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我没敢使劲,双脚只在他肩膀处象征性地一踏就收了力,但直接后果就是翻跃时手臂一软,差点脸朝下砸在地上。虽然本能地调整了姿势勉强逃过以头抢地的后果,但肋骨还是重重撞在桌角上,疼得我眼前直接暗下去。
早知道刚才不留手了,力道重一点这家伙也不会比我现在更疼。我有点自暴自弃地想。反正打架就是互相拖对方下水的事情。
还没等我回神,耳边就是一声沉闷炸响。我下意识横刀格挡,手上却没有力气,根本抵不过这个天生怪力的自然卷,索性直接撤力,朝旁边一闪。
**新政府现在还没给我发工资!你劈了桌子到时候还得我自掏腰包赔钱!
不仅是免费劳力还要自付战损,我想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热爱工作的人。
脑海中混混沌沌,每一次格挡完全是本能反应,一套柳生新阴流打得乱七八糟。不过他也是气性上头,一招一式除了勉强有点道场架子外,几乎也是乱打——还好是乱打,否则他要是看着点破绽打下来,哪怕只在手腕上,明天的大江户报纸头条就会是“新政府参议遭同门寻仇”云云了。而我虽然有时会神经脱线,但还没有脑子抽到认为那位前真选组队长会执行一下护卫职责——他能好好在角落吃瓜别突然插刀就不错了。
可是他何苦用高杉惯用的柳生新阴流来提醒我?
每一次的劈斩和格挡都是身体本能的记忆,一声一声,不像打在金属与木头上,而像直接打在心脏里。那些被刻意压制在心底的记忆像是受伤濒死的困兽,啸叫挣扎。同样苏醒的还有我以为早已死寂的流泪的冲动,一并冲向心口,堵塞咽喉,逼得眼眶都发烫。
记住那一式式刀法的不是脑子,而是血肉和骨骼。
曾经拥抱还是紧靠过谁的血肉和骨骼。
他最后一刀直冲胸口斩过来,我矮身闪躲的时候听到自己膝盖重重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却连一丝疼痛也感受不到,只是整个人像被突然卸了力一样站不起来。
木刀贴着我头顶插进背后的立柜,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拔刀,只是低下头看着我。
我抬头正好对上那双暗红色的眼睛。
而这双眼睛我看过二十年。
一瞬间那种仿佛噬骨焚心的烧灼感又来了,避无可避,无法逃脱。
“还来么?”
他问我,用的是气音。
有细小的汗珠沿着他鼻梁和发梢滴下来,落在我的唇角。
我和他距离那么近,近到能看清他的唇线、银白色的睫毛、甚至额角那块幼时磕在村塾桌角的浅色伤痕,近到一抬手就能触到他的脸颊,一伸臂就能揽过他的背脊和肩膀。
自攘夷战争结束,我们鲜少有离得这么近的时候。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落下泪来,想说明明只剩我们两人又何苦刀剑相向,想说我很抱歉让你失望,甚至想说你留下来吧或者带我走也可以,在江户或者回长州荻城都好。黎明的代价如此深重如此惨烈,而你知道我向来懦弱胆小,不敢更不想再看到鲜血和死亡。
但仅仅是“想”而已。
然而我要说什么呢?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停留在记忆里的村塾和斑驳的神社鸟居,荒凉的旧战场和人气温热的江户城。我想起幼时道场里温润的木质地板与握在手心的竹刀,葳蕤的青碧光影里有熟稔的清亮声音隐约流过去;下一个瞬间却是纷扬的花瓣沾了血沉甸甸地落下来,和锈蚀的残刃一起被埋入白骨的坟冢。无数深夜整个江户灯火寂寂,自己坐在小巷的屋脊上看城中心的交换塔,耳边只有细微的风和野猫翻动垃圾桶的声音,仿佛一直等不到的遥远而模糊的黎明。 那些人的发梢袖口从我指间沉默地滑过去,我眼见惨淡天光下年轻眉眼定格,十六瓣菊纹颜色褪尽;华贵的绛紫衣料上羽蝶投赴烈火如流熔的铅金;挺括的红色衣摆被流淌的同色温热浸透,血迹蜿蜒渗入堆叠的黑底金边制服,刀剑的清光最终被硝烟埋进日暮的余灰。我听见金属铮鸣和子弹破空,三味线从鸦声里飘飘渺渺地传过来,谁的身体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碾过去,血肉破裂骨骼支离,淋漓的血液直接泼在我的身上脸上,太阳光一样新鲜温热。 停下来,停下来—— 不要再流血了。不需要更多的鲜血了。
最后的最后我看到流云纹,蓝色和白色。
本能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只握紧了眼前的刀柄,粗粝冰凉的质感仿佛一大束荆棘,而顺着掌心淌下去的冷汗像极了粘稠的血。
我清楚从此以后自己让他和他们失望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多,清楚他不会留而我也不能走。知道真正深重惨烈的不是如此多的鲜血与死亡,而是明明已经有这么多人死去了,战争却还没有结束,黎明还没有到来。
我早知漫漫长夜里支撑自己走过的不是大义与黎明,而是至亲、故人、战友和那些关于过去的,所有软弱而温热的羁绊。然而这些最终都是要抛弃的——如果我仍然要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
而我是要走到尽头的。
最后他按了下我的肩膀,速度很快,掌心灼热的温度却透过肌肤和织物,烙痕般印上来。
“要打,就站起来。”
“一点都不敢忘记啊。”
我突然说。
既然其他话语都无法出口,总得把唯一能说的说出来。
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以假发的身份相见,最后一次像小孩子一样不顾章法地打成一团,最后一次认认真真地过一招,最后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彼此。
从此以后,只向自己将行之路而行。
站起身子,握住刀柄,摆出神道无念流“立居合”的姿势。
刀柄上缠绕的柄卷细细密密地贴着掌心,触感像是某种猛兽颈间的皮毛,粗糙却柔软。
你看啊,我既没有忘记旧友,也没有忘记自己。
“我很抱歉… …银时。”
我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那双暗红色瞳子一动,第一次有了真正称得上温和的神情。
金属碎片切进皮肤里,却不疼,只有细微的**感。就好像所有的痛觉已经被身体自动屏蔽了,只有空茫和疲惫。
我低头去捡碎裂的刀镡,大块碎片上仍能看出原有的丸三星纹印。
长州藩藩主毛利家纹为“一文字三星”,象征“一品”,战国时期毛利家名将桂广澄由于战功,家纹“二字三星”,象征“二品”。而我幼时入嗣的桂家即为此家庶流,家纹丸三星。
这么长时间过去,我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甚至连过去的名字都与牺牲的志士们一同埋入灵山的坟茔,却始终留着这柄刀。不是因为眷念“谱系家臣”的身份,只是……尚留存着细微的念想,关于过去的“桂小太郎”的念想。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的。
我承认自己舍不得。
而这最后的一点“舍不得”,到头来却是他替我斩断了。
既然自己选择了要走的路,就不要回头。
“好吧……从今往后,不是假发是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