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既定，我莫名抱有一种尘缘了然的感受。枯禅不必再坐，清静之化潜修数年，还是难以登跻青天。嘴上倔强不肯言语，其实胸中颇有几分惆怅）
（婶娘也不大过问我日常。心下便暗笑，这桩姻事可怜见的，尚有些好处。不管也好，提笔修书，期了伯元择日晤面。按时习，礼成之前男女不得私会，但依我们交情着实不必介怀此等俗矩。就当是老友重逢把盏叙旧。一来多年未见，心有确有惦念。二来便是几分私欲——先左右言他地聊几句闲，或许能免去婚房间直以夫妻身份相对的尴尬。）
（这一书，笔势与遣词，极近委婉浑含之能事。皇廷岭南，像阖眼做过的一场梦。梦醒了，又见他的脸容。）
（小蕙说这便是冥冥中注定的归宿。眉上轻一笑）
不啊。这不叫命途所归，这叫天道无常。

【近几年一直不曾与月姐断了书信往来，但不知何故，越发觉得与她已然渐行渐远】
【阿玛对这桩亲事得成十分满意，怕是族中以为总角之欢，终成秦晋之好，应是美谈，我二人自然乐得为侣，厮守终身。但其实有几分为难，一想她外表温柔持重，内里又暗藏机锋，长于世故，就觉得人虽好，为妻便不大合适。不知月姐命中遭遇过何种变故，便是书信中只言片语，也能分辨出她性转清冷，愈发沉默寡言。怕她心有不甘，自己也不愿娶而不能护之周全，数十年朝夕相对，岂如儿戏】
【接她书信时正与凯之对饮，闻他开导云云，将坛中剩酒仰喉饮尽，大笑】你什么时候变得也如此婆妈了？行了，与其给**这份闲心，倒不如替你自己着急。纳雅家的三姑娘给你回信了吗？
【话说完，酒坛子往桌上重重一扔，残酒浸透了白宣上细腻娟秀的簪花楷。凯之的话适时递来，“别不见她啊。小时候月姐待你多好。”】
【这话倒是听进去，点点头，记下信上期约时日，但觉得那些旧事已经很遥远了，触不可及】

（阳光倒是十分晴好。这一日我很郑重地施些脂粉。宫中侍奉多年，这般手艺缺不得，娴熟有余，只是很少用在自己身上。举目向铜镜里望去，胭脂匀面，竟有几分小女儿家婉然的娇羞）
（有些不大自在。我无意迎合，但还是希望他能够喜欢。出了暖阁，直往宅邸后门去。一路上小蕙与我都没有讲话。心间细算，才发觉原来与他已阔别整七年。）
（细瘦的门扉一开，我望见柳荫下，日曦支离，少年横跨马上，有着很宽阔漂亮的脊梁。）
（纤指凝滞在门环之上）伯元。

【天朗气清之日在门外静候许久，脑中混沌地猜想着月姐如今的模样，并一些陈年往事，个中最后悔的便是当年小楼不告而别时，在金陵找她哭诉。在她怀中洒泪，胡言乱语的场面还隐隐有些记忆，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正漫无边际地想，身后闻一声唤，剑眉挑起，利索翻身下马】见月姐姐！
【近前几步至她面前，但觉她比想象中更丰盈可人。眉目澹朗，比从前舒展更多，带起一股扑面而来的沈静。不是小时候那个聪颖机警爱闯祸事的小丫头了，这一瞬间感慨万千，先前许多顾虑介怀，顷刻间烟消云散，沉吟片刻，有些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还以为，这几年姐姐发达高迁，早就把我忘了

（周身笼罩在他的目光中，眼风鼓起勇气，只在他面上短暂掠过一瞬，便讪讪别过头去）从前我总让你唤我姐姐，你不肯。如今倒是学乖了。巧言令色哟！
（我何曾忘了他呢。原先热热闹闹的一群人，在岁月里零落。除了姜杨二姊妹，亲厚些的便唯有他。阔别的时候，我与他同高。但现在他已比我高出一头有余，看一眼，要大张旗鼓地仰起雪颌。一瞬间很想与他拥抱，想要拥住岁月遗落不曾收回的恩赐。但还是止住，我知我一定会止住）
（绛唇轻一弯，言语是我们惯用放肆的口吻）我还不够想着你吗？你才是呢，一点都没有想我。

【短暂的一怔，想起来她话中所指，乃是当年与她佯扮大人去酒肆买酒偷尝，老板娘问她，这是你弟弟？我一跳脚抢着说不不不，她是我妹妹】
【挠了挠后脑，不意这等小事她还记得，自己也忍不住笑】姐姐别冤枉我了。以后都听姐姐的。
【要是没有阿玛擅作主张的定亲，我跟月姐重逢京中，应当还是极好的朋友，虽然多年没见过，三两句话便能消融了隔阂，还跟从前一样。自然不敢唐突提及婚事，要是能一直不提就好了】

（明媚娇妍的侧颜一扬，并不同他客气）这就对了。
（从前总这样斗嘴。小孩子家，偏生爱过当老子的瘾，想来很是滑稽。只是今日话甫脱口，又觉得三分寡淡的怅然。日后与他缔结良缘，我又有何德何能，让他事事在意我的想法呢？柳眉轻不可辨地一蹙，很快又将心绪舒脱）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京城，我竟不知道。还以为你在金陵。——本来很高兴啊，以为又能去江南。

【一时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这种走南闯北的人，该知道所江南也就那么回事儿。千篇一律的水乡河湾，看多了也腻味。我现在倒觉得京城很好。
【和月姐想来有一说一，并不刻意隐瞒。虽然时光流逝，人的面貌身量俱有变动，但她神采飞扬的风姿，分明还是那个小时候师傅长辈宠爱的小姑娘，叫人倍觉亲切。或许八旗中许多人跟自己一样，早年江南放浪，到了该收心的岁数，便被老子押解回京，成家立业，活过正统乏味的一生】

（这一句“京城很好”，万千言语便被无声地压回府中。有牢骚而不得发，滋味很不好受。杏红的唇瓣一翘，一时竟有些急切）京城哪里好了？要我说一点都不好。每一日都不好、每个地方都不好。
（余光觑见他面上横生委屈神色，更是拔高了声线，娇娇喝令）哎，刚才还说好了以后都听我的，这一会就不作数了？——你敢！
（身后，是叔父家宅邸围垣，古朴斑驳，像戏台上空旷洁净的幕布，绵延向两侧的远方。我的一点情绪肆意绽放在其中，颜色很是浓重）
（风从绿柳的罅隙穿来。未及初夏，已带着撩人肌骨的燥热）

【不意她的反应如此强烈，但很快也就想通，京城于我而言是换个地方住，她进宫侍奉人，不用说也知有委屈受。月姐心气高，自然活得更辛苦。并不与她分辨，再近一步，含笑牵起她双手，拢在掌中】不好就不好，你急什么。
【敏捷地捕捉到掌心一双柔荑先是轻轻挣扎，而后便作得安稳，一低头对上她柔且狭长的杏眼，认真再道】
你邀我出来，不会就打算在这儿说话吧。想喝酒吗，跟我走，去什刹海？

（红酥冷不防被捉住，下意识将螓首一抬，正逢他深邃眼眸。心绪翩跹，幽幽相望了片刻，轻吐兰息）你啊。
（去什刹海的提议倒是极有兴致。眼风仍缠绕在他英挺的修眉间，反将他手一握，脆生生）我是看出来了，你总去那里消遣。也好，我还没去过，你带着我长长见识吧。他乡遇故知，是应该……
（“喝几杯”没说出口，倏然觉察到诗文尚有后话。玉靥沾绯，将眸光移动，声音依依低垂下去）

【她的手柔软温凉，正似一段暖玉。许多年前，一众人开江撒网，登高旷远，都是这样拉着她，不辞辛苦】哪里是我会消遣，明明是姐姐消遣我。
【佯装不识她话中深意，顺势接口】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你在宫里待了好几年，还会骑马么？
【抬手一指垂柳下拴着的马匹】没忘的话，骑马过去？

（只要愿意，伯元自幼便是敏察之人。与他相处，许多忧心实属不必。昔年许多细小之处的维护，被我收藏铭记于心，想着寻个机会，一并致谢，但今日看来也是多余。梨涡噙笑）郭大少爷太小瞧人了。
（日影恰横亘在二人正中，像一道无声的岁月之河。有些喘不过气来，将柔荑抽回，扭身就向他坐骑行去。解开紧束的绳索，二话不说，蹬鞍上马，利落一拽缰绳）
（青驹一声嘶鸣，回首时，望他长身玉立之态，仍觉如梦似幻。他是我的弟弟）
你来不来，不来我可走了。

【静看她揽辔上马，负手笑笑，继而跨步跟上，从背后拥住她纤腰】你平常都这么逞强的吗？我不小瞧你，你也爱惜一点自己的小命。
【附耳低语时，入眼正是她小半张梨白无瑕的侧颜，鬓边几缕细碎的海棠须，随风勾撩在自己脸上，痒得很。月姐一向是个锋芒很盛的人，这会儿却难能有些可爱】
【双腿将马腹一夹，与她道】坐稳。咱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