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长生天》第二部节选：
成吉思汗将主儿乞人圈起，带回刚刚被袭扰的合澧勒秃海子大营。
“这许多主儿乞人，又该分给哪些氏族呢？”
“肯定是阿勒坦，他是先汗的儿子啊！”
“他一个氏族管不了这些儿马子！”
“答里台，没错，管保给答里台，他是成吉思汗叔叔！”
“还得分给火察儿！”
“哼，分给哪儿，哪儿都不会安生。这些主儿乞，都是天狗，没个绵羊！”
大营里，人们对这些主儿乞人该如何分派，说甚的都有。
可成吉思汗并没将这些人分散开，主儿乞人仍单独放牧。就是撒察别乞的几个额吉，也像原先一样，自在过活。
过了些日子，主儿乞人悄悄传说，大概成吉思汗要亲自统领他们。
成吉思汗是英明的！
主儿乞百姓说。
他对俺们真好啊，一点也没有为难俺们。
有人说。
是啊，不里孛阔还是俺们头人。
有人说。
俺们不该偷袭成吉思汗营地。
还有人说。
豁里真额吉特地杀了一只羊，叫人请不里孛阔。屋子里还有忽兀儿臣妃子。
不里孛阔狼吞虎咽，一会儿工夫，就将一只牛犊大的整羊吃得只剩下几块骨头了。
“不里孛阔啊，你还是俺的孩子吗？”豁里真额吉叹口气。
“豁里真额吉啊，你咋这般讲话啊？”不里孛阔大大咧咧地说。
“看样子你已将额吉忘喽！”豁里真忧伤地说。
不里孛阔屁股坐在地毯上没挪动，说：“俺的肚皮鼓起来了，口却还渴，哈敦，给俺来碗羊汤吧！”
一个女仆端来一碗羊汤，不里孛阔接过，一口喝掉了，末了，仔细将碗边都舔干净了。
“看样子你的气力还在呀，跟在主儿乞人那儿一般。”豁里真的眼睛瞅着他的脸，好像是要将他的心思看出来，不过，嘴里面说着的话，却像是随随便便唠家常，“在铁木真兀鲁思里，你还好吧？”
“还行啊，”不里孛阔无所谓的样子，“成吉思汗没拿俺当外人。”
“是啊！”豁里真好像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但话里有话，“他对主儿乞人是好啊，那些兀鲁兀惕人忙忽惕人的马蹄子，都快要踢破主儿乞人的毡房了！”
这些天来，兀鲁兀惕人，忙忽惕人一直在他们两边放牧。
“姐姐啊，你少说几句吧，眼下不比从前了，若是传到诃额伦儿子耳朵里，俺们以后就没有安生日子啦！”忽兀儿臣妃子劝道。
“哎呀呀，这些日子来，俺的心里不好受啊。看到帖烈徒几个儿子孔温窟哇，刺剌温这些奴才，像得势的狗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俺就憋得慌。这也是，见到不里孛阔，俺心里一高兴，话就多了。说真的，撒察别乞和泰出是让弄死了，可是，俺的不里孛阔还活着，俺这心里也算有了着落了。过去，他们哥俩可将你当成一个肚皮生下来的亲哥们啊！”
不里孛阔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他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说：“两位哈敦，你们坐着，俺先去了，啊？”
一直等不里孛阔沉重的脚步声听不到了，豁里真妃子才慢慢将眼睛从门那儿收回来。
突然，她看到在矮桌子上，有一碗盛得满满的羊汤还留在了那儿。
“他就喝了一碗羊汤，他就喝了一碗羊汤！”
豁里真妃子就像看见了鬼一样，觉得不祥了。
不里孛阔回自己的毡房的路上，看到有个姑娘的漂亮脸蛋从一个毡房里探出来，盯着他看，他就习惯地对她挤了挤眼睛，没想到，漂亮的脸蛋和身子一起从门里面挤了出来，姑娘跟他来了。他搂着姑娘肩膀子，粗大的手指头却麻利地解开了她的一个扣子，把手伸进她的怀里，姑娘扭了一下身子，却又咯咯地笑着贴过来，这让不里孛阔心中甚是自得。适才他对姑娘挤完眼睛后，都有些后悔了。他以为，成吉思汗收拢他们后，他不里孛阔在人们心中，已威名扫地了呢！
在自己毡房里，他将姑娘扒光后，喘着粗气把她压在身子下面。完事后，姑娘像蛇一样溜走了。
他躺在地毯上，不住想自己的心事。长这么大，他还没费这么大劲儿想这些事呢。
他是合不勒汗第三个儿子的后人。合不勒汗的长子，是撒察别乞的爷爷斡巴勤；二儿子，是成吉思汗的爷爷巴儿坛把秃儿；三儿子蒙烈儿，就是他的爷爷。他出生的那会儿，正是成吉思汗的阿爸也速该在部落里说了算的日子。不里孛阔阿爸死时，给他留下了六百条腿，四千个蹄子。靠这些单独立圈子，是小了点儿。没有几千个勒勒车围在一块，在草原上混不下去。跟谁在一起呢？他相中了主儿乞人。主儿乞人个个都人高马大的，说话粗，像喊；手脚大，像骆驼；打起仗来，凶猛；贼性强，在草原上到处伸手，毡房里面的物什，羊群里面的羊，一半都是别人的，这都对他的脾气。
主儿乞人欢迎他，他是草原上最伟大的摔跤手。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成了这等厉害的摔跤手。十二草之前，他的个头跟岁数一般的孩子差不多。过了十二草，他就开始疯长，气力也大起来。那时侯，部落里的孩子，经常被他弄折手脚。他不是故意的，怪就怪他们的手脚太不结实了。到了十五六草，他的个头已经是草原上最高的了，力气比成年人还大。就是在十六草那年，他摔倒了蒙古兀鲁思里最厉害的跤手，成了最年轻的跤王。从那时候，他一直是无人能敌的孛阔。
“他有一国不及之力。”人们这样称赞他。
草原上不是这样唱的吗：
主儿乞人是甚？
主儿乞人是撒察别乞厉害的大本领；
主儿乞人是甚？
主儿乞人是泰出凶猛的长矛；
主儿乞人是甚？
主儿乞人是不里孛阔一国不及的气力。
看看，人们将他当成主儿乞人了。一说起他，男人眼睛里就充满了敬畏，女人眼睛就充满了爱意。
有这些就行。缺了这些，特别是女人的爱意，他不里孛阔没法活。撒察别乞看出了他的心思，给他这些物什。
如今，撒察别乞和泰出都死了，成吉思汗好像不大愿意给他这些物什。自己能看出来，好像豁里真也看出来了，但他不晓得自己以后怎么办。
第二日，主儿乞人听说成吉思汗要搞个摔跤比赛，而且指名儿要不里孛阔参加。
听说比试摔跤，还是不里孛阔参加，主儿乞人马驹子一样撒欢，没心没肺的他们，忘情地唱起来，当然，歌中已经没有了撒察别乞和泰出，只留下了不里孛阔：
“身着沙力搏儿的不里孛阔，
挥动手臂跳跃飞土扬尘。
没等对方伸出手来，
早将对手摔倒在地。
有着牛一样大气力的不里孛阔，
每次比赛都能取胜。
若说在三河之源蒙古人的故乡，
他是无敌的把秃儿。
在这动乱的年代里，
不里孛阔就是了不起的称号。
在万人厮杀的战斗中，
他是百战百胜的把秃儿。
主儿乞有名的不里孛阔，
是一个无人能敌的大勇士。
他战胜过所有的对手，
人们一遍遍地将他夸耀。”
不里孛阔站在摔跤场上时，才晓得整个跤场上有两个人：
他只有一个对手，那个人就是他曾砍伤的别里古台。
自打上次摔跤，几草已过去了，别里古台在成吉思汗兀鲁思里，已长成一个威风凛凛的汉子了。他赤裸着胸膛，只穿着一条沙力搏儿裤站在那儿，从前面猛一看去，犹如一只斑斓猛虎；从后面乍一看去，好似一只百兽之王。横阔的胸脯，似乎有雄狮般的气力，魁梧的躯干，像大像般耸立。
不里孛阔心里嘀咕，别里古台，过去那个一只手一只脚就能制服的别里古台，如何这般强大了？他晓得，今日，一定会决出个你死我活。为着主儿乞的荣誉，为着蒙古的祖先，也为着自己，他豁出去了。
百姓们又唱开了，那是一首古老的摔跤歌，这次是唱给双方摔跤手的：
从七勃里挥舞而来，
震得山摇地动；
从八勃里跳跃而来，
踏得山川颠抖；
从前面猛一看去，
犹如一只斑虎；
从后面乍一看去，
好似一只狸虎。
他有雄狮般的力气，
他有巨像般的身躯。
这摔跤手的技巧呀，
实在令人惊奇！
走到场地中央，他看到别里古台眼睛里有一种物什，那是像火一样的物什，直刺他的心，他哆嗦了一下。
他们将野马皮裤的裤腿挽到膝盖上，把野鹿皮裤的裤腿卷到小腿上。
他们弯着腰，伸出手来试探着。猛地，两人抱在一起。他们震得山岗隆隆响，踩得草地坑接坑。
尘土飞扬了，大地倾斜了，太阳晃动了！
他们扭到天上去，翻了星星那样多的滚；他们扭到地里去，翻了草根那样多的滚；他们扭到山上去，翻了石头那样多的滚；他们扭到海子里去，翻了鱼儿那样多的滚。
这一摔，两人久久不能分出胜负。
青草长出来了，变成野甸子了；甸子变黄了，到了秋日了。然后，又变成青草茵茵了！
人们感到工夫太长了，他俩一摔，就像将一年的几个季节都过了。
谁也制服不了谁。
两个人流着汗，双眼瞪得溜圆，骨节吱吱响着，硬梆梆的肌肉凸起来，就像起伏的山丘。角斗久了，人的野性就暴露了。
他们的眼睛变红了，充着血，动作野蛮了，就像凶猛的不顾一切的野兽，开始用父母赋予的血肉身躯厮拼，用能翻天覆地的气力殴打。
他们的力气奇大，是凡碰到的地方，都是血肉模糊，一抓一把血，一碰一块肉。
主儿乞百姓眼睛都直了，他们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摔跤。他们慢慢明白了，成吉思汗的神灵在保佑别里古台。而主儿乞人的神灵，随着他们首领的死去，停在遥远的虚空，怎么也唤不回来了。
他们一起知趣儿地闭上了唱歌的嘴巴。
相反，也速该儿子们的百姓一起有节奏地在拍手，嘴里面在高喊：
“别里古台，摔倒他！别里古台，摔倒他！”
不里孛阔的腿在打颤。
他很奇怪，自己的力气怎么就使不上，手软，抓不死对方；腿软，用不上死力。腰也软，已将别里古台倒扛在肩上了，只要再一使劲儿，别里古台就会像一个褡裢一般被摔在地上，可是扭不动腰，别里古台像一头沉重的狮子挣脱了他。
他认真寻找着空隙，缓慢地向前压上去。别里古台，是他手上的猎物，逃不了。他这样想着。
可是，对方却突然反冲过来。等他明白过来，却已晚了！
别里古台发现对方的腿移动得慢了一下，闪电一样伸出自己的腿，把对方的脚一勾，不里孛阔站立不稳，向前扑倒了，“鼓咚”一声，将地上砸出了一个坑，这些都是一眨眼工夫发生的，连也速该儿子的百姓也住了嘴，他们太吃惊了：
从来没输过的不里孛阔倒下了，真是不能让人相信！
别里古台扑上去，整个压住了不里孛阔的后背。不知为甚，他抬头看了一下对面坐着的成吉思汗，发觉成吉思汗一脸阴沉，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下面的不里孛阔身子骆驼一般蠕动着，随时都可能把自己掀翻。别里古台没有犹豫，双手交叉紧紧抱住不里孛阔的喉咙，一个膝盖死死顶住不里孛阔的腰，身子一弓，猛地一用力，听到“咔嚓”一声，所有的人都听到“咔嚓”一声，不里孛阔立马动不了了。
不里孛阔的腰折断了。
整个主儿乞人的腰也好像被折断了。
别里古台直起身子，高高地举起双手。
他听到也速该阿爸的百姓们在高声欢呼。
两个主儿乞人跑上来，绕过他，伏在不里孛阔身上，看到他还活着，嘴唇蠕动，要说话。他们就挨上去，听到不里孛阔平日气壮如牛的声音没了，而是像眼下的天气，只能微微感觉到草叶在动，他的喉咙骨碌碌的，那就是他在说话了：
“俺，俺本来、本来，不、不会败给别里古台，可是，俺害怕成吉思汗，假装倒下了，就送、送了命。”
他用最后的气力，为自己荣誉作了一次令人难忘的辩白。
说完，他的头一偏，无力地阖上了眼睛，就咽了气。
“不里孛阔死了！”
主儿乞人惊恐地大叫起来。
豁里真妃子听到人们的喊声，“嗷”的一声尖叫，登时背过气去。旁边的人们围过去，手忙脚乱地抢救。过了半日，豁里真妃子长舒了一口气，嘴里面叨咕着，“是俺不好啊，只让他喝了一碗汤！”
成吉思汗冷冷地看在眼里，对孛儿帖说：
“孛儿帖，你去将豁里真妃子和忽兀儿臣妃子安置在毡房里，好生相待，莫要亏了她们。”
孛儿帖会意，过去让人将豁里真妃子和忽兀儿臣妃子扶起来，向毡房走去。豁里真妃子的哭声慢慢远了。
主儿乞人议论纷纷的，他们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愿意相信，那等勇敢的无人能敌的不里孛阔，过去只用一只手一只脚就能摔倒别里古台的不里孛阔，如何就输了？
别里古台有些意犹未尽地站在地上，眼前是成群的说甚话都有的百姓。他们的议论激怒了他，他看草地上有一块骆驼大的石头，走过去伸出手，将石头晃了晃，人们就安静下来。
主儿乞人都睁大眼睛，不晓得别里古台要做甚。
他一用力，骆驼大的石头动了起来。
主儿乞人不错眼珠地盯着看。
别里古台让人寻来三块小石头，并排放在地上。他对着众人大声喊道：
“俺要将这块骆驼大的石头放在它们上面，作为俺无敌力量的凭证！”
众人都哗然了，不管是乞颜人还是主儿乞人。
别里古台走向巨石，扎紧腰带，一低头，将巨石拢在手里，再一挺腰，巨石已被他扛了起来！
众人就欢呼起来！
他扛着巨石，稳稳地走到三块小石头旁边，在人们满是惊讶的眼光中，将巨石轻轻地放下去！
人们一拥而上，把别里古台推到头顶扛起来，抛向天空。
新的把秃儿诞生了！
待到人们安静下来，成吉思汗似乎没有太在意别里古台，他对主儿乞人说：
“百姓们，撒察别乞和泰出活着的日子，攒下不少牛羊，这些个物什，都是你们跟着从各个部落抢来的。眼下俺拿出一群来分给你们。一户一只，你们赶去吧！”
“成吉思汗，你是主人！俺们这些简陋的毡房，因着你而争辉！”帖列徒伯颜边说边跪下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跪下了。
“羊群里得有头羊，衣服得有领袖。从今以后，俺们只听一个人的话，那就是你，成吉思汗！”主儿乞人喊道。
平日，成吉思汗对这些主儿乞人一直是想嚼嚼不动，欲吞吞不进。眼下，他们就在黑眼睛旁，两个鼻孔前。
他对他们说：
“主儿乞人，常言说，人多欢快，衣多暖身。以后，你们就在俺身边，同俺一起放牧，做俺骨头外面的肉，肚子外面的衣！”
第二日，人们发现，被别里古台折断腰死了的不里孛阔，孤零零地躺草原上，身上落满了乌鸦。
他的藏着灵魂的右手大拇指不见了，他的藏着气力的寰椎也不见了。
豁里真妃子疯了。
那日，她乘人不注意，从孛儿帖毡房跑出去，嘴里面不住嘟囔着，“是俺不好啊，只让他喝了一碗汤！是俺不好啊，只让他喝了一碗汤！”
她跑进山里面。
成吉思汗不去管她了，他想着别里古台。这个弟弟，上次给他篾儿乞女人，他竟然不要！在十三翼之战中，掌管从马的他，又掷出布鲁救了自己。
这些天他吩咐孛儿帖不是炖一整只牛，就是炖一整只羊做好了送过去，别里古台总是吃得干干净净，把骨头送回来，从不问什么。真是个好弟弟！
成吉思汗命人将别里古台唤来。
“汗兄，你呼唤俺做甚？”
别里古台走进来了，自顾拿起成吉思汗面前桌子上的马奶酒，“咕嘟咕嘟”喝下去。
“别里古台啊，你有本事了，还想听哥哥的话吗？”成吉思汗盯着别里古台说。
“汗兄，这话从何说起？”别里古台还是笑嘻嘻的。
“你真听俺的话吗？”成吉思汗再问。
“俺如何敢不听哥哥的话？”
别里古台又笑了。
“那好！”成吉思汗一拍手，从外面走进来几个齐齐整整的塔塔儿姑娘。
“她们都是你的了！”成吉思汗指着塔塔儿姑娘，对别里古台说。
别里古台走过去，盯着她们一个个细看。
她们都花一般漂亮，套马杆子般细溜。
“多谢汗兄！”别里古台给成吉思汗一屈膝，转过身去，一把就将她们都揽过来搭在肩上，在惊恐的尖叫声中，抱出了成吉思汗毡房。
孛儿帖就笑话别里古台，不娶媳妇便罢，一娶就一堆。
别里古台在铁木真兄弟中，成了媳妇最多的人。
成吉思汗将主儿乞人圈起，带回刚刚被袭扰的合澧勒秃海子大营。
“这许多主儿乞人，又该分给哪些氏族呢？”
“肯定是阿勒坦，他是先汗的儿子啊！”
“他一个氏族管不了这些儿马子！”
“答里台，没错，管保给答里台，他是成吉思汗叔叔！”
“还得分给火察儿！”
“哼，分给哪儿，哪儿都不会安生。这些主儿乞，都是天狗，没个绵羊！”
大营里，人们对这些主儿乞人该如何分派，说甚的都有。
可成吉思汗并没将这些人分散开，主儿乞人仍单独放牧。就是撒察别乞的几个额吉，也像原先一样，自在过活。
过了些日子，主儿乞人悄悄传说，大概成吉思汗要亲自统领他们。
成吉思汗是英明的！
主儿乞百姓说。
他对俺们真好啊，一点也没有为难俺们。
有人说。
是啊，不里孛阔还是俺们头人。
有人说。
俺们不该偷袭成吉思汗营地。
还有人说。
豁里真额吉特地杀了一只羊，叫人请不里孛阔。屋子里还有忽兀儿臣妃子。
不里孛阔狼吞虎咽，一会儿工夫，就将一只牛犊大的整羊吃得只剩下几块骨头了。
“不里孛阔啊，你还是俺的孩子吗？”豁里真额吉叹口气。
“豁里真额吉啊，你咋这般讲话啊？”不里孛阔大大咧咧地说。
“看样子你已将额吉忘喽！”豁里真忧伤地说。
不里孛阔屁股坐在地毯上没挪动，说：“俺的肚皮鼓起来了，口却还渴，哈敦，给俺来碗羊汤吧！”
一个女仆端来一碗羊汤，不里孛阔接过，一口喝掉了，末了，仔细将碗边都舔干净了。
“看样子你的气力还在呀，跟在主儿乞人那儿一般。”豁里真的眼睛瞅着他的脸，好像是要将他的心思看出来，不过，嘴里面说着的话，却像是随随便便唠家常，“在铁木真兀鲁思里，你还好吧？”
“还行啊，”不里孛阔无所谓的样子，“成吉思汗没拿俺当外人。”
“是啊！”豁里真好像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但话里有话，“他对主儿乞人是好啊，那些兀鲁兀惕人忙忽惕人的马蹄子，都快要踢破主儿乞人的毡房了！”
这些天来，兀鲁兀惕人，忙忽惕人一直在他们两边放牧。
“姐姐啊，你少说几句吧，眼下不比从前了，若是传到诃额伦儿子耳朵里，俺们以后就没有安生日子啦！”忽兀儿臣妃子劝道。
“哎呀呀，这些日子来，俺的心里不好受啊。看到帖烈徒几个儿子孔温窟哇，刺剌温这些奴才，像得势的狗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俺就憋得慌。这也是，见到不里孛阔，俺心里一高兴，话就多了。说真的，撒察别乞和泰出是让弄死了，可是，俺的不里孛阔还活着，俺这心里也算有了着落了。过去，他们哥俩可将你当成一个肚皮生下来的亲哥们啊！”
不里孛阔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他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说：“两位哈敦，你们坐着，俺先去了，啊？”
一直等不里孛阔沉重的脚步声听不到了，豁里真妃子才慢慢将眼睛从门那儿收回来。
突然，她看到在矮桌子上，有一碗盛得满满的羊汤还留在了那儿。
“他就喝了一碗羊汤，他就喝了一碗羊汤！”
豁里真妃子就像看见了鬼一样，觉得不祥了。
不里孛阔回自己的毡房的路上，看到有个姑娘的漂亮脸蛋从一个毡房里探出来，盯着他看，他就习惯地对她挤了挤眼睛，没想到，漂亮的脸蛋和身子一起从门里面挤了出来，姑娘跟他来了。他搂着姑娘肩膀子，粗大的手指头却麻利地解开了她的一个扣子，把手伸进她的怀里，姑娘扭了一下身子，却又咯咯地笑着贴过来，这让不里孛阔心中甚是自得。适才他对姑娘挤完眼睛后，都有些后悔了。他以为，成吉思汗收拢他们后，他不里孛阔在人们心中，已威名扫地了呢！
在自己毡房里，他将姑娘扒光后，喘着粗气把她压在身子下面。完事后，姑娘像蛇一样溜走了。
他躺在地毯上，不住想自己的心事。长这么大，他还没费这么大劲儿想这些事呢。
他是合不勒汗第三个儿子的后人。合不勒汗的长子，是撒察别乞的爷爷斡巴勤；二儿子，是成吉思汗的爷爷巴儿坛把秃儿；三儿子蒙烈儿，就是他的爷爷。他出生的那会儿，正是成吉思汗的阿爸也速该在部落里说了算的日子。不里孛阔阿爸死时，给他留下了六百条腿，四千个蹄子。靠这些单独立圈子，是小了点儿。没有几千个勒勒车围在一块，在草原上混不下去。跟谁在一起呢？他相中了主儿乞人。主儿乞人个个都人高马大的，说话粗，像喊；手脚大，像骆驼；打起仗来，凶猛；贼性强，在草原上到处伸手，毡房里面的物什，羊群里面的羊，一半都是别人的，这都对他的脾气。
主儿乞人欢迎他，他是草原上最伟大的摔跤手。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成了这等厉害的摔跤手。十二草之前，他的个头跟岁数一般的孩子差不多。过了十二草，他就开始疯长，气力也大起来。那时侯，部落里的孩子，经常被他弄折手脚。他不是故意的，怪就怪他们的手脚太不结实了。到了十五六草，他的个头已经是草原上最高的了，力气比成年人还大。就是在十六草那年，他摔倒了蒙古兀鲁思里最厉害的跤手，成了最年轻的跤王。从那时候，他一直是无人能敌的孛阔。
“他有一国不及之力。”人们这样称赞他。
草原上不是这样唱的吗：
主儿乞人是甚？
主儿乞人是撒察别乞厉害的大本领；
主儿乞人是甚？
主儿乞人是泰出凶猛的长矛；
主儿乞人是甚？
主儿乞人是不里孛阔一国不及的气力。
看看，人们将他当成主儿乞人了。一说起他，男人眼睛里就充满了敬畏，女人眼睛就充满了爱意。
有这些就行。缺了这些，特别是女人的爱意，他不里孛阔没法活。撒察别乞看出了他的心思，给他这些物什。
如今，撒察别乞和泰出都死了，成吉思汗好像不大愿意给他这些物什。自己能看出来，好像豁里真也看出来了，但他不晓得自己以后怎么办。
第二日，主儿乞人听说成吉思汗要搞个摔跤比赛，而且指名儿要不里孛阔参加。
听说比试摔跤，还是不里孛阔参加，主儿乞人马驹子一样撒欢，没心没肺的他们，忘情地唱起来，当然，歌中已经没有了撒察别乞和泰出，只留下了不里孛阔：
“身着沙力搏儿的不里孛阔，
挥动手臂跳跃飞土扬尘。
没等对方伸出手来，
早将对手摔倒在地。
有着牛一样大气力的不里孛阔，
每次比赛都能取胜。
若说在三河之源蒙古人的故乡，
他是无敌的把秃儿。
在这动乱的年代里，
不里孛阔就是了不起的称号。
在万人厮杀的战斗中，
他是百战百胜的把秃儿。
主儿乞有名的不里孛阔，
是一个无人能敌的大勇士。
他战胜过所有的对手，
人们一遍遍地将他夸耀。”
不里孛阔站在摔跤场上时，才晓得整个跤场上有两个人：
他只有一个对手，那个人就是他曾砍伤的别里古台。
自打上次摔跤，几草已过去了，别里古台在成吉思汗兀鲁思里，已长成一个威风凛凛的汉子了。他赤裸着胸膛，只穿着一条沙力搏儿裤站在那儿，从前面猛一看去，犹如一只斑斓猛虎；从后面乍一看去，好似一只百兽之王。横阔的胸脯，似乎有雄狮般的气力，魁梧的躯干，像大像般耸立。
不里孛阔心里嘀咕，别里古台，过去那个一只手一只脚就能制服的别里古台，如何这般强大了？他晓得，今日，一定会决出个你死我活。为着主儿乞的荣誉，为着蒙古的祖先，也为着自己，他豁出去了。
百姓们又唱开了，那是一首古老的摔跤歌，这次是唱给双方摔跤手的：
从七勃里挥舞而来，
震得山摇地动；
从八勃里跳跃而来，
踏得山川颠抖；
从前面猛一看去，
犹如一只斑虎；
从后面乍一看去，
好似一只狸虎。
他有雄狮般的力气，
他有巨像般的身躯。
这摔跤手的技巧呀，
实在令人惊奇！
走到场地中央，他看到别里古台眼睛里有一种物什，那是像火一样的物什，直刺他的心，他哆嗦了一下。
他们将野马皮裤的裤腿挽到膝盖上，把野鹿皮裤的裤腿卷到小腿上。
他们弯着腰，伸出手来试探着。猛地，两人抱在一起。他们震得山岗隆隆响，踩得草地坑接坑。
尘土飞扬了，大地倾斜了，太阳晃动了！
他们扭到天上去，翻了星星那样多的滚；他们扭到地里去，翻了草根那样多的滚；他们扭到山上去，翻了石头那样多的滚；他们扭到海子里去，翻了鱼儿那样多的滚。
这一摔，两人久久不能分出胜负。
青草长出来了，变成野甸子了；甸子变黄了，到了秋日了。然后，又变成青草茵茵了！
人们感到工夫太长了，他俩一摔，就像将一年的几个季节都过了。
谁也制服不了谁。
两个人流着汗，双眼瞪得溜圆，骨节吱吱响着，硬梆梆的肌肉凸起来，就像起伏的山丘。角斗久了，人的野性就暴露了。
他们的眼睛变红了，充着血，动作野蛮了，就像凶猛的不顾一切的野兽，开始用父母赋予的血肉身躯厮拼，用能翻天覆地的气力殴打。
他们的力气奇大，是凡碰到的地方，都是血肉模糊，一抓一把血，一碰一块肉。
主儿乞百姓眼睛都直了，他们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摔跤。他们慢慢明白了，成吉思汗的神灵在保佑别里古台。而主儿乞人的神灵，随着他们首领的死去，停在遥远的虚空，怎么也唤不回来了。
他们一起知趣儿地闭上了唱歌的嘴巴。
相反，也速该儿子们的百姓一起有节奏地在拍手，嘴里面在高喊：
“别里古台，摔倒他！别里古台，摔倒他！”
不里孛阔的腿在打颤。
他很奇怪，自己的力气怎么就使不上，手软，抓不死对方；腿软，用不上死力。腰也软，已将别里古台倒扛在肩上了，只要再一使劲儿，别里古台就会像一个褡裢一般被摔在地上，可是扭不动腰，别里古台像一头沉重的狮子挣脱了他。
他认真寻找着空隙，缓慢地向前压上去。别里古台，是他手上的猎物，逃不了。他这样想着。
可是，对方却突然反冲过来。等他明白过来，却已晚了！
别里古台发现对方的腿移动得慢了一下，闪电一样伸出自己的腿，把对方的脚一勾，不里孛阔站立不稳，向前扑倒了，“鼓咚”一声，将地上砸出了一个坑，这些都是一眨眼工夫发生的，连也速该儿子的百姓也住了嘴，他们太吃惊了：
从来没输过的不里孛阔倒下了，真是不能让人相信！
别里古台扑上去，整个压住了不里孛阔的后背。不知为甚，他抬头看了一下对面坐着的成吉思汗，发觉成吉思汗一脸阴沉，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下面的不里孛阔身子骆驼一般蠕动着，随时都可能把自己掀翻。别里古台没有犹豫，双手交叉紧紧抱住不里孛阔的喉咙，一个膝盖死死顶住不里孛阔的腰，身子一弓，猛地一用力，听到“咔嚓”一声，所有的人都听到“咔嚓”一声，不里孛阔立马动不了了。
不里孛阔的腰折断了。
整个主儿乞人的腰也好像被折断了。
别里古台直起身子，高高地举起双手。
他听到也速该阿爸的百姓们在高声欢呼。
两个主儿乞人跑上来，绕过他，伏在不里孛阔身上，看到他还活着，嘴唇蠕动，要说话。他们就挨上去，听到不里孛阔平日气壮如牛的声音没了，而是像眼下的天气，只能微微感觉到草叶在动，他的喉咙骨碌碌的，那就是他在说话了：
“俺，俺本来、本来，不、不会败给别里古台，可是，俺害怕成吉思汗，假装倒下了，就送、送了命。”
他用最后的气力，为自己荣誉作了一次令人难忘的辩白。
说完，他的头一偏，无力地阖上了眼睛，就咽了气。
“不里孛阔死了！”
主儿乞人惊恐地大叫起来。
豁里真妃子听到人们的喊声，“嗷”的一声尖叫，登时背过气去。旁边的人们围过去，手忙脚乱地抢救。过了半日，豁里真妃子长舒了一口气，嘴里面叨咕着，“是俺不好啊，只让他喝了一碗汤！”
成吉思汗冷冷地看在眼里，对孛儿帖说：
“孛儿帖，你去将豁里真妃子和忽兀儿臣妃子安置在毡房里，好生相待，莫要亏了她们。”
孛儿帖会意，过去让人将豁里真妃子和忽兀儿臣妃子扶起来，向毡房走去。豁里真妃子的哭声慢慢远了。
主儿乞人议论纷纷的，他们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愿意相信，那等勇敢的无人能敌的不里孛阔，过去只用一只手一只脚就能摔倒别里古台的不里孛阔，如何就输了？
别里古台有些意犹未尽地站在地上，眼前是成群的说甚话都有的百姓。他们的议论激怒了他，他看草地上有一块骆驼大的石头，走过去伸出手，将石头晃了晃，人们就安静下来。
主儿乞人都睁大眼睛，不晓得别里古台要做甚。
他一用力，骆驼大的石头动了起来。
主儿乞人不错眼珠地盯着看。
别里古台让人寻来三块小石头，并排放在地上。他对着众人大声喊道：
“俺要将这块骆驼大的石头放在它们上面，作为俺无敌力量的凭证！”
众人都哗然了，不管是乞颜人还是主儿乞人。
别里古台走向巨石，扎紧腰带，一低头，将巨石拢在手里，再一挺腰，巨石已被他扛了起来！
众人就欢呼起来！
他扛着巨石，稳稳地走到三块小石头旁边，在人们满是惊讶的眼光中，将巨石轻轻地放下去！
人们一拥而上，把别里古台推到头顶扛起来，抛向天空。
新的把秃儿诞生了！
待到人们安静下来，成吉思汗似乎没有太在意别里古台，他对主儿乞人说：
“百姓们，撒察别乞和泰出活着的日子，攒下不少牛羊，这些个物什，都是你们跟着从各个部落抢来的。眼下俺拿出一群来分给你们。一户一只，你们赶去吧！”
“成吉思汗，你是主人！俺们这些简陋的毡房，因着你而争辉！”帖列徒伯颜边说边跪下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跪下了。
“羊群里得有头羊，衣服得有领袖。从今以后，俺们只听一个人的话，那就是你，成吉思汗！”主儿乞人喊道。
平日，成吉思汗对这些主儿乞人一直是想嚼嚼不动，欲吞吞不进。眼下，他们就在黑眼睛旁，两个鼻孔前。
他对他们说：
“主儿乞人，常言说，人多欢快，衣多暖身。以后，你们就在俺身边，同俺一起放牧，做俺骨头外面的肉，肚子外面的衣！”
第二日，人们发现，被别里古台折断腰死了的不里孛阔，孤零零地躺草原上，身上落满了乌鸦。
他的藏着灵魂的右手大拇指不见了，他的藏着气力的寰椎也不见了。
豁里真妃子疯了。
那日，她乘人不注意，从孛儿帖毡房跑出去，嘴里面不住嘟囔着，“是俺不好啊，只让他喝了一碗汤！是俺不好啊，只让他喝了一碗汤！”
她跑进山里面。
成吉思汗不去管她了，他想着别里古台。这个弟弟，上次给他篾儿乞女人，他竟然不要！在十三翼之战中，掌管从马的他，又掷出布鲁救了自己。
这些天他吩咐孛儿帖不是炖一整只牛，就是炖一整只羊做好了送过去，别里古台总是吃得干干净净，把骨头送回来，从不问什么。真是个好弟弟！
成吉思汗命人将别里古台唤来。
“汗兄，你呼唤俺做甚？”
别里古台走进来了，自顾拿起成吉思汗面前桌子上的马奶酒，“咕嘟咕嘟”喝下去。
“别里古台啊，你有本事了，还想听哥哥的话吗？”成吉思汗盯着别里古台说。
“汗兄，这话从何说起？”别里古台还是笑嘻嘻的。
“你真听俺的话吗？”成吉思汗再问。
“俺如何敢不听哥哥的话？”
别里古台又笑了。
“那好！”成吉思汗一拍手，从外面走进来几个齐齐整整的塔塔儿姑娘。
“她们都是你的了！”成吉思汗指着塔塔儿姑娘，对别里古台说。
别里古台走过去，盯着她们一个个细看。
她们都花一般漂亮，套马杆子般细溜。
“多谢汗兄！”别里古台给成吉思汗一屈膝，转过身去，一把就将她们都揽过来搭在肩上，在惊恐的尖叫声中，抱出了成吉思汗毡房。
孛儿帖就笑话别里古台，不娶媳妇便罢，一娶就一堆。
别里古台在铁木真兄弟中，成了媳妇最多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