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喜鸟，却独独不喜那笼中雀。）
（及至渐长，才隐约晓得，倘使陷身桎梏，再做如何的挣扎，莫约也无甚用处；鸟如是，兽如是，而人于某一种程度而言，只怕更是如此——虽说众生皆有灵，可鸟兽虫鱼一类与人相较，终归失却几分七情六欲，少了些许刻骨铭心。）
（序逢金秋，恰是东庙鸟市所谓“花红鸟季儿”，自打街口处便被裹簇于人海之内，一路难行，及至侧身入了铺子，方才好些。）
（一时得见四下里置了不少鸟笼，黛眉微蹙，似瞧着隔栏中的雀儿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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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铺子内客流更少些，再往里行，恰在拐角一隅发觉一对通体澄蜜的雀儿，玉喙玄睛，翅尾韧直，体势轻矫。）
（但观二鸟，原先并栖，俄而错落腾跃，急成俯仰；上下冲叠间，又现交羽厮磨之势，环颈敛翼，迭声应鸣——此笼不似其余者，大多堆列于地；惟这一对，笼积益较寻常的大了几围，漆技雕工，俱为上乘，更以绳结为系，半悬堂侧。）
（玉臂将将舒延，拢指轻拈了绳扣一端，落钩回腕，悬停怀前。）

：“姑娘眼力极好，这一对雀儿精气神饱满的很。”
（百无聊赖等着店家进内堂去寻鸟，随意扫了一眼，见前头的客挑好了心仪的，忍不住上前几步搭个话。往日里也不是个羞涩的性儿，不拘见过没见过的，都敢出声。）
（咕咕的逗弄着笼子里的，见它们蹦跳的灵巧，也有几分眼热。不过她先寻见的，也没有夺人所好的习惯。）

（将鸟笼兜提身前，只打量着。店内伙计来询，未说买，也未说不买。）
（瞧这雀儿，心下凝忖：则好比，一个人倘使孑然一身得久了，成了习惯，便也并不大会感到孤寂；而鸟兽成双，两厢一旦黏腻得久了，即贪溺情愫，乃至并不在意自己身处何方——川泽也好，囚笼也罢。）
（可见这情字，真真是件销磨众生的东西，于鸟于人，恐怕皆不能免俗。若说一人一鸟尚且未觉，可到了一双人、一对雀，遂显得愈发深切了——却也深切到，淡忘天性。）
（乍聆俏音萦耳，一顿，笑得浅淡，偏首将鸟笼顺势微倾，递向身边的女客。）
姑娘看来也喜欢这雀儿?

：“漂亮的东西总是勾人的。”
（摸了摸手边一座黄花梨雕刻的鸟笼，显而易见的分量，还有低调却又掩盖不住的奢靡。比起这种成双成对毛色鲜艳的，自己还是更喜欢歌儿唱的好听的。小戏班子唱的再动听，对于自己这般不喜的，总是聒噪。还不如听听鸟叫，清脆的像是林间泉水叮咚的声儿。）
（挡了递来的笼子，不经意擦过她的柔荑，细嫩的很。）
：“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自有我的缘法。”

（听人前语，本欲作让，却教一双柔荑徐力拂回。心下只怔，亦不恼，略抬了凤目睇向面前女子：蛾眉臻首，玉靥生俏，又非是那般小家碧玉的温软；但觑她凌眉入鬓，骨廓深挺，益显得灼灼英姿，直拔端艳。）
（时下，恰恰触她眸光。复浅笑，未再将鸟笼纳归己处，惟足尖稍掂，仍把它勾回堂侧绳结中。见那女子面露疑色，也不当即解释，只溯着她方才的话儿，道。）
缘法？按说这京城盛都之众，皆惯喜那光鲜勾人的物件；怎么，您似不大喜欢？

（鲜嫩的东西总是容易坏一些的，人们爱而不惜，最后过了度，最后只有丢弃的下场。于此，我更欢喜那种耐看耐用的，低调的美丽，掩藏在沙壤里的宝石，最后拂去面上的尘埃，只对我露出所有的美丽。）
：“性儿左的很，惯不欢喜随着大流。”
（大家都喜欢的东西，一定好吗，我觉得并不。只有入我眼的，才是我的心头好。）
：“你既是中意了的，怎么也不拿了下来买了去呢。”

（犹闻那“性左”二字，眉微一挑。自古性左之人，大都因着惯悖常习，间或难免枉受庸众妄议；却终究得以全一己心性，淋漓恣肆，快意平生。若此，倒与自己暗合。靥微绽，乍看过去，仍似不惊波澜。）
甚巧——我恰与您相类，亦承了那性左之名。
世人皆以江南女子婉顺纤懦，我却久不以为然。
（薄骨清拔，偏首睇目去瞧那喧繁市井；良久，道。）
自幼不喜笼中雀，觉得遭了羁束，不得自由——方才见那一双鸟儿，心生怅慨罢了。
然则好比这尘俗，清醒之人到底落了少数；人则如此，雀何以堪?纵便买下，本意纵鸟归林，也只一笼耳，又怎购遍世间万千囚鸟，尽悉释归?

：“只怕它们惯了剪羽禁笼，纵然有如你者想释归，到底命娇，不如野雀能搏。”
（江南女子——往日英王府的女夫子就是这般出身。一举手一抬足，言与眼，就仿佛湖边柳、月夜花，藏着数不尽的风流温柔。我喜之，却并不向往之。花有千百种，可况人乎。）
（闻她话，放下手里的木雕的玩意儿，那是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缠绵交颈。清醒？亦或混沌，当真那么重要么，人活一世，舒服就够了。）

您说的，也是。
（一时沉缄，益触了神思，朱唇颓然翕合，却只遗下徒然喟慨。）
如此说来，性子左些，倒也不失为幸了。然而——（于己之左，终归同她左得不尽相同，她左自畅达快意；而我，则偏溺于清僻执迷。）左右是我，瞧得不如姑娘通透。
（复忆起前番她言，更喜妙音擅啼类。清目流转，再顾姝貌。）
只怕京畿纳垢扰俗之地，必定将养不出如姑娘这般飒爽风骨。

：“我自蒙古来，骑过最俊的马，喝过最烈的酒，吹过最洒脱的风。”
（微微眯起眼，眉间流连着的是草原上娜仁花的风姿。捏起一对木雕的大雁，放在她手边。不管南行北往，终不忘乡才是。）
（我仿佛人间客，漂泊而来，也该随性而去。俗世予我并没有什么不好，我也自当给予这天地几分温柔。）
：“你呢。”

（蒙古——彼处塞草大漠，总教我自幼便存了向往。胡天八月，川曲九折，种种皆似蕴了疏旷的酣畅，洒脱如斯，快意淋漓。）
江左，文德清徵。
（启口辄落了浅怅，悉以背井数载，诸多故事故人，早已不在。甫一“姑苏”低喃，当下则止，笑得仍旧清淡，仿佛尽忘前尘——却又好似，甘溺过往。）
原也无甚好说的，我迁庇京城表系业已许久，倒也不必纠结处所，且把我作个漂零羁客便罢了。
（接过那对雕雁儿，首再臻，缓覆袖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