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家兄吴陵
展信佳
兄长读此书时,我想必已经在去北平的路上了——或者我已经身在北平了。
这番去北平,兄长必定又要说教我的,说我“一意孤行”,“执迷不悟”。这般,我便“先斩后奏”了。
此次北行,我是做好准备的,兄长也不必挂念,权当我“世间消失”,又或者“像时间一样存活着”。
如此,这信也算不得“信”,我也不想称之为“遗书”,就当小弟在与你闲谈罢!
细细想来,我与燕戟初识是在五岁时,他六岁,被家里人送来江/苏“逃难”。吴家与燕家究竟有什么渊源,我怕是知晓得没有兄长清楚,也不多赘述了。那时候我还留着辫子,他已经把辫子剪了,头后留著碗盖大的一瘫黑头发。
他一见我的辫子就笑,身子要仰到地上了。他一笑我便哭,哭着护辫子,什么话也讲不来,只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著。我是怕他的,在那之前我该叫他“少爷”,可后来不兴跪拜了,我便觉得我应与他平起平坐,他这样笑我,我大抵是觉得“不平等”的。
隔日,南/京的风声传来了,你带我去理了发。哈哈——哪里能算理发呢?托着粗长的辫子,用裁布的剪子“哗啦”一下算是剪好了。我又哭了,究竟哭什么我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头上轻了许多。
兄长也是那时剪的头发。大多人把剪下的辫子藏起来了,我猜兄长那时是要藏的,可我再见时,你将那头发烧了。
燕戟长我一岁,却是读了许多书的。
兄长忙于家业时,他与我作伴。除却去浜里摸鱼,去别人田里偷枣子的事,他教了我不少东西。
兄长晓得,起初我是最讨厌洋文的。他要教我,我不肯。他便凶我,说“你还要当那腐了骨子的瞎子吗?”从他眼里迸出的,大约是比我长了许多岁的愤怒。
我顶怕他发火,半推半就开始念起洋文。我第一个会念的单词,叫“Peking”。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我的家。”
那会儿巷口堆着一架破钢琴,先前是洋人开的学堂里的,后来给“灭”掉了,琴一直在那儿。之前也不晓得,他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懂。钢琴上黑的白的键,他都识得。他喜欢弹钢琴,但到底当时手小,音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我笑他,“好像江里的破轮船噢!”这时他便要瞪我,随后一砸钢琴,震得我不敢讲话。
也没有许多年,吴家家业开始没落了,常是入不敷出。兄长为养家糊口披星戴月,兄弟姊妹几个着实是心疼的。
大姊要出嫁,小妹要读书。我与他又在不大也不小的年岁,尤其是我,嘴中只会念几个碎字断文,也不会做活儿,是不叫人喜欢的。他却是叫人看不出曾是个“少爷”,他能进学堂教更小的孩子,又能去洋人的工地挑砖干活。我跟在他后面,他替我揽下了大半的活。
我曾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白吃着你们家的饭,是该干活儿。”
我不明白,也未细想,便日复一日地跟着他。他讲课,我挨在最后的桌子旁听课,他挑担,我偷偷从桶里搬几块砖。但我与他到底不是干活的料,月钱没发,鞋底与裤管却破了。
我们没敢与你说——那几日你的眼眶常是红的。
他又去揽了几样活,卖报纸,涂墙,送信,终日不得停,却是不要我跟着了。
我知晓的,他叫洋人打了,骂了,羞辱了,权都吞进肚里去了。
我便趁此去学堂的窗口边偷学——那些日子我学得相当好,或许是知晓唯有读书可以兴家业罢。
现在想来,日子虽然苦,却还有甜处。依稀记得过年的时候,家门萧条,全然没有过年的样子。
但那时候一家大小却能守著一锅稀粥欢笑,他不知从哪儿买来了梨膏糖,那是小妹最欢喜吃的。
夜里他唤我出来,我踢踏著大鞋寻声过去,他将两块梨膏糖塞在了我的棉衣袋里。
不知怎么,眼泪簌簌就落下了。
现今也不晓得当时在哭些什么,大抵是太过委屈也未出过声,忽地被两颗糖暖了心头,眼泪就止不住了。
他抱著我——印象里是第一次抱我。不再叫我“吴弟”,而是叫我“华亭”。
后来我也不再怕他,也不似幼时那般闹他了,好似那一抱叫我长大了十岁。他依旧在冬日里干着活儿,却日日要把我送去学堂。——现在想来,去学堂的钱,也大多是他交的。
他在洋人的地里做事,知晓的事情也较我多得多。每日夜里他与我谈洋人口中的中/国,洋人口中的江/苏,以及上/海租/界中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大抵是我最早接触的政/治。
每每谈及此处,烛火下映著的他的脸好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哲学家。
他又讲,之后一场恶战不可避,与英/吉/利,与法/兰/西,或者与日/本,中/国的胜算总是不大的,中国历来不缺抛头颅洒热血之人,缺的是引领思想走向之人。
我也认清楚,读书不仅是为了兴家业,更是为了兴/国/家。
我记得那日下著雨,我去一间正在建的大教堂给他送伞,碰见一个穿著黑皮鞋的洋人用伞柄打他。我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一下推开了那白胡子。我是想拉着他跑的,但他的腿上全是痕,站不动。我猜身上,手上,背上,大抵也都是的。
那洋人作势便要打我,他竟将我整个儿的护着,好似抱著一个唐朝的唐三彩。
黑柄就抽在他肩上,腰上,他也不叫,一下一下地挨着。
我真的没用,只晓得哭,好似被打的是我一样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