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肃出于南朝第一高门琅琊王氏,其父王奂在萧齐内争中被杀,王奂诸子大都被害,王肃于太和十七年(493)仓皇北奔入魏,时年三十,正当壮年。以王肃的门第和学养,当然立刻受到孝文帝的破格优遇。陈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对于王肃入魏后帮助北魏改革典章制度,给予高度评价,视为里程碑式的人物。王肃在江左原有妻室,但是北逃之时,匆匆不能相携,到北方就成了单身汉。据《建康实录》卷一六《魏虏传》:“肃初为道人奔虏。”就是说,王肃逃亡时是作僧人装扮的,大概南北边境上僧人出入比较自由。可是装扮僧人毕竟不是真正出家,王肃到北魏以后,自然就回归俗装,也就是要过世俗人的生活了。另外建立家庭,已是无可避免。
从史料时序看,王肃尚陈留公主,在宣武帝景明元年(500),这一年王肃三十七岁,陈留公主三十三岁左右。从王肃的位望才具看,陈留公主这次婚姻要远远好于她的第一次。然而,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不超过一年半。王肃在洛阳受到排挤,出掌对梁战事的东南前线,旋于景明二年(501)七月病死寿春。陈留公主似乎注定无法获得一个稳定的、长久的、幸福的婚姻。
就在这短暂的婚姻之中,也发生了复杂的问题。王肃留在江左的妻女,历经千辛万苦,也来到北方。《魏书》卷六三《王肃传》:“(王肃子)绍,肃前妻谢生也,肃临薨,谢始携二女及绍至寿春。”谢氏是谢庄的女儿,出身高贵,夫家罹难,她没有灰心,而是立志要携带儿女,千里寻夫。《洛阳伽蓝记》卷三延贤里正觉寺条,述其事最详:“(王)肃在江南之日,聘谢氏女为妻。及至京师,复尚公主。其后谢氏入道为尼,亦来奔肃。”谢氏出家为尼,显然不是出于宗教情怀,而是借此寻得机会北逃,这和六七年前王肃假扮僧人一样。但是她在寿春见到的王肃,已经有了名分地位不可撼动的妻子。向往已久的夫妻欢聚,变成公事公办的拘谨见面。这对于王肃、谢氏和陈留公主三人来说,都是异常沉重的。根据《洛阳伽蓝记》,出自书香世家的谢氏决定向丈夫表白心迹,可能见面的机会已经很难得到,所以她就写了一首五言诗给王肃:
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
这首诗很可能使用了南朝流行的形式和技巧,向丈夫传递怀旧的情绪及鸳梦重温的期盼。王肃读到了这诗,陈留公主自然也读到了。陈留公主怎么办呢?她以王肃的名义,写了一首诗作为回答:
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衲故时。
公主委婉地拒绝了谢氏重归家庭的要求。按理,谢氏即使不能再做嫡妻,屈身以奉公主,二女共事一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这并没有实现,我猜想是由于陈留公主拒不同意吧。夹在中间的王肃,“甚有愧谢之色”,只好在自己居家所在的洛阳城外东南角的延贤里内,立一座正觉寺,把谢氏安置其中。谢氏出家为尼,是为了北上寻夫,而找到丈夫之后,却被迫要真的出家了,这真是人生的一个幽默。好在寺庙就在夫家左近,自己的一儿二女可以随时相见。王肃突然病死,又使谢氏的人生发生新的变化。陈留公主并无子女,所以她在王肃死后也无须继续留在延贤里。刚刚从南朝到来的王肃的儿女,才真正构成了王肃的家庭。可以想像,即使谢氏此后并没有还俗,她和儿女之间的家庭生活应当基本上是正常的。
谢氏带到北方来的二女一儿,大女儿王普贤和儿子王绍,都有墓志留存,对于我们了解这一家人的情况大有帮助。王肃死时,王普贤十五岁,王绍十岁,二女儿应当在二者之间。墓志中描述北投王肃的经历,王普贤墓志说:“痛睾鱼之晚悟,感树静之莫因,遂乘险就夷,庶恬方寸。”王绍墓志则说:“年裁数岁,便慨违晨省,念阙温清,提诚出(险),用申膝庆。”好不容易见到父亲,他很快就病死,对于这一家离乡背井、远窜异国的人来说,沉痛哀伤,实非他人所易感知。王普贤墓志说:“惟[天]道冥昧,仍罗极罚,茹荼泣血,哀深乎礼。”王绍墓志说:“天道茫茫,俄锺极罚,婴号茹血,哀瘠过礼。”王绍作为惟一的儿子得以继承王肃的爵位(昌国县开国侯),而王普贤被选入宫中,成为宣武帝的“贵华夫人”。可是这姐弟两个都未得长寿,普贤死于孝明帝延昌二年(513),年二十七;王绍死于延昌四年(515),年二十四。王肃二女儿的情况,也见于北朝墓志。广阳王元渊(深)之子元湛的墓志记载:“父讳渊,……母琅琊王氏,父肃,尚书令、司空宣简公。”原来王肃与谢氏的第二女嫁给了元渊。王普贤和王绍两姐弟的墓志都介绍了父母和祖父母,都提到王肃的夫人是谢氏,普贤墓志还提到王肃“后尚陈留长公主”,王绍墓志则提都不提,好似陈留公主不存在一样。这说明,在王肃死后的王氏家庭生活中,陈留公主已经不再有什么影响了,也许,是她自己主动地淡出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家庭。
于是,陈留公主重新回到了过去的生命轨道:漂泊着,无所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