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年。】
【自弘治年间一役，南疆已安六十载，不料孟既欺我大位未稳，悍然挥师北伐，音讯飞咨至军机处时，边陲已见克数镇。我半生戎马元功，岂能坐视此獠，当即于朝堂上放言亲征，结果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皆以元储未建拼死拦阻。惊怒之中，视线扫过拜于群臣之首的靖逆公，险些将当年九州清晏内的重誓脱口而出。到底尚存三分理智，终只冷哼一声，拂袖退去。】
【笔尖于奏本上染出一点朱痕，正感头疼无比，忽闻静嫔烹了羹汤送至东暖阁。此女原是身边一名藩邸格格，我怜她娇美可亲，践祚时便封了常在。颔首宣人陛见，纵心情极差，仍耐着性子与她闲话两句，孰料人将告退时，不慎打碎了案前一方通体晶莹的白玉镇纸。一侧侍奉的孙澄惊得哎唷一声，躬身上前拾掇残局，口中道：“可惜了，这还是靖逆公打西藏捎回来的宝贝呀……”抬首望去，静嫔耳闻靖逆公三字，竟一下子伏地泣泪，连声讨饶。怔然落了待扶她的手，沉沉回念】
靖逆公？
【非但未见释怀，眉宇间阴翳一时更重。谙达尚在世时，纵然位高权重，却实可称一声孤臣——钮祜禄氏好歹也是老满洲的从龙高门，怎知几十年里除却两代靖逆公，就没出过一个像样的人才。并非没有生性睿哲的小辈，奈何仕途都坎坷极了，便似冥冥中有一只操棋的手，非要一根根拔出这堆碍事的钉子不可。一切的转机发生在六年前，随着一代名将的陨落，他的族人逐渐习惯了岁岁必至的赏赐荫封，休论靖逆公奉勋与承恩公索诨，便连旁支的黄口小儿都能沾上千金的薄光。我无法猜度皇考真正的用意，只知这个败而后立的百年世族，终究被它的君王推上了贵戚耽政的歧途。】
【两年间，我已忘了有多少人曾向我直言进谏，称靖逆公圣宠太过，妄自尊大，几致动摇君威，他们或者别有用心，或者忠我之极。但如此低劣的离间手段，用来构陷我的无怯哥哥，我尚且不屑。我只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猜度，那年盛夏的水殿中，他刻意避开我和世昀，同皇父促膝而论的，究竟是什么？】
【令人掌灯送静嫔回宫，于烛枝边踱了几步，捏了捏眉心，竭力定下神思，甩袖道】
去，宣靖逆公觐见。

【今日不必当值，是以并无理由在值房留夜。与世昀一同自隆宗门出，恰赶在落锁前离开了西华门。两人相对无言，各怀心事，好在彼此相熟，并不尴尬。送他先登车驾，驻足待他先行，却见世昀撩开车帷，自车窗中透出半边脸，尽是副按捺不住的神色】
“南边儿都快打到丽江去了，遍看群臣竟没个贴心的。本王虽有心为朝廷执缰平乱，却实在没那个本事，不敢贻误军机。靖逆公不去靖逆，果真在等皇上御驾亲征吗？”
【未想他如此直白，正要辩解，又见西华门忽然开了，提步追来的竟是孙澄。闻召后复听世昀扬声笑了，再不多言，甩下车帷令人驱车离去。】
【时虽初春，天仍暗的极早，从西华门走回养心殿就已全黑透了。向他行过礼，抛开诸多繁琐赘言，开门见山】
莫论未建元储，您万金之躯，关系宗庙国祚，岂可轻忽？
【本要责他冲动，但知如今早已君臣有别，其余也不再提，转而道】
若臣还堪一用，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宫道间灯火次第点亮，殿内光华如白昼，孙澄引了人回门，自有宫娥奉上暖腹的汤水。闻此谏言，面色愈沉，片刻张声应道】
昔年朕征战在外，哪一回不是躬亲赴阵，身先士卒。难道当了皇帝，便与之前不同了吗？所谓万金之躯，如不能披肝沥胆，护国佑民，要它又有何用？！
【知他好意，却依然无法释怀。指尖捏住一本奏疏，声线逐渐淡漠，更加看不清心思】
罢了，你说得不错。朕绪业初定，庙堂之上静水流深，倘如驾临南境，使众位军机各自为政，保不齐便有悖逆之徒心生不轨，伺机危害社稷。适才思虑许久，料靖逆公久历战阵，功高信重，正是主帅不二人选，得卿此言，朕心甚慰。
【顿了顿，云淡风轻地问道】
我可以相信哥哥吗？
【仿佛问了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过分用力的指节又显出一线刻意掩藏的局促。不待他答，便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径自说下去】
朕命你为宁远大将军，去代朕肃清孟既。他送予朕的这些耻辱，只能用鲜血洗刷。记住，行军须从速，事急当从权，一如既往！朕就在此处，恭候大将军早日得胜凯旋。

【捧着一盏温热的茶汤，也没心思去喝。如何听不出他口中的疏远和不悦，立即跪道】
万岁息怒，如今您君临海内，抚绥万方，身系社稷安危，早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东吁蕞尔小国，不足以勤万乘，何况边陲战事凶险，自应由臣效死。
【弘治年南疆连失五府四厅，折损在缅甸象足下的旗兵不计其数，那是圣朝颜面尽失的一战。原本痛定思痛，早就设重兵严防，岂料孟既的兵马竟然还能如此轻易的击碎边陲屏障，如入无人之地般肆意北侵。深知这一仗与从前都不相同，我并非战则必胜的神将，若领兵南征，一样不敌象兵，却该如何？因他莫名的几句话而迟疑，不肯接下圣命，反道】
万岁，【本欲出言立誓，开口却是生硬的顶撞。】臣存死战之心，倘若云南有失，臣绝不生还北京。万岁如不信臣，就勿用臣。
【没来得及告诉世昀，今日不愿当朝请命靖逆，只因我在朝中早已如履薄冰。不说满朝文武是敬是鄙，只消无恤有片刻不信任，都足以令我万劫不复。】

【原本还能沉得住气，岂知那些吊诡的心思被他一言戳破，登时再坐不住。拍案而起，周身君威难抑】
立刻收回这句话。从今往后，朕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这话刚一脱口就后悔了，心虚得不敢看他神色，又绝不肯道歉。那年九州清晏一晤后，如无世昀在座，我二人大多尴尬无言，正如此景。越想越是心寒，只觉不能再这样下去，当下自龙案后步出，率先打破僵局】
朕并非先帝，无须你指天效死。从来文死谏，武死战，你我自少绸缪，同历风雨，你到底是怎样的贤臣力将，天下知之惟朕。眼下这片秀丽江山，是你一寸寸为朕平定的，如此深恩厚谊，朕寐不敢忘。听好了，靖逆公——哥哥。
【悄然于他身侧驻足，视线投在浮沉宝篆之间，沉声道】
诸子年幼，朕不会建储。
【他有他的期冀，我亦有我的底线，这已是我赌上毕生勇气和旧谊的一诺。如果我命定不永天年，如果他足够福泽绵长，如果……他可以一生血战为我，全无二心，那便不过是遵从汗父的眷命，让天子权柄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仅此而已。待得念头通达，更是字字削铁如泥，不容置喙】
你必须活着回来。
【纵然只是为了与我戈矛相向。】

【信云、信月入宫不久，尚未诞育皇嗣，皇子们谁做储君都与我没有关系。何况皇帝还很年轻，本就不必急于建储，随口应道】
建储大计，干系国祚，不是臣该多嘴的事。只是云南战事紧迫，如果再迁延下去，恐使朝廷再受弘治之辱。自古以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若臣无能克定边陲，岂敢面见天颜？
【不必明说给他听，或许先帝最后一手棋终究改变了奉玄，他疑我忌我，便是如今口中仍唤哥哥，也再不是从前的无恤了。我时常有些力不从心，先帝可以改变他，却绝不可能改变我。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像从前一样信任我？摇头一叹】
此番若能仰承天威，顺利克定缅甸，待臣还京，想向您讨个赏赐。
【不待他答，径自续道】
自臣父辞世，先帝与您累加封赏，已有诸多逾制之处。钮钴禄氏如今门楣凋零，臣的兄弟子侄大多资质平庸，不成大器，难觅贤臣良将，无以回报天子深恩。几年来空惹朝野非议，臣夙夜愧疚难安，不敢再领受靖逆公的爵位。至于正黄旗都统、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等职，我朝百年来也无臣工们父死子继的先例，臣父子两代如此，不免有些瓜李嫌疑。自该让位于天下寒士。
【敛袖再拜，复抬头看他】
皇上如今还肯叫臣一声哥哥，臣便斗胆僭越，望皇上勿怪。
【袖下手已紧握成拳，沉声问】无恤，以我如今的三分觉悟，就只能如此了。你还愿信我吗？

这个恩典，朕赏不了。
【一口回绝，知他定不愿起，索性蹲下身平视于他，众宫人见我他亲厚，亦不敢近前劝阻。】
远有周勃周亚夫，近有戚景通戚继光，如此亦可称父死子继吗？你心里分明知道，谙达是先帝的靖逆公，你是我的靖逆公，除却这高名显秩，便无任何相同之处。实则如若前尘无愧，又何必直至人去后，方才锡号增荣，效宿草之哭？那样的“君臣相得”，我宁肯不要。【从未说过这般悖逆君父之言，袖中双手紧捏，顿了片刻，又道】你我生于今世，注定要成就一场力挽狂澜的伟业，云龙鱼水，不可或缺。哥哥，我还有很多愿望不曾实现，待边陲的掣肘扫除，社稷转危为安，百姓生息几载，我要继续北攘南拓，踏平东海西夷，抚尽天下不平之事，我会让爱新觉罗金子般的光芒在我手中重现，我必将成为一位前所未有的君王，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谈及他朝愿景，眼里有光，依稀还是神采飞扬的少年意态。待缓过神来，敛眉一笑，便又变作挥斥自若的青年帝王】
为朕执剑开疆的那个人，定当流芳千古，成就本纪之下第一章。故而除却君身，天下谁可般配？
【言罢站直身，迈步重归椅旁。挽了下袖口，拾起适才反扣案间的奏章，其间字字诛心，已没有宣扬予他的必要】
今日同哥哥提及这些事，不是为了让你引咎乞辞。而今贡榜铁蹄北渡，江山正值风雨飘零之时，将军当代朕亲临南疆，护佑国邦。至于朝中一切非议毁谤、倾轧乱逆，你大可置之不理，
【松开手，任那本折子掉进脚边火盆里，三两下便烧得不剩踪迹。回首望进他眼底，泰然道】
朕，会为你一一挡之。

回不出来了，原地坑了

呜哇哇哇【放声大哭】我永远爱奉勋哥哥，坑了也爱

三天后我将和这头不回戏的猪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