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香气》
若电视里没有台风过境警报，这应该是一个很平静的下午。
盛夏。和橙华市过去的每个夏天一样，雨水甚少，闷热，令人昏昏欲睡。风从敞开的窗缝儿里溜进来，裹挟着水汽和橘花的香味，涩涩的温温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如煮久的柠檬水。如果新闻节目里的女主播没有用那种特有的呆板声调，宣布台风可能会在晚间登陆——遥就会度过又一个无所事事和随心所欲的假日。
出汁在汤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买来的蚬已经洗好了，她翻过一页料理书，不大确定地想：要先放味噌……适量是多少啊？遥很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主妇们对于料理暧昧不清的描述比高温更让她倦怠。猫咪软软的耳朵安慰一般在她小腿上蹭了蹭。啊，可恶的料理。遥啪地一声合上书本，随便挖起一勺褐色的味噌酱和蚬一起丢进锅里，背靠着流理台发起了呆。
许多乱糟糟的想法掠过脑海，好像又什么都没想到，遥很挫败地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蚬味噌汤的泥潭里拔出来，任由它慢悠悠地漂浮到别的地方去。
刚结束完一项工作，她就被母亲逮到，拉回家来进行所谓的“新娘修行”。什么和什么呀。明明才和瞬订婚。……对呀，是订婚。不过算一算，已经交往了五年，两个人在业内都小有名气，尤其是瞬；工作连着工作，忙时还要在丰缘各地来回奔走，现在的状态和热情冷却的熟年夫妇也没什么两样。
思及此，遥眯起眼睛凝视着自己搭在台沿的手臂。她不具备察觉时间流逝的那种敏锐，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很长时间，她却在各种协调赛和旅行历练中恰到好处地忽略了它们。刚开始旅行时的记忆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但眼前的手臂分明属于一个青年女子，线条流畅而健美，看得出在舞台上受过多年历练，和少时细弱的身体截然不同。那是十岁和二十二岁的差距，遥一阵恍惚，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吗？
可不管怎么说，毕竟她没有以前那么迟钝了。遥能感到，周围人在对她的态度上微妙的变化。在他们眼里她已经是个成年人，是职业协调家。他们尊重她的成就而不再把她当做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她暗中得意于这种改变，但只有一个例外：瞬似乎对她的变化熟视无睹。在两人独处时，他好像一下子就扔掉了绅士风度，变得不拘且恶劣，动不动就讽她两句，遥总觉得在他眼里自己还是当初那个笨拙的“不华丽小姐”。
——为什么他没有任何表示呢？
遥的目光无意识地移向窗外。天色暗下来了。
要下雨了吗？
瞬大概永远猜不到这次她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一开始只是普通的拌嘴，起因连她自己都忘了；他们吵架是常有的事，但绝大多数以在沙发上滚成一团幼稚地捏对方的脸或者挨在一起研究协调赛的录影带作为结尾。但这次不同。虽然她知道瞬总是两人中更理性的一方，但心里有什么地方还是被刺伤了。
反正你根本不在意我有想什么！她对他扔下这句话，在感到后悔之前跑出了家门，发愁去哪儿时又接到美津子的电话……她叹了口气，有点挫败地闭上眼睛，却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
……味噌汤！
遥跳了起来，冲向气味的源头。果然，赤味噌已经成了粘稠状挂在边沿，几只蚬壳在锅底可怜兮兮地趴着。她试着重新加了点水——好歹是做出来了，但那股糊味儿始终挥之不去。她放下茶碗，打消了把自己的作品盛出来喝的念头，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卧室，呈大字形平摊在床上呆望着天花板。
平心而论，她和美津子并不相像。遥知道她能获得丈夫儿女敬爱和尊重的原因，除了血缘亲情；她无疑是家庭的支柱，近乎完美地扮演了妻子和母亲的双重角色。她学不会像母亲那样把道馆打理得井井有条，操持各种琐碎的账务，给一家人和精灵们准备一日三餐——她甚至连味噌汤都没法做得好喝，就要和自己的母亲站在同一个位置上了。
……他，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我呢？
恋人。夫妇。两者是意义不同的存在，她曾经想当然地以为两人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到婚后，却在美津子各种有意无意的暗示下清醒过来。那毕竟是不一样的，无论交往多久，多了解对方细微的习惯，在一起生活以后，仍可能暴露出之前从未发觉的巨大鸿沟。何况她真的了解瞬的所思所想吗？他们恋爱、订婚，然后会结婚——未来的确定性却使她心里产生了小小的动摇。以前她从不知道自己还会对这些事感到忧心，难道她真的对瞬太过依赖了吗？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冰精灵的短毛，说话声轻得像一声小小的叹息。
“对我的事，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吗……”
※
“有姐姐的邮件哦。”
早饭前，小胜在餐桌上放了一个印着得文公司图标的扁平物件。牛皮纸把它包得严严实实，似乎是书本画册一类的东西。是谁寄来的呢？又为什么给她寄？看到她发呆，小胜撇了撇嘴：“好迟钝，明天不是你生日吗？”
生日？遥眨了眨眼睛。前几年她的生日都赶上比赛，为了收集缎带而奔波在各个城市，她和瞬都不大记得生日这回事了。如果是朋友们寄来的礼物，肯定只会写她在拉鲁斯市那个小公寓的地址，有谁知道她现在在橙华呢？她感到奇怪，没有去拆礼物，任由它孤零零地躺在桌上。
应该还在那里吧。
遥爬下床，走到客厅，把那个扁扁的盒子从餐桌中央捞过来。包装纸很厚，她费了点劲儿才撕开，里面藏着的东西却平平无奇——是一册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素面卡纸。
她在心里嘀咕道：送这礼物的人真没情趣。顺手翻开第一页的时候却有点儿愣住了。
——那是一本相册。
她和瞬的，相册。

※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开始下起大雨来。事先并无预兆，而忽然变得凶猛起来的雨，被冷风裹挟着，击在窗子上发出砰砰的闷响。雨云遮蔽天空，周遭已经完全暗下来——是台风要到了。
遥并非第一次面对有台风的夜晚。只是那个时候全家人聚在一起，爸爸的请假王长臂一揽就能把她和弟弟纳入臂弯，温暖和快乐的记忆反倒压过了对暴风雨的恐惧。而现在她只有一个人。遥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一角，翻着那本相册，企图将忐忑不安的感觉压回心底。
头顶上的灯光在虚弱地闪了两下后，熄灭了。四周归于黑暗。
台风来时的例行停电。
云层里传来轰隆隆的闷响。一道闪电劈下来，墙壁骤然被映得发白发亮。她捂住耳朵，不断地想着其他事来分散注意力。
——那些照片，是谁，在什么时候给他们拍的呢？
她凝视着扉页，小小的相纸上，标注的日期是五年前。双人华丽大赛的赛场下，人群中间，十七岁的少年少女，和他们的精灵。女孩子手里攥着一朵玫瑰，一派热闹的气氛中，两人脸上都挂着不同程度的红晕。
在密匝匝的雨声里，回忆悄然苏醒了。
遥想了起来，那是他送给她的第一朵玫瑰。
那之后，在颁奖典礼上，观众和朋友面前，他们接了吻。
他们之间的第一个亲吻，有点儿湿湿的，轻柔而温暖，他的嘴唇像棉花糖。她闭着眼，耳畔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直到人们开始笑、鼓掌，吹口哨，她才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他通红的脸。……害羞了吗？这样想着的时候，瞬朝观众席挥了挥手，旋风一般拉着她下了舞台……她却看到瞬满脸红晕也遮不住的笑意。
遥小声地笑起来，把相册翻到下页。
交往后的第一个夏天，和朋友们去了橘子群岛。
无名小镇上的夏日祭，浴衣、捞金鱼、苹果糖，照片上是祭典结束时盛大的烟火，和他们手牵着手的背影。
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
时间一点点向前拉近，照片上的少年少女，面孔逐渐脱去稚气，变成了更熟悉的样子。
第一次一起旅行时的一组照片；在华丽盛会的决赛中捧起金杯的照片；成人式穿上振袖的照片；去拉鲁斯市拜访瞬的父母时的合照；开始同居的那一年，她捧着小豆年糕汤，大笑着对他说“从此以后就请多关照啦！”的照片……
是轻柔的可爱的香气，是令人怀念的芬芳。
每一张照片都是时光的碎片，是被她淡忘的回忆。
原来曾经发生过这么多事情，遥想，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涩。她把相册放在膝上，仰起头望着窗口。风雨明明还在窗外肆虐，云层间时不时传来轰隆的雷鸣，她心里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
他们的照片并不太多，又被用心整理过，一个小小的卡纸本正好能全部装下。最后一张，她猜也许是之前订婚仪式上的礼服照——毕竟最近发生的大事也只能是这一件了。她翻开这个本子的最后一页，却有点儿惊讶地愣住了。
那并不是什么礼服照片，也不是她曾想过的别的东西。
只是很普通的某天的早上，温暖的阳光照进卧室的时候，她的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熟睡着的样子。她的睡相说不上好看，褐色的长发蓬蓬乱乱的，怀里还抱着一只枕头，睡得一脸惬意，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
遥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睡颜。这是瞬在她睡着的时候偷拍的吗？她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微妙的羞耻感。这时她注意到，照片下有一行很简短的留言。是瞬的字。
“遥：生日快乐。”
年年都是如此——简短得甚至有点公式化的祝福，从来没有情侣间常有的甜腻腻的情话。她以前曾为此感到失落，但是这次却没有。
这本相册是他送给我的，遥想。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膨胀，把那些忧郁和寂寞驱散了。它把她的心房占据得满满的，直到溢出来。
——想见他。
想要见瞬。这种急切的，思念的感觉，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存在于遥心里。她以前都在想什么呢？总是单方面地试探，单方面地怀疑……却完全不知道去同瞬开诚布公地谈谈心中所想，也看不到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她。
她把相册合拢，抱着双膝坐在地上。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风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平息下来——云层里甚至开始漏出微弱的光线。
台风过去了吗？
遥站起来，想推开窗子看看情况。通讯器却在这时“滴滴滴”地响了起来。语音通话请求——屏幕上的备注是瞬。
她按下了接听键。
“……遥？还好吗？”
那边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问。他们一星期没联络了。瞬的声音有点沙哑，似乎很疲惫的样子。遥不知所措地握紧通讯器，好一会儿才挤出两个字来：“……还好……”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没说一声就回老家了，她想向他道歉，想问他是不是又在熬夜，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话筒那边传来一声叹息。“还在生气吗？”
“没有……”遥有点结结巴巴地解释，“只是……那个，礼物，我收到了哦。谢谢你。”
瞬轻声笑了起来。“喜欢吗？”他问。
喜欢是喜欢……可是，“为什么最后一张是那个……没睡醒的脸？很羞耻吧……”
“那明明是我收藏里最端庄的一张了。”
“你……到底偷拍了多少我的照片……”
她嘀咕着，揉了揉酸涩发胀的双眼，忽然有什么东西“啪”地滴落下来，在裙摆上晕开一片水迹。
为什么要哭呢？遥有点儿迷惘地咬紧下唇。
“抱歉，之前我……一直在自顾自的说，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我大概是太紧张了吧，所以没法好好表达……遥？”
她紧紧捂着通讯器，指缝间传来轻微的震颤——是瞬担心地在追问她怎么了。因为生日礼物这种事情哭出来了，一定会被嘲笑的……
“什么也没有！就是刚刚的台风太可怕了而已……！”
瞬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开门。”
“诶？”
“开门啦。我就在你家门外。想让我一会儿接着被雨淋吗？”
遥放下通讯器，冲出卧室——她打开门，想见的人出现在那儿，就像梦一样。不过瞬降临的方式毫无美感，虽然有水系精灵，但依然免不了被台风天的暴雨淋成只落汤鸡。
“你……”怎么在这里？
“胜君告诉我的，说你回来了。下午在道馆和美津子夫人谈过了，本来想直接过来，结果碰上了台风……”
她看着瞬强装若无其事，实则一脸自我嫌弃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把他拉进客厅，拿浴巾帮他擦干头发上的水珠。擦着擦着，她微微踮起脚尖，却被圈进那个冰凉的怀抱里。
“到底怎么了？”他的语气很柔和。
“……放开啦，好冷。”
“那就告诉我。”
“都说了，只是台风太可怕了……”
“还有呢？”
“……感觉自己很傻，什么都干不好，之类的。”
“不错，毕竟人贵有自知之明。”
“彼此彼此，你这傲娇。”
“迟钝。”
“落汤鸡先生。”
“不华丽小姐。”
又回到了平时的相处模式。她望着瞬，“哧哧”地笑出声，把脸埋在他的肩上。很湿，很冷，但仍有熟悉的，属于瞬的气息。她悄悄地嗅着那股气味，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那个，瞬。”
“嗯？”
“我好像真的做不来啊，像妈妈那样，我连味增汤都烧不好呢。”
“那种事情早就知道了。”
“……我也搞不清楚，瞬到底喜欢我哪里……小胜一直说我迟钝，傻，笨手笨脚的……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我呢？”
“遥，”他回答，“做你自己就好。”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让我动心。这样的遥，即使缺点很多，也非常可爱。”
“婚姻不是目的，只是一种誓约。所以，只要接受它就好。”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时间吧，瞬开玩笑般地说。她只是安静地听着，觉得眼眶发热，却悄悄地伸出双臂去环住他的后背。他们拥抱着，在一片黑暗中，在密匝匝的雨声里，在重新变得黯淡的天空下。
“对不起……”
“嗯。”
“我们和好吧？”她抬起头，“以后都不要再吵架了。”
“……笨蛋。”
在一片黑暗之中，遥听到这样的回应，可那只温柔抚摸着她头顶的手已经泄露了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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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本文的下篇《幸福的秘密》在PMO同人志《可能性》里有登载。是以瞬遥的女儿月子的视角来写的故事。篇幅很长，但因为算不得严格的瞬遥同人，因此本帖不予登载。如有兴趣，请移步链接购买同人志《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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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

很喜欢这篇楼主棒棒哒

顶

马克

写的好棒！~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