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的弘文馆静悄悄，同宫内紧锣密鼓的迎岁相比，反而显出几分清闲来。
踏着新做的虎头小靴，踩得雪地咯吱吱响。待到门口，甩开宫人的手，使劲儿蹦跶两下，扑簌簌落了一地雪粒。方才扶着门框，踢了靴子，跨进馆内。
“新年好，我想死你了。”
嘟嘟囔囔到了久违的坐席，铺纸握笔。早有人磨墨，只是天大寒砚冰坚，胶住一般，好不容易。转而放笔抱了手炉，沉脸嘟嘴，面露不悦。
“换墨。”

开春岁首，出宫开府数日，想着宫中的母妃，今日无事入宫问安后也不着急出宫，于宫中漫步，瞧着自个长大的地方，心里思绪万千，宫内张灯结彩，准备迎接除夕，自个也是无暇顾及，一路到了宁德宫，瞧见前方一地，名曰崇文馆，不由得抿嘴一笑，摇头暗道“想来是小时候跑顺了腿，出宫之后还不忘来此地瞧瞧，也罢”
径直入内，立于门口，挥手示意先生不必多礼，自个随便瞧瞧便好，而后打眼望了望内堂，众多皇子公主之中，我认得的不多，而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峻儿，闻其言，缓步而至，笑曰：“我来给殿下磨墨”

刚要挥手说不必，转到一半，刚好看清来人与他身后的天光。登时战起身子，刚想跑动，碍于场合打个摆子，生生刹住。
“二哥——”
仰脸笑得露出一口豁牙，上手便扯住下摆。大哥太大，老四太小，就剩一个二哥，虽说不常见，却也见过他跃马挺枪，听过他少年英雄，心向往之。
故而无端生出些亲近来，悄么拉了手。
“你回来啦？想不想我们？年节你会住在宫里吗，我生辰就要到了，你来不来？”
言罢，又把自己的小手炉送过去，咯咯嬉笑。
“墨块太冷了，要先把手暖一暖才好。”

一声二哥听得真切，峻儿初生之时便和其他人不一样，不过几年过去了已经和常人无异，小孩长得的确快了些，上次见面个头还那么小，现在都这么高了，收回思绪，回道：“峻儿好生用功，岁暮天寒，还能如此做学问，难得”
任由他拉着，再听这一干问题，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伸手接过暖炉，续道：“出宫之后再入宫便不似在宫中那般容易，一切还要听父皇旨意，年节也不例外，不过你的生辰二哥自当想办法进来...”
言罢，把手炉递回去，道：“哥哥平日里习武，身子比一般人好一些，倒是你，自幼体弱，一定多注意身子，这天寒地冻的少出来走动为好”

“我知道，你肯定要来过元宵。”
接回东西抱在怀里，不过一会的功夫，手便冷了。早已习惯，也不甚在意，扒着腰封示意他同坐。
“我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必会爱惜自己，不让至亲担忧。”
恭敬答过，已有人换好了新墨，润润得盛在一方砚中。此时并不急着写字，只拿手指来回转着笔，托腮问他。
“戚戚兄弟，莫远具尔……公卿小民，常几世同堂而居，晨省昏定，为何偏是我们，一到年纪，就要分府居住。分就分吧，见父母一面还这样难……”
左右润了润笔，又拿笔尖去戳砚台。
“王事靡盬,不遑将父。二哥，我总不明白，还不好问，这是什么道理？”

上元佳节按照祖制也许是要入宫参加团圆宫宴的，但我自小不喜欢这样的场面，面对一群虚伪之人，还要伪装自个谈笑风生，甚是无趣，收回思绪，闻其言，点点头，坐于一旁，续道：“那便好，孩子平安喜乐成长便是父母之念，而身为人子，疼惜自己莫让双亲烦忧，便是对父母之孝”
再问后话，手中摸索把玩着他用的笔，浅浅一笑，道：“生在皇家注定与他人不同，小时候二哥也曾向弟弟这般想过，长大以后自然就明白了，我等之命，尽属天意”
四牡一出，不由放下手中的笔，瞧他一眼，继而笑道：“不曾想峻儿年级尚小便开始读诗经了，比哥哥出息”说到这，稍微一顿，续道：“弟弟可能有所不知，天下大事虽已尽归我大秦，但有些地方仍不太平，故而有些官府小吏需要整日忙于公务，如此以往便疏忽了对父母的赡养，故而有了王事靡盬,不遑将父之说，其实这也说明自古忠孝难两全...”

暗戳戳依了过去，看着弘文馆里渐渐热闹起来。耳边尽是纸张的哗啦同竹简的刷刷声。大约装着天下贤才的彀，就是这般。
好没意思，好没意思，不如听哥哥说话。
“我听说孝，始于侍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躬行起来，却是两难全，哼。”
见他放笔，立刻满把抓回手里。干脆挪挪屁股，拿后背倚了他臂膀，舒舒服服靠着。
“哥哥回一趟家，还要得阿耶应允。回得多了，还要惹人说话。不也是‘王事靡盬，不遑将父’么。我今天要是没来得早，就见不着哥哥了……”
说到兴处，声音虽是低的，却忍不住咳嗽两声。
“书上说的那样好听，却跟真的不一样，还要我读……”

崇文馆来人渐多，四处尽是翻阅竹简之声，四下瞧了一眼，夫子并未有开课的准备，自个也就没起身，好不容易进宫一次，多和峻儿说几句也无妨，闻其见解，点点头，笑道：“弟弟年轻轻轻便有这般见底，实在难得，对于我们皇室子弟来说就容易多了，君即是父，父既是君，少给父皇添麻烦怕就算是孝行了吧”
言罢抿嘴一笑，任凭其倚靠，再闻其言，不由得笑出声，果真童言无忌，继而淡淡道：“父皇既父更是君，我等既为子又为臣，做好父皇所托之事，便可，而这父子之礼君臣之道，自然是要恪守的，若想叙兄弟之情，等你出宫后有的是时间”
言罢，在其脸颊轻拍一下，闻言续道：“小时候我也不愿读书，如今出宫之后才悔不当初，所以书还是要读的，当然也不能乱读，取之精华，去之糟粕，学以致用”

这些话听过了许多遍，如今也只能一句一点头，恭敬地应了，亦不由坐正了身子。鼓着腮帮子，两手藏在袖子下，暗暗掰手指，算还有几年才出宫呢？若是出宫了，见得到哥哥弟弟，见不到父母姐姐，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奈与无常。
有点忧伤。
“哥哥说得是。”
面上挨了一拍，仰头看他，所有所思点了点头。四周低低的诵读声起，屏风后隐隐能听见几位老先生说话的声音。正襟危坐，压低嗓子道。
“二哥，那你可以常来崇文馆呀。学士们都夸过你。”
持笔饱蘸了墨汁，四面环顾，又侧了身子悄悄说。
“年前先生夸我的字好，我新学了鸟迹，写给你看好不好？”

刚刚自己说的这番话，小时候不管是母妃还是兄长还是夫子先生都与我讲了无数遍，自己那时候也是烦闷至极，现在想来不无道理，见峻儿没有回话，观其行色，似是略有所思，便不搅扰与他，只是静静等待，过了许久，闻其声，淡淡一笑，道：“夸我？想必是让你们以我为戒吧，那时候我可是不学无术的典型，没少被夫子告状，也没少被父皇收拾”
再闻后话，缓缓起身，笑道：“改日吧，峻儿快些做学问吧，适才去母妃那里，她不在，我得再去瞧瞧了，要不天色晚了，哥哥可就出不了宫了”
言罢，与其作别，离

自沁芳园回去之后，受寒痛病了一场，至今走路脚步还有些虚浮。身后跟着一群小心翼翼的宫人，扶了婢子软软的手，崇文馆的门槛还没跨过，就见平日里端方文雅的先生夺门而出，不及施礼，只看见一个忧伤的背影，恍然眼角还有些泪。
我可能病糊涂了吧。
目瞪口呆，入门后脱下大氅，换上外袍，又抱了手炉。趁着一边伴读磨墨，环顾四周，一把逮到四弟。
“先生怎的了，怎么还哭了？”

靠着墙角无聊地踢着凳腿儿，时不时还要张牙舞爪地吓唬围观看笑的伴读世家子弟们，显得气哼哼地，凶得不得了。
瞧见峻哥进了门，才算换了个心情，勉强笑出了混世魔王的一点气势来。
“有什么？不过就是往他砚台盖儿里塞了两只蜜蜂，蛰了他一下。”
回想了一下先生的模样，忍不住又乐了起来，
“峻哥你瞧见了吗，他竟然怕成这样！”

“看什么看，还不去读书么。”
瞪一眼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有模有样地呵斥，挥手示意散了散了，蹭到墙角，满脸严肃，盯住他悄悄说话。
“你怎么老是捉弄先生！不愿读书倒也罢了，何苦去吓他伤他？”

“干什么！”
把眼一瞪，双手一叉腰，顿时又不服气起来。可是看见他虚虚弱弱的模样，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委屈就一点点泛上了心头，“干什么呀……峻哥你也训我？”
脚下不断画着圈圈，背着小手握成小拳头，把心一横，嘟嘟囔囔地说，
“你看这个先生油头粉面的，动不动就罚站打手心，能有什么本事？我想要齐相爷教我，那样的人物才配得上我嬴崝！”说着说着，声音又忍不住大了起来，眼睛里亮晶晶的，仿佛有小星星在跳啊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