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午睡起来就不愿说话，药也不愿吃，书也不想读，冷着脸挎了够得上大半个身子长的桃木剑，便大步往沁芳园走。
因是冬日，草木衰败，就算银装素裹，也添了些冷寂。宫人们小心翼翼跟在身后，不敢发一眼。行到一棵老梅树旁，临近石舫，像是突然来了气，挥剑狠狠往地上扫去，扬得落雪纷纷，显出其下黑黑的土地来。
气，好气！

打清早起浪了一个上午，玩累了骑大马的游戏，中午好容易能让宫人歇口气。午休完刚睁开眼就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绸面小袄蹬着彩姨做的鹿皮小靴飞奔了出去。
沁芳园里左躲右闪着宫人的围截，一蹿就蹿上了树，好似一团火焰烧在了枯树枝上。
站在枝头一手捞着树干一手搭在眼前猴儿似的四下一望，把装神弄鬼的三哥收入眼底，忍不住一乐，叫他：
“峻哥！你做什么呢？带我一个啊！”

惊得后退几步，拿木剑撑稳了身子，适才抬头，树上骑个猴儿：怎么是他！好么，若说云锋只敢梦中拆园，眼前这个小东西，长大了怕是要真拆。
“你下来，我就同你说。”
蹭到树下，扶住树干，粗砺的树皮硌得掌心疼，也不知他如何上去的。左右看看，远远听见脚步与呼喊声，忙张手要接。
“快快，他们来了。”

瞅了瞅树下面张开怀抱的人，粗略估计了一下距离，沉吟片刻，背过头嘿嘿一笑。
“那我下来了啊！你可要接好！”
话音未落，双脚一蹬树干，就冲人飞了过来，空中还要旋个身子以示自己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潇洒身法，还没等沾沾自喜完功夫有进步，就听“乓”的一声，树下的小哥哥已经被撞翻在地。
“哎呦！”
骑在峻哥身上哼哼唧唧地揉了揉摔疼的膝盖，随即灵活地翻下来回头一望，睁大双眼看着一大群人追将过来，猛地一拉人手臂，嚷道，
“快跑快跑，追上来了！甩掉再说！”

半条魂都被他撞出。
奈何头昏眼花、浑身酸疼，被拖着奔逃。一路吭叽呻吟，眼泪啪啪啪往下掉，还要拉着他手，七荤八素地识路。转过梅林，绕过疏竹，眼前一座小亭，大约午间才被扫过，台阶干净，四处都挂了厚帘挡风。
“我，我跑不动了，歇一歇……”
趔趄两步，率先坐上石阶，看看满手泥土，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鼻涕。
“你过来，疼不疼。”
一把拉过，哑着嗓子，学奶娘的模样来回看看身上。又发现自己的桃木剑落在了原地，余怒未消，再添新气，你你你几声，眼泪又下两条，啪啪啪几下，拍上胳膊。
“你们都欺负人！你跟云锋，全都是大坏蛋！”

“男子汉大丈夫，你都六岁了，还哭鼻子，羞羞！”
捂着嘴仿佛看到什么震惊全宫的事情一样看哥哥豆大的泪花啪嗒啪嗒往下掉，被他和着满手泥一擦，活像鹦哥养的那只狸花猫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够了又觉得不大好意思，蹲在他面前替他擦擦脸，揉一揉小胳膊小腿儿，似乎生出了那么一点罕见的愧疚之情。
“我不疼，我给峻哥揉揉，峻哥不哭了嘛~”
看人哭得梨花带雨的还带着那么一点薄嗔，咂摸出了一点奇怪的意味来，诡异地看了看他。还未及细想，就被人莫名其妙的指责攫去了注意力：
“我是大坏蛋也就算了，云锋是谁？话说回来，你刚刚舞刀弄剑的干什么呢？”

“云锋是……”
缓过一口气，才想起因梦撒气，蠢上加蠢，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是，是云家的郎君……我中午梦见他拆了沁芳园，阿耶他们还叫好。待我要拿剑打他时，就醒了，故而出来……”
说到最后，声音渐小，唯独隐去了姐姐跳水追他那一条。拿汗巾揩了手，到底破了点皮，横他一眼。
“出来就碰到你淘气！还连累我摔了一大跤。晚上回去身上带了青，跟着的宫人又要受罚。”

“咦——你是怎么会梦到他的，你认识他吗？”
好奇地托着因为跑动而粉扑扑的小脸蛋儿，蹲在他面前听他讲这些有的没的，误解了他的意思，故作严肃的沉思了一下，摆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模样，豪气干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嫉妒他能拆花园？你想拆我同你拆就是，大不了挨顿揍。”
摸了摸他的膝盖，虽然不觉得宫人被罚算什么大事，只又顺着他说道，
“那你这两天搬来我宫里住呗？”

这孩子是不是长歪了。
由是想着，不欲多话，只摇了摇手表示不拆。
“不认识，只听过罢了。梦又没有道理，我若知道，就去做周公了。”
歇过一场，坐久了反而有些冷。拢了拢外袍，携手引他慢慢往回走。反而认真考虑起这个建议来。
“嗯，好……雪球，你说，我们自己乱跑，摔青了腿，宫人反而可能因为玩忽职守挨罚，对也不对？”

想问他你打哪里听来的，又觉得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似乎不太合适，纠结地皱起了眉头，想知道，又不想问，想知道，又不想问，想知道，又不想问……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就这两句话在交叉，搅弄地不得安宁，根本没有细听峻哥的话，任由他拉着，迈着小短腿儿往前挪，随口答道：
“怎么不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这话一出口，思绪倒像是被牵引了回来，又续说，
“我能逃脱他们的看顾是我的本事，他们完成不了自己的任务就是失责，受罚何错之有？”

道理是如此，只是……挑眉看他一眼，瘪着嘴轻声道。
“但是因己之失，使人受过，于心不忍。”
前方露出熟悉的石桥，只是暮色已经漫上了天空，腹中一阵咕噜。站定摘了头上草叶，又与他拍了拍身上泥土。一瘸一拐往来处走。
“算了算了，去我那里吃饭吧。我再让乳娘给我们揉揉腿。”
想了想顿住脚步。
“对了，云锋的事，不许告诉别人！”

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挠了挠扎着揪揪的脑袋，似乎不能理解。不过心思放下得也快，满不在乎地拍了他一巴掌，老气横秋地念叨一句：
“因己之失？我有什么过失？错的不是他们吗，宫人失责于我何干？峻哥你想太多了，想这么多老得快。”
至于云锋之事，只当他皮闹地异想天开了些，却不想人家并不同自己一般顽劣，还笑嘻嘻地点头称是，落后半步推推攘攘地拱着他往撩云台去，依稀还嚷嚷着要吃些什么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