。】
【宫道那头足步声渐至，几顶黄栌伞率先现在来路途中。雨幕稀薄，看来是天酒将竭，云开在望。我怕同司礼监的人打上照面，忧心忡忡的转回眼，正欲同他说什么，踌躇片刻，只是告别】
“太后已至，您趁早入席罢！奴才告退。”
【连却行的礼也未顾上，仓皇的逃跑了。奔出门才发现，没捎上伞，幸而雨下的零星，一只手遮在额前也足够抵挡。天上有闷雷像狮子一样低吼，肩颈畏缩，背影僵了一瞬，又重新迈开步子，踏着一串雨花去了。】

【 怀中人娇躯一颤，腾地站起身来，声音也瓮着，是一个极委屈可怜的模样。扶在她背脊上的阔掌松开，指腹尚有绫布细腻触感，不禁搓上一搓，好教那阵柔和散尽。治下谨严，平日极少这般让步的宽仁模样，直起身来，淡声道 】
不罪你，回吧。
【 目光从容，她退下后，方至偏殿更衣，而那一角深红，已是半干。 】
【 她怕是不记得自己了，如此也好。他日与皇帝不豫，也与她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