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书入痴，连眼睛也不霎。我原以为做宫女，侍候人的行当只要晓得怎么做事，怎么偷懒便足够了，而此刻，主子宁愿对着本死书消磨时间，也不瞧我置的果仁儿一眼，委实叫人气闷。拔了嗓子大声道】主子！
【趁她不防，夺了书来，展着书皮正待一念，却发现“李义山诗集”只识得“李、山”二字，语塞。】主子这般刻苦，是要考取状元不成？

【风消绛蜡，露浥红莲。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
【禁掖的落梅妆是极尽雍容的。别小觑细叶眼眉，那一浓一淡之中，林下风致，顾盼流光。再窥牗前，月胧明，星河凝晖，最宜读诗二三。是时，正读：留得残荷听雨声，可惜并无秋雨淅沥，剩一段尖嗓儿。】
【任由她夺了书去，这面曲臂支檀几，侧首觑她，明知晓底细的——不过牵强认得几个字。却慵眸漫挪，舍不得烛影下的芙蓉脸蛋儿，间有澹然数语。】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读书呢，万万不可与功名挂钩。”

【饮酒赋诗，诗功名如粪土；轻慢王侯，不折腰于权贵，气干云霄，乃真名士之风。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便宜名士？光念书不做官的除非是个夫子，否则饭也没得吃去，还论什么风骨？】我可不晓得什么诗酒王侯，只不过小时候常听大人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又同我什么相干？一个女孩子，要么生个好相貌，要么落个好家世，许个好人家，这辈子也就齐全了。可惜，我偏是那个出生卑微，容貌寻常的，是以沦落到给人剥杏仁儿，还要受冷落的境界。】您身在后宫，可别学着淡泊名利那套，奴婢还指望跟着您——鸡犬升天哪！

【双阙中天，凤楼十二春寒浅。五云深处，万烛光中，虬漏声声催夜，点滴到天明。蓬壶阆苑之间，不闻机杼，卿卿夜语，愈发泠泠。】
“货与帝王家？你甘心么，一辈子是棋，终了便是弃子。”
【纵然身陷囹圄，依然有仰望星空的权利。我来人间一趟，不愿再入地狱，一条活路，全仰仗拜高处、踩低处。】
“你说得很对。”
【何不明了，芸芸众生，谁不是在掩耳盗铃？并未劈手夺来书卷，反问。】
“适才在剥什么？”

【杏仁的味道是淡香里带着点涩，我应当把它磨成粉，熬一盅蛋白杏仁茶，那才叫个鲜美。八月流火，再迟，便不合时宜了。】
【搁下义山诗集，托来一雨盘的杏仁递她。琴棋书画，我一窍不通，什么棋子弃子，非黑即白罢了。甘心不甘心有什么两样，好比我如今吧，不也照样只能本本份份做个奴婢。】围棋拢共三百六十一枚，不是白的就是黑的，有什么分别？

“杏仁？听起来就苦，没事儿剥它做甚么。”
【残釭一点欲尽，借着不很快活的光，窥这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玲珑凿就，富丽归富丽，却不尽真实。】
“并非黑白之别。这么说——你若想鸡犬升天，我必得是执子之人。”
【探腕揽过《义山诗集》，扶绿云，不展卷，信手拈来。】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另有一叠醇香的奶子，浓得像堆雪。拈一枚杏仁果子，蒋棹似的打那奶子上一撇，杏仁裹上一层包浆，泛着谗人的光泽。】杏仁苦物，却镇咳益气；再说了，您不尝尝怎就知道不好吃。
【大多世家出生的女人读书学字，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镀金，和在脑袋上簪花一个效用。可若是读书过了头，迂腐起来，那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毕竟这世道，女人的天下只在男人身后，是方寸或是许亩，其实并无多大分别。我盼望我的主子是个聪明人，如若不是，那么当个老实人也好，只是万别作钻牛角尖儿的笨人！】什么蝴蝶杜鹃，主子是想养些虫儿鸟儿玩吗？
我可不会照顾动物的。

【秉烛夜读，却被娇娥扰，意兴减，索性掷了书卷。小艳疏香最娇软。眉眼盈盈地笑，白荑一搭一搭打着牵流苏的绢扇，横波去，檀樱启。】
“便抬举你，喂我一个。”
【鹃儿呀，蝶儿呀，哪里是要养上呢？要养就养红狐狸，再不济，养只狸奴也是好的。偏就她断章取义，一点心思，总自以为是。便也借着这一两句唬她，数落数落她平素那股子懒怠劲儿。】
“嗤——我也不指望着你。成日里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逛。”

您说这话是过河拆桥呀！
【手里拈着杏仁即将抵岸，临了又往回缩了一寸。这世上面对言之凿凿的指证，尚能若无其事的辩驳的，兴许不会有第二个。对于偷懒这件事儿，我有千百万个讲头——讲也无益，我偏不承认。】
我哪里是在外头疯玩？这不是给主子鼓捣美容养颜的方儿么，太冤枉人了！

【红酥手捉了她窄窄细细的白腕子，直将裹了奶乳的杏仁粒往嘴里送，浓郁厚重的醇香一时盈满檀口，间又嗅得她葱尖儿上一段餍鼻的栀子香气，教眉间山水都软了去。】
【而栀子是栀子，她是她。指腹一戳她眉心，半嗔半笑。】
“呆子一个，还想学人精儿似的油腔滑调？这桥不牢实，趁早拆了，免得祸害遗千年。”

那您也甭吃我剥的杏仁了，仔细惹祸上身！
【抱着一叠杏仁旋半扇身子，还计较挨的那一手指呢。说打闲吧，可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不认得字儿，不会读书，更别说琴棋诗画——生下来就不是这风雅命！】
索性我没读过书，大字也不识的一个，想来您早看我不顺眼了，趁早将我打发出去的好。
【扔一颗杏仁在嘴里，苦得拧了眉，偏还嚼得嘎嘣儿响。】
这杏仁儿还得留给新主子。

“嗳呦呦。说你两句还说不得，摆脸子教谁看呢？”
【偏就我惯着她这毛病，搁到旁的甚么宫，好脾气的主子便也罢了，如若是脾气火爆的主儿，不消半天，准给她连人带褥子撵出来。长眉藏锋，柳梢儿一拧，又愤愤道是。】
“我这破落户儿是留不住你这尊大佛了，趁早让你谷沃贺姐姐替你寻个好东家，不必成日见这个书心烦，见那个画也心烦。”

【嚷嚷归嚷嚷，谁也没存坏心。有时候人就这样，越骂越亲近，若不是知心的人，谁好这样顶撞呢？只怪这皇宫太高深，妃嫔一阶阶的码上去，把咱们都衬成了井底之蛙，每天打打闹闹，得过且过呗。】我怎么是见了书画就心烦呢，这几张纸可值不少钱。
【说到钱，眼珠里精光一闪】您赏我本书呗，我也好学着认字儿，免得成日介在您跟前卖呆。

“这册便赏了你罢。”
【那是顶好的菩萨心肠，心尖儿上够植一片天山雪莲，张嘴却非要挥刀子，眼尾一睨，又将《李义山诗集》掷在案前。掉钱眼儿者，诗书字画，皆可作白花花的银。罪过，罪过。谁晓得她糟不糟践义山？】
【一转眼，凌波无骨，已踱至她前儿，抓了一把杏仁果子，不消蘸奶乳，只尝返璞归真后的本味。檀口莲花，言笑慵慵秋波。】
“明儿磨了余下那半碟子杏仁粒，蒸一品芝麻杏仁糊。”
【吹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