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在宫里的时候，总是会来畅音阁听戏，宫里规矩多，听得多是喜乐祥和的，不一定真的有意思，但能图个热闹。今日去给额娘请过安，不知怎地，生起了故地重游的心思，没人唱戏的畅音阁总显得阴沉沉的，可能热闹与安静太过相反，平白给人添了许多阴郁的体悟）
（行于廊下，一根一根的红柱像是亘古不言的肃穆卫兵，恍惚间听见了衣裙拖在地上窸窸窣窣地声响，蹙眉回望，却不见任何人影，心中惶然，低声问了句）谁？

（于风霜之后再见年轻的容颜，总是有种难以言明的悔恨与怅然，时常在想，若如她这般年纪，换一种人生，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我那乏善可陈的一生，如同湖中涟漪，起时一圈连着一圈地扩散而开，实则过后无痕，毫无意义。我不知她是谁，也不想知道她是谁，人活着的时候都是一个名字，一个称谓，到死了才明白生而为人到底该做什么，可那又有什么用，都已经过去了。站在红柱边，与她的回眸相对，素寡一张脸望着她，眼神如枯井）

（一声明明压低了的问话，在安静的长廊里也显得十分得突兀，回眸望去，瞧见一宫装女子，面目陌生，衣服好像有些旧了的样子，像是褪色画卷上的女子，了无生气。握紧双手，手心起了层薄汗，后脊却一阵发凉。转过身瞧着不言不语的这个女子，又问了一遍）
你是谁？怎么在这儿？我在宫里...没见过你。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声音发出后，自己都愣了愣，这般难听的音色，如同锈了的剪刀在破旧的缎面上拉上一刀似得，难以形容得刺耳。皱了眉，露出些许难为情的模样，原本毫无生气的一张脸因为这样过于生动的神色显得越发的怪异，站在红柱旁依旧没动，望着那女子，也问了句）你又是谁？

（听她所言，观她神色，哪里有个活人的模样，宫中怪诞传说常有，好些人还讲，这一梁一瓦，一砖一柱都住着一个鬼。身前显贵，身后无所归，终归是个可怜人。与她保持着距离，若说心中不惶恐，那是不可能的，可看着她似乎如同一个正常的人，只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来处，或许连自己死了都不甚清楚，便应道）
你不与我说，我自不用与你说，既然你不知自己是谁，为何还要流连于此，不寻归处？

归处...归处......（一席话说得自己陷入了沉思，偏首像是很认真地在找寻自己的归处，那些曾经支离破碎般断断续续地出现在我的思绪里）我的归处...我记得有一个院落，里头种了一棵树，树上开满了白色的梨花，一簇一簇的，风一吹，落下的，像一场雪。我还记得有一间屋子，屋中富丽堂皇，桌案上有一盏茶，腾着暖暖的烟，光是想想，就能想起那茶的香气。还有不知何处桌案上的一盏烛火，还有天上恒静无言的月亮。
（说到此处，望着对面的女子，很认真地问道）你可知晓，这是何处？

（她徐徐说着，看着这副模样，有些可怜。如同呓语的话说完，她又来问我，可我只能摇头。但又怕她失望，便说道）也许是你的家，或者是这里的哪座殿阁吧，总能找到的。
（我不知为何会遇见她甚至能看得见她，世上事玄妙居多，却也问不清什么因果。与她说话说了这么久，竟没遇见一个旁人，莫非是我入了什么化境，才见得这一段机缘巧合？）

（已经十分详尽地描述着脑中残存的画面，可是，她依旧说不知道。有些失望地垂下头，枯瘦的手指上带着的戒指晦暗无光）你们怎么都不知道呢。（喃喃自语，阴沉得很。抬头再望过去时，眼中些许期望）不然与我说说你的家，也许我能跟着你想起些什么呢？我已经忘记我在这里待了多久了，时间好像停住了一样，每一天都是一样的，从来都没什么变化。

我在这宫里住过一段时间，就在翊坤宫里，那儿的后花园开满了月季，艳丽如锦，倒是没有你所说的梨花满树的景致。如今我住在宫外的府邸里，那儿确实有茶香，有竹林，有清风明月，更有我心心念念的人。
（我怕是疯魔了，才会与一个孤魂说着这些话，她那头似是晦暗至极，忍不住想要替她涂抹些色彩，让一切变得鲜活起来，可转念又想起他一个已死之人，有什么鲜活可言，叹自己痴傻，便又说道）不然你不要找了，也许放下了，反而能得到呢？

放下？也是，我寻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却忘记越来越多的东西，人活着的时候就因为索求而忘了初心，死了，竟还不知悔过，真是可笑至极。
（她有她的清风明月，而我呢，我也许也曾拥有过，只是忘了而已。她说，不如放下吧。可人生实难，难不都难在放不下么。我瞧那戏台楼阁，涂满了富贵颜色，轻轻一笑，哑声叹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这话说着容易，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就算真有人做得到，那也是遭过罪，受过苦，退无可退后的另一番体悟罢了。

您既然说得这番明白，就该让自己真的通透，不然流连于此又能做什么，徒劳而已。
（我听着她的话，就好像在照镜子，镜子里有一个十分不堪懦弱的自己。生时矜贵，活过这些年也未曾受过多大的苦，可人么，七情六欲的，谁没个无法言说的苦闷。有时梦中惊醒，常想着，不如算了，顾及什么面子什么规则，随心所欲就好了，可天一亮，见着身边的人与事，如同一棒砸下来，又得复了平日姿态，做自己该做也必须做的事。面对内心是件很令人烦躁的事情，她一字一句说着，刮着心窝，心里乱的很）

（一句诘问，让自己哑口无言，抬眸瞧着她，这一瞬才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我是孤魂野鬼，你们活着的人，又何尝不是。
（说完这句，倒没有让自己痛快几分，反而更加泄气似得。生死有别，我今日于此为她所见，自然是她命中的缘法，也可能是我的缘法。有一瞬，觉得她很像一个人，我细细琢磨，半晌唤了一声“阿元”，可叫出口后脑中的记忆渐渐明晰，而眼前这人再与我的小阿元无半分相似之处）

（我一句不满诘问，得她一句反驳，突然觉得自己好笑，怎么突然跟一个死人计较上了。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她突然喃喃唤了句“阿元”，那语气像极了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我想着她应是宫中不知哪朝哪代的妃嫔，而那阿元应是她的孩子。看着她如此，又生了怜悯之心）
都过去了，属于你的都已经过去了，你的孩子可能也不在人世间了，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不如放下已无可求的痴妄，求个好的来世。

（她说，我的阿元可能也已经不在了，这世上的种种早就与我没了关系，徒留此处，皆是痴妄。想到这儿，心中便一阵酸楚，落了泪。枯瘦的手捂着苍白无血色的脸，低声啜泣，转瞬间，红柱楼阁皆成斑驳之色，连身上原本艳丽华贵的衣裙也像是褪了色一般陈旧，青丝转白发，口中喃喃）
这时间，怎么也旧了呢......到底还是，时不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