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内院那枯藤秋千，自我记事起就在那儿架着，风儿一吹，草木作声，也算有趣。从前我当是额娘盘算着生个小丫头才是，谁知这两回，倒是添了我与桓哥两个毛头小子，人家都说这是福祉，却不知额娘当怎么一回事儿呢。只是后来偶然听阁里姑姑提起过，那秋千原是额娘自个儿解乏来的，打一入宫便置了，才真真儿是惹人咋舌。嗨，谁叫我额娘本就喜顽呢。
我正坐在堂中，望着那秋千架想到此处忽的回过了神。不孝不孝，做儿臣的怎能如此思量额娘？近来虚读了几本书，脑瓜儿里的思绪愈发多了，只是乾西四所也好，永和宫也罢，说到底宫里这几个去处，唯有额娘或许肯与我解惑吧。
还不曾换个念头，门前便有了动静。

【永和宫内景儿依旧，可我却在这短短几年内添了两个孩儿，呈观音菩萨厚待吧。自是十几岁便开始供奉，为了嘉府安康，犹记得鱼妹诞下祜儿时我才刚怀上桓儿，只是如今连态儿都到了读书识字的年岁了。可叹，时光荏苒催人老，我捧着一盏热茶坐在贵妃椅里看着棋谱，岁月静好。苇玥来报，说态儿来了正堂，紧忙起身而去。】
：哟，小态想什么呢？
【莲步而至，却瞧着那小子满目愁容。自出生懂事起，修态便不是那般顽劣的孩子，让凌瑶很是欣慰，连乾西四所的嬷嬷都常常夸赞他。捏了捏他的小脸蛋，随后在其身旁落座，抚平了他袖口处的褶皱。凤眸尽显宠溺】
：最近听先生说你功课很好，且小态的生辰将至，你想要什么便跟额娘说。
【很巧，态儿出生那天正是我的生辰，我总认为这个儿子是上辈子便与我有缘。】

甫一抬头撞上额娘一行人，弓着身子拱手一礼，“儿子给额娘请安。”直起身子又成了那嬉皮笑脸模样，上前接过嬷嬷的手扶着额娘朝案前软椅上坐了，这才开口答道。“倒没什么，心里装的满是额娘。”
听到生辰二字，我才恍惚察觉时日，这年年岁岁过的忒快，竟又是一年了。低着脑袋笑道，“额娘还说呢，这眼看着亦是额娘的寿辰将至，儿臣如今也长大了，却不知额娘想起什么寿礼让儿子孝敬您的。”

永和宫多石榴，整个院子显得有些阴凉，绿荫成片。瞧着态儿那小大人的模样，我亦忧亦喜。旁人是道他懂事勤恳，可我却觉得态儿如此，定然心里承受着更多的压力，这时候的他理应更添些童真顽劣。一把将这小子拽到身前，个子也才比这桌案高一点点，怎得说起话来都学模学样的。将他搂在怀里，只觉得态儿嬉皮笑脸的，与桢儿小时候相像，今后也是个难伺候的。
“你呀，这小嘴整天也不知道和谁学的。若想给额娘过生辰，好歹你也得先长大，到那时，额娘可是全听你的如何？”
永和宫的秋千，除了桓儿与态儿三四岁常在那玩耍。自是态儿去了学堂，便再不碰了。我曾想要个乖巧的公主便好，因为鱼妹已有了一个皇子。皇家的男儿，生来便是苦的，今后所面对的难以想象。
“小态，适才在想什么？等你生辰，额娘便做一桌子好菜，这礼麽……”苇玥瞧瞧从一旁走过来，手机捧着三本崭新的书卷。“额娘听先生说你平日特喜欢读书，便让内务府去藏书阁选了三本，你瞧瞧，可喜欢？”

“儿臣是男子汉，额娘是俏姑娘，讨好姑娘的法子自然是儿臣要学来的。”我洋洋得意，又晃了晃脑袋。想起方才的事，脸上像阴晴表一般又皱起了眉头。“也无甚要紧事，只是想起眼看着儿子就要加冠出宫了，实在有些愁。”
我接过了苇玥手中的书卷，又是四书集注，又是东坡文集，还有一卷兵器谱，我瞧着双眼放光，急忙应了一声，“儿子喜欢的紧。”那经典倒也罢了，近来我才读过老杜，许是年岁太轻读来也有许多不解文意之处，先生同我说起倒是可以自东坡文集读起，左右格律是学了的，读词也不碍事。更罔论那兵器谱，这弓箭中的学问还都藏在书里呢。“额娘总是最懂儿臣的。倒是儿臣不孝，却还不知额娘喜欢什么礼呢。”

凌瑶心中一愣，不禁瞧了两眼站在门口伺候态儿的宫人。这小子都是跟谁学的，凤眸瞪了他那精致的小脸一眼，才从旁桌案上端起适才晾好的蜂蜜水，小心翼翼放在他手上。“讨姑娘的你便不许学了，态儿是皇子，今后却不知多少姑娘要讨好你的呢。”这两个孩子还小，话一出我便先是笑了，怎得自己还与个孩子计较了。不过我的态儿生的便俊俏，像他皇阿玛，谁家姑娘会不喜欢呢这话不假在亲额娘这说。
“嗯？出宫犯愁！是怕太想念额娘？”瞧他喜欢，我亦欢之，这小子平日心思极重，凌瑶却也怕他思虑过多伤神，语重心长而道：“从前额娘最希望你的表哥表姐们好，嘉府好。如今额娘最好的礼，便是你与桓儿。”

我瞧着额娘那一副认真的模样，到底还是笑出了声。左不过一个玩笑话罢了，什么讨好姑娘的，这本事若真是好学，那至于世间生了这许多是非。可我依然点了点头，神情依然是往日那温顺模样。“儿臣记得了，往后不学便是了。”
只是心里那愁苦却半分不减。我接过了那瓷盅，低着头叹道，“以后不能日日来给额娘请安自然是愁的，可还有一事，须得额娘替儿子解惑才是。”

一阵清风顺着半开的木窗吹进来，透着丝丝凉意，不多时便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梅雨季，只听着雨滴打在房檐上的脆声儿。柔荑将态儿的衣领裹紧，苇玥已去将门窗关好，凤眸潋滟望着这个小儿子，总是这般听话懂事。“在上书房你也多看着点你哥哥，额娘听闻他昨日背书又被打了手心，可有此事？”桓儿贪玩，喜欢骑马射箭，却对读书识字敷衍的很。若常常被打，我亦是心疼。
“嗯？什么事让小态疑惑了？说来给额娘听听——”若想到桓儿与态儿出宫，凌瑶亦有些不舍，虽是还能常入宫来，可到了那时娶了福晋，这永和宫又该冷冷清清了。

桓哥今儿不曾来永和宫请安，许是怕额娘瞧见那愁眉苦脸的模样，我自然不能出卖了他。我歪着脑袋略一回忆，勾起唇角握住了额娘替我拢衣的手，笑道。“想是无妨，先生抻得住力。不过说来也怪不得桓哥，前两日桓哥忙着指点我射箭，那经书又诘屈聱牙，儿臣也背不下来，只恰是桓哥未曾交上好运罢。一会儿回去我再去瞧瞧他，额娘莫要担心。”
说起我方才心中所想，却又叹了口气。我瞥了一眼门口立着的宫人，又凑近了些，开口道。“儿臣知晓待有机会出宫立府了，便要被派去京营或是六部，十日一休才得机会来给额娘请安。儿臣近来在藏书阁虚晃了几日，却是稀奇怎的那些个儿女情长的闲书，也少见门当户对两情相悦的……”我略有些尴尬，却还添了一句，“儿臣是不是不该将心思搁在这上面？可倘若日后真遇上欢喜的姑娘，难不成满口策论文章？”

将态儿拽到身侧坐好，这话里话外的替他哥哥说着好话。搂着他柔软的小肩膀，我未语，只待他神秘兮兮的凑过来说起出宫以后的担忧。凤眸泛起笑意，想来是近日看了什么书，这般小小的人，却开始思考人生了。我瞧了一眼苇玥，她会意带着所有宫人都退出了阁外。凌瑶正了正神色，我于这两个孩子的期望，只愿他二人今后品行端正，无论是入朝为官亦或做个闲散王爷，都不可误入歧途。
“小态可莫要被那些闲书蒙蔽了，你即身在皇家，便生来与平常百姓不一样。”微顿，又道：“看看你皇阿玛，既统得了天下，也能让这后宫和睦。若出宫立府，你今后愿入朝为官，便是以国为主才行。老话说的好，择妻选贤，你今后的福晋额娘亦要把关的。至于喜欢的姑娘，等态儿长大了，慢慢就懂了如何与喜欢的姑娘相处了”
微微叹，他的一生又怎能都是由他做主呢。儿女情长不过一时之情，他可知这一生一世有多长，有多久！今后的态儿，绝不能让女子而误。“你且记得，男子汉顶天立地。额娘觉得小态的胸襟心怀天下，这些闲书今后还是少看的好，不过是世人编出来的故事，有许多都是骗人的”

“骗人的吗……”我低下头默默重复了一遍，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前儿正瞧见了长恨歌的戏折子，晚些时候就去点了这一出戏。且不说旁的，史书里也能看出些许李杨端倪，又如何说闲书皆是骗人的呢？这偌大的宫殿唯有额娘与我，我向来是万不肯忤逆额娘的，但……
“可纵是如此，江山基业便容不下一笔多情？那额娘算什么，姨娘算什么，额娘常念叨的大表哥大表嫂又算什么？”我察觉自个儿同往日不大一样，噤了声又倚着额娘，长长叹了口气。“许是儿子太过愚笨，还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问的不错，小态，你如今的困惑虽多，可随着时间迁移都会慢慢体会的。江山基业确容不得那仅仅一笔多情，皇家，终究是无情的”历代君王多情的都是昏君，可叹态儿是生在皇家，若不是，我绝不会如此扼杀他的希望。我怕他期望太深，终被伤。揉了揉他的脑袋，目光尽是疼爱。
“你只若记得，无论身份如何，行的端坐的正，拿的起放的下，身为皇子当有自身之责。”柔声缓缓，我垂眸将手放在他肩膀“你别怕，无论小态今后在哪里，你都有额娘陪着，可好！”

皇家无情，我仿佛被定了性一般。实则我并非真的贪慕什么儿女情长，动心是什么模样的我还不知，哪至于争个面红耳赤。只是我瞧着额娘那语重心长的模样，却在想这皇宫究竟给了额娘什么。是皇阿玛的恩典，还是桓哥与我？只是这些话，我必不会问出口。
“额娘说的什么话。”我将食指搁在唇边做一嘘声，蹙着眉头道。“额娘亦是加入皇家的，儿臣亦是皇家人，可额娘便是无情了？儿臣明白自个儿身上担的责任，更知晓身为男儿，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我今日不该提起这些话，日后也不会提起。倚着额娘半晌，我终究吐了一句，“额娘，倘若有机会，儿子想去领兵打仗。或者，哪怕做个先锋，做个普通士兵也好，额娘可同意？”

瞧着态儿愣住的模样，我将他抱起来放在怀里。他定然有许多想不明白之处，我宠溺的看着他“态儿你还小，如今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事儿，想那么多皆无用。”历代君王竞争皇位。兄弟相残甚有弑父杀君之人，如此何来亲情。后宫佳丽三千，莫不过是为了昌荣子嗣，稳定前朝，如此何来男女之情。
垂眸间我亦敛去愁意，我当初入宫不也是为了嘉府麽。人生哪有事事如意，我只愿我的孩子能少走些弯路，以不至于受到更多的伤害。窗外天色昏暗，吩咐苇玥去备膳，态儿幼时胖胖的，可越长大却瘦了许多。忽听得他的话，我心惊，未经思索却脱口而出
“万万不可——”
戛然而止的话，就这么静静地，维桢弃文从武留在京城，这些年我都没少提心吊胆。若真去参军，去前线战场，我该如何。
“其实，态儿若有心，可知智者要比武者更难。你勤奋好学，今后若想入朝为官，从文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