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催雪，终夜寒灯。
烛火映着青简，月初上，耳畔似有梅雨声，淅淅沥沥，滴答滴滴。然而，并不存在的。目光越过红窗，燕归巢，花开花谢了。背过身去，将桌案上一盏熏豆茶吃下两口，眉舒展，唤道。
：取灯来。
宫娥清秀，又着一身藕荷色衣裳，低了螓首挑起灯来，极尽温顺婉约，像一首旧时的歌谣，采莲的女儿缓缓低吟诵唱，必定是在雨后的初春。
：去春生。孤记得——你是上个月来的，当是一直跟着她学规矩罢？
她有三分怯生生之态，却还能余下七分从容，温声答了话，却不多言。对此，我很满意。
至春生，稍稍缓了步子。
：这个时辰，她应是在灯下读书，或作画，我们轻些。

（ 明月在天，寒风在侧。我立于檐下，独自感受着属于冬日的凛冽与干燥。青色罗衫单薄，衣袖阵阵作响，寒意浸身，头脑却越发清醒。想起傍晚时分，几个宫娥对于今夜有雨的断言，不由轻笑。）
（ 不经意抬眸，见有灯火愈行愈近，渐渐，人影自黑暗中显现，宫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熟悉姣好的轮廓，一如当年初见。赶忙快步上前，引她入内）这么晚，您怎得亲自过来了。
（ 屋内暖意融融，恰如春生之名。取了茶盏替她满上，幸好，茶水尚温。）

初见她时，是一场微雨。
青竹苍翠，山湖无澜。可偏偏，恐慌的追讨破坏了这份宁静，是那样的突兀。她被卖作瘦马，几次三番，终于逃离魔爪。歹人对她穷追不舍，几欲得逞。近在咫尺的恶行，我没有视而不见的理由。
我不喜刀光剑影，欲以钱财了事，然而廉公元河的一把刀，从来不受人控制。鲜血染红了青竹，我乐意见到这样的一了百了，却也因此，对他产生了芥蒂，在我心深处，不为人所知。因为我看透了他与睿公的区别，我可以给予睿公的信任，换作他时，只能折剩七分来。
从那时起，杏邻便跟着我，凭时光荏苒，斗转星移，她总如此。
烛心爆，火舌窜起，摇曳在晚风中。我回过神来，看向她，止住她斟茶的动作，侧首招呼着那位藕荷色衣裳的宫娥。她垂首，将食盒揭开，里面正是那壶熏豆茶。
：你没吃过，尝尝看。

（ 一轮弦月清冷的悬在枝头树梢，脉脉清晖洒向大地，看似圣洁无私，却又分明不识人间疾苦。）
（ 食盒微启，当先窜出的是一股纯正的桂花香气，清雅恬淡仿佛早年家中的那株桂树。家？多么陌生的字眼，立时那些被我尘封的记忆如洪水般袭来。）
（ 我出生于烟雨缠绵的江南水乡，生于斯，长于斯，原以为也会顺理成章的，埋于此。不料家逢不幸，一次出游途中，遇土匪劫道，父母惨遭毒手，而我竟——幸免于难。说是幸运，结果被人卖作瘦马，还不如当时一死了之。我试图逃跑，又一次次的被抓回，等待我的是更加严酷的折磨。我想过死，却又不甘尸体落于歹人手上，后来终于再次被我寻得机会逃了出去，我拼命的朝山上跑去，我记得，不远处就是悬崖——便是死，也不能便宜了他们。）

（ 后来，我当然没有死成。在我筋疲力竭，几欲放弃的时候，是陛下出现了。那时她尚未称帝，如同游山玩水的富家小姐，携一众随行，出现在前方不远的山道上。很快有人干净利落的解决掉我身后追兵，那人，便是当今廉国公。于他，我自然心怀感恩，但更让我感激的，是当时立他身后的，如今的陛下。之后的事情便不必多说，我留在她身边侍候，才得以成为今日的内司苏氏。）
（ 回忆如潮水退去，这些深藏于心底的不堪往事多年以后竟依旧历历在目。我本不愿留住这些故事，可偏偏，这故事中有她。）
（ 许是在外站久了，此时被这豆茶的热气一熏，不仅鼻尖酸涩，眼眶中也愈发湿润。我抬手将那熏豆茶一饮而尽，淡淡桂花香于唇齿间回味无穷，熏豆反而其次。）
多谢陛下，这茶很香，有——家乡的味道。（ 说完，忙用帕子拭净眼中水痕，口中歉意连连）外面风大，吹着了，让您见笑。

桂花香甜，桔皮味苦，我喜欢这样矛盾的交融，可以使人愈发清醒，明白所谓的甜，是苦换来的，而所谓的苦，也会伴随着清香回甘。熏豆茶如此，人生亦如此。
烛火与月光，尽数笼罩着她，使得原本温柔的轮廓，愈发软了下来，像是山涧清溪上沉睡的菡萏。同样的，我也看到了她泛红的眼眶，突兀却又合乎情境地令我心下动容。
我知道，她定然想到了许多。
看破不说破，是为人之美德。我侧首，将目光随意定格在一盏小灯。
：孤很喜欢这味道，且能提神，助益于胃口。近日见你愈发清减了些，许是换季的缘故。你多吃几碗，能开开胃。内监说，膳房明日定的主菜是清蒸鲈鱼，再佐豆腐烧肉、青菜、菌子汤等，倘若你再食不下咽，孤便要拿膳房师傅问话了。

（ 风未止，细雨又至。细密的雨丝像是上天赐予寒冷冬日的一场温柔，雨水汇集成行，排着队自屋檐滑下，伴着她温润的话语，一滴一滴，落在我心头，生根发芽。）
（ 我将回忆与情绪一道仔细收好，稍作平复，半晌，才抬首看向陛下，脸上重新挂起平日的笑容，眉弯如月，眼眸清亮）膳房做的清蒸鲈鱼味道一绝，奴婢馋它很久了，明日定当奉旨多吃。
（ 且听她寥寥数语念出菜名，声音温润传入耳际，菜色便早已在脑中浮现，有青有白，如何不教人胃口大开。视线在屋中搜寻半天，无果，最终停在桌面精致的食盒之上，暗自将熏豆茶记在心中，她喜欢的，我亦会喜欢的罢。）

（ 皎皎月光下，是她清瘦的背影。那直挺的腰身，好似竹林云海间的翠竹，又如苍茫雪山中的青松，承载着本不属于她的责任，无声的教人心疼。我静静立于她身后，分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遥远的仿佛跨越了整个人间。）
（ 此刻，窗外风声雨声都已不复存在，天地间唯有她的声音响起，诉说着那段回不去的温柔往事。）
（ 岁月悠悠，终成追忆。她说，她很想他。）
陛下……（ 突兀的出声，打碎一室沉寂。感受到她周身悲伤弥漫，我试图开口安慰，却无奈发觉语言的苍白。我多想上前抱住她，予她些许温暖，然而，我不能。）
（ 行至她身侧，抬手指向无边夜空，耳边有风萧萧。）听，他亦在想念您。

耳闻其言，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我不忍她分享我此刻的悲戚，因为那对她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偏首间，轻声笑了笑。
：孤无碍，不必担心。
长兄下葬的那一日，我意已决，此生惟有一愿，诛杀玄帝。待到母亲仙逝，我再生第二愿，夺位称帝。我要让玄帝在九泉之下，无法瞑目，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江山，归于我——这个送他上路的“刽子手”的掌心。
：你陪孤走过很长的一段路，经历了艰辛，经历了困苦，经历了磨难。往后，你不必担心再经历那些事情，因为你面前的山河万里，都是孤的。
这就是我贪慕的、热衷的权力游戏，父皇说得对，现在，我说了算。
蓦然回首，她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代，全盛的时代。

（ 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孤家寡人，大抵如是。）
（ 往事美好令人沉醉，但她绝不会在回忆中久留，她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的未来和使命。我看到她唇边漾起笑容，转瞬间，又恢复成那个自信张扬、高高在上的王，如明珠初绽，光华夺目，令世间万物为之失色。）
（ 我后撤一步，对着她深深一拜。这一拜，是感激，是信任，更是臣服。我坚信，在她的统治之下，必定会缔造一个崭新的繁华盛世。而这一切，我将有幸亲眼见证。再抬首，眸中清亮，将她的身影纳入眼中，刻在心间。）
当初有幸得您相救，后又承蒙不弃近前侍奉，几千个日子以来奴婢日夜感怀于心。（ 对上她的目光，愈发恭敬，朗声道）望您准许，往后的道路，让奴婢继续陪您走下去，踏遍属于您的清平盛世、锦绣河山。

香焚宝鼎，酒冷金壶。七色的琉璃光因着夜色而晦暗不明，隐隐约约的，反而令人觉得惊艳。她垂首，蛾眉如翠黛，极尽忠诚之态，折身而拜。我心甚慰。正如那日赤乌西下，我对歇山所言，我要的从来都不是阿谀奉承，而是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臣服。
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不是说说而已，它近在咫尺，我志在必得。
枯风卷黄叶，我一时怔忪。不应时近初春？为何叶子犹黄？
：明日吩咐洒扫宫娥，将枯萎黄叶收起。
下颚稍抬，望她。
：这里是春生院，当满院新生的碧绿才是。

（ 韶华入禁闱，宫树发春晖。经过这场淅沥细雨的洗礼，很快便会迎来万物滋长，草木皆春的盛况。然而，许是高墙环绕的缘故，宫城里的春天总要比寻常百姓家来的要晚，就连路过的春风，都显得格外漫不经心。）
（ 一抹惨淡的黄在空中打着转儿，在漆黑的夜里也尤为瞩目。我忍不住猜想，这大抵是个悲伤的故事，于树上纠缠了一整个冬天的叶子，此时选择离开，到底是风的追求？还是初春新芽将绽，树的无力挽留？又或许连树也乐见其成？但不论何种缘由，总归不那么教人愉悦。）
（ 眉眼轻扬，将这些无聊的念头赶走，再将视线移到那黄叶之上，目光柔和）想来过不了多久，待到靖阳主与廉国公凯旋而归，正是满城春色，生机盎然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