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称量天下 谁人真是经纶手
楚云深正待动弹,却听之前的那个男声再度响起,语声中带着一丝笑意。
“你也知道我是个臭棋篓子,就算集中精神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下不过你。你也就知道欺负我,怎不向山中去寻那棋翁去”。
楚云深心中一凛,忙屏气凝神,阖眼静听。
红衣美妇捋了捋鬓边的发丝,淡淡道:“棋翁近日得了一本密谱,正自痴痴地琢磨呢。哪顾得搭理我这俗人”。
男子笑道:“你若是俗人,恐怕这天底下的芸芸众生,便都是俗不可耐了”。
他顿了顿,又正色道:“我知你是天下一等一的奇女子,此番谋划也甚大。我这次可是把我梅花宫的全部家当都押上了,跟你干了这一票。但你把那杯子直接送到地方就行了,何必兜了这么大一个圈,惹出偌大的麻烦。我二弟此番伤得不轻,不知道要修养多少时日才得好,三妹腹中的孩子也不知是否还保得住。”
楚云深本是听得云里雾里的,闻听此言却是一惊,暗想此人莫非就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梅花宫宫主管弄晴?
他之前受伤昏迷,未见到梅花宫主当面。否则若是见到这个猥琐的胖子,当可立刻认出,此人正是在江上救下他的管弄晴。
红衣美妇看也不看他,纤手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道:“胜负已分”。
管弄晴定睛看去,只见棋盘上自己经营了半天的一条大龙已被屠。虽还没有输,但大局已定了。
红衣美妇淡淡道:“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这话说来简单。但不是谁有这决断和魄力的。方才若不是我执意治孤,让你觉得大有可乘之机,这盘棋也下不了这么快。”。
她纤手优雅地抄起桌上的一盏茶,浅抿了一口,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我确实没想到前来围攻的江湖门派居然如此之多,差点让老二老三折在这里。是我思虑不周了,给你陪个不是。好在无甚大碍。但若非如此,你又如何能让那位相信。若非如此,你又怎能看清那位原来已在江湖上下了好大一盘棋。”
管弄晴将桌上的棋枰一推,苦笑道:“横竖都是你有理。不下了,反正再下多少次也是自讨没趣。”他转过头凝视着一旁的玉床,轻笑道:“我俩光顾着下棋,倒是怠慢了旁边的小友了。想必小友也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吧。”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楚云深的肚子此时也很配合地发出“咕”的一声。
楚云深不由得面红耳赤,这才明白这两人早就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他正待起身,手撑了一下床,却觉得浑身乏力,顿时又倒了下来。
管弄晴走过来双手将他扶起坐正,温声道:“你不必急着起身。你此番躺了这么久,身体自然还虚着,先修养一段时间再说。”
他见楚云深双眼好奇地打量着他,脸上明显写满了好奇,展颜笑道:“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忝居梅花宫宫主。你叫我一声管叔便是”。
楚云深虽早猜到他就是梅花宫宫主管弄晴,还是不由得“啊”的一声轻叫了出来。
管弄晴接着笑道:“此番在江上还要多谢小友仗义援手。让你卷入这祸事中实是不该。”
楚云深早已回想起了昏迷前的经历,也明白自己昏迷过去之后定是管弄晴救了自己。闻言惭愧道:“我这点微末功夫哪里帮得上什么忙,怕是反而误了事。倒是要多谢管大侠的救命之恩。”
管弄晴摆手道:“明知不敌,但仍虽千万人吾往矣,有这份气魄足矣。当是我辈中人。”
听得身后冷哼一声,他才摇头笑道:“只顾与你说话,倒是忘了此间主人。你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这里是湖北神农架中的一处山谷,名唤‘神农谷’。这位便是这神农谷的主人,鹓鶵夫人。”
楚云深暗想,这鹓鶵倒是有个典故,“《庄子 秋水篇》云: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这妇人号鹓鶵,莫非是以庄子自况,有超然物外之意?
管弄晴微微侧了下身子,那中年美妇也已走上前来。她右手轻轻一幅,只见玉床四角的四根银烛瞬间亮了起来,石洞顿时敞亮了许多。借着烛光看去,只见那妇人身着一袭大红色直领对襟袄裙,披一件淡紫色云肩,腰束素色缎带。上半身虽略显丰腴,但那腰身却是纤细婀娜。头发挽成涵烟芙蓉髻,髻鬟高耸,鬓发如云,内中插着一根镶着珠翠的碧玉簪。眉如皎月,眼凝秋水,只是略施些胭脂水粉,却自有一番明艳动人。她的眼眸中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深邃,那份雍容的气度也给人一种成熟稳重的感觉,但脸上却不见丝毫皱纹,皮肤仍如少女般紧致白皙,眼角眉梢却另有一种成熟妇人才有的韵致。
楚云深只觉得这妇人的脸容竟似在哪里见过,好像颇为熟悉,但一时间却也想不起来。
正自发愣,鹓鶵夫人却是展颜笑道:“你可算醒了,这段时日倒是让你管叔念叨了好久。你也不忙起身,只坐着听我们说便是。”
。又道:“你或许还不知我是谁,但我对你这小家伙倒是了解得挺多。你只唤我一声姑姑即可。我跟你父母也算是有些渊源的。”
这鹓鶵夫人和管弄晴对弈时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但和楚云深说话时难得带上了几分笑意,语调中也透着温和与亲切。
楚云深一怔,忙道:“前辈,……不,姑姑。你认得家父?”
鹓鶵夫人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转瞬即逝,说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又道:“我知道你心中有诸多疑问。你先吃点东西,我再慢慢给你述说吧。”
她在床边坐下,招呼了一下,就有个小姑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叶羹上来。
楚云深正欲接过莲叶羹,但不经意间看了一眼那小姑娘,不由得一个哆嗦,碗没拿稳,幸得鹓鶵夫人眼疾手快,一把将汤碗抄在手里。
那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头上扎着双丫髻,斜插着一根碧玉蝴蝶簪,着一袭粉色烟纱裙,樱唇瑶鼻,秋水澄澈,此刻见了楚云深的窘态,眼中却是透出几丝狡黠。
虽是改了装束和打扮,楚云深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那婵儿还是谁。
这小姑娘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一开始偷了他身上的盘缠,后来又莫名其妙把赃物丢给他,让他差点栽到锦衣卫手上。可以说楚云深自从遇到这婵儿,就没啥好事。
此时见婵儿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楚云深更是着恼,道:“你,你怎生在这里!”
婵儿白了他一眼,道:“这是我的家啊,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我师父好心收留你,还要本姑娘亲自来给你端汤,还不快谢谢我。”
她说话时眼角瞥了一旁的鹓鶵夫人一眼,鹓鶵夫人却只含笑看着她。
楚云深一怔,旋即讶道:“鹓鶵前辈是你师父?”
婵儿道:“那是自然。”
楚云深本想说你师父这样的天仙化人,怎地教出了你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徒弟,但又觉得唐突了。他猛然想到了什么,惊道:“那这么说,你跟那梅花宫的人也都很熟悉喽?”
婵儿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是说楚弄影那傻大个么,我们自然是认识的。”
她又抿嘴笑道:“前番只不过是我和他一道出去办事,作弄了他几下罢了。他就气恼万分,追上来要揍我。当日若不是我有意等他,他自然也是追不上的。不过没想到的是,当时就有个书呆子跳了出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差点没被揍得鼻青脸肿。”
楚云深脸上火辣辣的,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自己初入江湖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按说是吃一堑长一智,也明白了凡事量力而行,不过以他这性格后面遇到事情了还是忍不住想要管管。
婵儿又笑道:“楚弄影那傻子演个恶人还真是活灵活现的,连华山派的华女侠都被唬住了,好好收拾了他一顿,也算是帮我出了口气,哈哈。”
管弄晴无奈地摇头笑道:“七弟做事失之鲁莽了,他就是总是改不了这臭脾气。婵儿,你管叔对你也算可以了,你怎么老是拿我梅花宫弟子开涮。”
婵儿冷哼道:“谁叫那厮成天说我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他那么大人了,不也只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活该被我戏耍。”
“好了,好了,婵儿你消停点儿。云儿,这莲子羹你也赶紧趁热了吧。”鹓鶵夫人打断道。
她用汤匙舀了一勺莲子羹,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几口,递到楚云深嘴边。
楚云深见鹓鶵夫人这样喂他,又听她叫得如此亲切,只觉心头暖暖的。他自记事起就没见到母亲,父亲也早就去世了,前段时间义父也被奸人所害,此时见到鹓鶵夫人这样对他,顿时泛起一丝其妙的感觉,只觉得眼前这人好像就是自己幻想过多次的母亲一般。
不过看到婵儿笑嘻嘻地看着他,他还是坐正了身子,道:“多谢姑姑,我自己来吧。”随即接过汤匙,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那莲叶羹上飘着一些细碎的荷叶和莲蓬,还点缀着些鲜花,入口只觉得满是荷花的清香。此时已是冬季,但难得还有如此新鲜的莲叶和鲜花,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
楚云深只吃了一口,便觉得腹中暖暖的,好不舒畅,很快狼吞虎咽,将一碗莲叶羹吃了个干净。
鹓鶵夫人和管弄晴在一旁看着,见他大快朵颐的样子,都是脸含微笑。
婵儿接过碗勺,留了一句“牛嚼牡丹,囫囵吞枣”,就走开了。
鹓鶵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你大概也很想知道近来发生的这些事情吧。恐怕到现在,你还是一头雾水,说与你知道也无妨。”
她见楚云深眼中满是好奇,继续道:“恐怕还要从那个九龙杯说起”。
“啊”,楚云深惊道:“九龙杯我知道,当时还是我将那东西给了杭州苏家的。后来苏庄主开了个赏杯大会,然而那杯子却被梅花宫盗走了。对了,梅花宫盗去的可是真的九龙杯?”
他看向管弄晴,管弄晴却只是笑而不语。
鹓鶵夫人道:“这个我们后面再说。你可知道那九龙杯有什么神奇之处?”
楚云深道:“无非一酒器而已,以之盛酒,入口更有甘冽之气。”
酒席之上的九龙杯,即风弄笛他们盗走的那东西,不过是个西贝货。他思及苏观澜之前对自己也还算是推心置腹,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自己自然要信守承诺,不能将此节道出。
管弄晴却仿佛看透了楚云深的心思,出言道:“真正的九龙杯,现在确实是在我们手上。苏庄主这一招移花接木,并不高明,早已被我们看破。”
楚云深心想既然已说破,也没有什么顾忌的了,才叹道:“管前辈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让杨弄柔、柳弄碧、云弄巧等几位盗那假杯,风弄笛、楚弄影接应。暗地里却是找到了真的九龙杯。是了,却不知那位玉蝴蝶是谁,想必和你们也是一伙的。此人倒真是有些手段。”
那玉蝴蝶据说是近年来崛起于江湖上的一个大盗,虽然做的案子并不多,但一出手往往就盗的是名动江湖的珍宝。我听说此人在作案之后,往往会留下一枚碧玉蝴蝶簪,以作见证。所以江湖上便赐了个“玉蝴蝶”的名号给他。
只听一声轻笑,“你也还知道本姑娘的手段。当日能用在你身上,也算是你的荣幸了。”婵儿不知何时已收拾好餐具回来了。
楚云深骇然望着婵儿,他对这玉蝴蝶的真实身份也是设想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想到这名震江湖的巨盗,居然是这样一位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的小姑娘。不过想到婵儿那高绝的轻功,以及之前从自己这里偷钱自己居然一无所知,倒也是能解释得通。
本来想表达一番震惊,却是想到不能输了气势,终是讥讽道:“确实没想到啊,看你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没想到居然是个偷儿。哎,想姑姑何等样人,居然教出你这样一个徒弟,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婵儿见他一副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表情,又听他冷嘲热讽,顿时跟吃了个苍蝇一般难受。忿忿道:“呸呸,什么叫偷儿,难听死了。本姑娘可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另外我师父自然不会教我这种功夫,我是跟别人学的。”
楚云深还是头一次见婵儿吃瘪的表情,心里有几分暗爽。
鹓鶵夫人却是笑着拍了拍婵儿的头,道:“好了,你少说几句。这小妮子我平时也管教不来,在外面杂七杂八地学了不少,疯跑起来跟个小野人似的。”
她又正色道:“这九龙杯确是有几分玄妙的地方。不过,云儿你可知那杯子上面还有一句话?”
楚云深点头道:“确实传言说上面有一句话,说的什么来着……对了,‘留侯秘计,宋玉才情。当携此杯,诛奸锄佞’。这句有什么特别的么?”
鹓鶵夫人淡淡道:“这句话藏着四个字,你再看看。”
楚云深挠头想了想,道:“后两句话无疑是‘当诛’二字,是谁当诛呢?留,应该是刘这个姓吧。宋玉是什么?刘宋?不,应该是刘玉?那是谁?”
鹓鶵夫人笑道:“有一人,居于庙堂之上,不思为君分忧,为民请命,却是击球走马,祸乱朝纲,怙势熏灼,狐蛊君侧。是以当今天下,缇骑四出,诼谣陷构,朝廷百官,无不畏其势。鬻爵卖官,营私结党,士林清议,无不恶其行。乱政频仍,渔利无厌,升斗小民,无不受其苦。”
楚云深骇道:“莫非是说刘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