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白云山上有一个寺庙,庙里住着一个和尚。和尚没有地种,幸而后院毗邻野桃林,他便捡了桃儿去卖。闲暇时间抄经书送给善男信女,如此勉强维持一些香火钱来买粮食。
那一年的惊蛰春雷滚滚,大雨瓢泼。这寺庙虽然有些残破,但晨钟暮鼓没有一日停歇过,可是偏偏在这一天的晚上,人们没有听见和尚撞钟的声音。
如此直到四月进入农忙时节,人们才看见和尚在田野之间徐徐经过,手里牵了头小驴子。人们问起他前些日子去了哪里,他只推说感染了病症,昏沉了几日,现已好了。
从那一天起,人们又听见了寺里悠远的钟声。每天清晨劳作时,可以看见林间鸟惊飞的景象;傍晚时,便踏着暮钟的声音回家。
和尚牵着驴子走到后山瞧那片桃花,花树下有好几个小姑娘,梳垂髫,着锦衣,身上披着不似人间应有的轻纱,在花间上下地飘舞嬉戏。
和尚在经过她们时,一眼也不看她们那美得像梦幻一样的舞姿,他手里牵的那头小青驴却一步三回头,圆亮眸子里映着整片桃林,湿漉漉地氤氲着水汽。
那些桃花小姑娘里有一个终于停了下来,回头对着和尚的背影说道:“小和尚,她做错了事情,是该罚,可你也别欺负她。”她说这话时其他的小姑娘都停在了半空,脸上的表情也突然凝固。
和尚听了笑道:“我心中自然有数。你这玩偶把戏这么多年了,几时你放过了她们,我也放过她。”
桃花身边的这几个小姑娘,都是附近村落里夭折的女童魂魄,被她用种种法子收了来陪她跳舞。她自己死时也是七八岁,从那以后她便将往事统统忘记,安心在桃林里做个妖怪,但总是感到十分寂寞,只好叫别人来陪她玩。
青驴看到桃花气得说不出话来,长撕一声,自己便直直往外走,再不回头。桃花便在后面追着骂了一声:“你这个假和尚!臭秃驴!活该遭人害了命!”
时日越久,人们也越发习惯青驴的行动,并且为这头驴子神奇的来历和灵巧的性情所惊异。
它少有撕鸣,且行止有度,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很精神地昂着头颅,从不会横冲直撞。它从不下泥潭一类浑浊肮脏的地方,人们劳作时,常常看见它在溪流中卧着的闲适样子,一身青色皮毛在透明的水流中涤荡,华美如羽毛。
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驴子,便说它是神仙的坐骑,通了三分佛性。这样的猜测加上不凡的来历,使得驴子渐渐在这和平年代里被传为一桩美谈,不过三四个月,人们都知道白云山上有这样一头青驴。
此地靠近南方,地形开阔,暖风融融,开春又早,枝头不多时便挂上了青涩的小苹果。大些的孩子这时节已经去地里帮忙了,只有一些半懂不懂的小娃娃三五成群地玩,那天玩得兴起,准备抓住驴子取乐。
青驴却全然不知道这些,它在林中闲逛,见苹果青涩可爱,有心要咬来吃,因此在树下几番轻跃,都不能得,心中不顺化为一股恶气。孩子们正埋伏着,就看见驴子在树底下悠悠转转,东瞧西望,最后青色的尾巴偷偷地在树干上狠狠抽了一鞭,一下子苹果稀里哗啦掉了一地,隔着四五米远的孩子们差点儿被震得飞起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发现彼此都是一副被骇得瞠目结舌、不能言语的样子。
当晚便有几个孩子在睡梦中惊呼:
“驴!”
“驴在那里!”
在人们对驴子的态度逐渐转变的过程中,和尚还是像过去一样,该抄经抄经,该买粮食买粮食,以免村落里的乡亲发现他不食五谷的变化,多出不必要的猜测来。
有道是十年风水轮流转,驴子来的那年还是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的一年。从第二年起,却先是连日的大旱,稻苗枯萎,河道干涸,人们面临着可能颗粒无收的严峻景象,像风雨前的林间惊鸟,四处乱窜。当地的知县老爷也急得火烧眉毛,请了好些先生来作法,却全没有作用。
和尚在庙里也愁得慌,他夜间一合上眼睛,就听到桃林里呜呜的哭声,那些桃树正在一株株地死去。粮食的短缺更是迫在眉睫,村里已经传来老人饿死的事情了。他虽然有许多存粮,但全是以“糊口”为由买来的,按理,现在早就应当进了他的肚子。并且以一个和尚的清贫程度,他已经快要“死”了,如何又能发粮济灾呢?
如此又熬了十来天,村里的大娘敲着他的门,传来了一个好消息:朝廷要发来赈济粮啦,旬日便要来村里。她仰着那张满是菜色的脸,热乎地跟和尚说:“千万别忘了呀,小师父。”
和尚在庙门口往外看,整个村庄已是光秃秃的一片。母亲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却吮不出一丁点儿乳汁。
和尚叹了一口气,掩上两扇腐朽得吱嘎作响的木门。
发粮的官员到底也没来,官府给他们一个美丽的谎言,就不会有人把饿死人的消息传出去。人们渐渐明白,自己恐怕是被抛弃了,最可怕的是,他们甚至没有力气再往外走了。
这一天夜里,那个来为和尚传讯的大娘,带着两个孩子悄悄地在后门的歪脖树上挂上了草绳,结束了自己和孩子的一生。
和尚知道后沉默了很久,打开了自己存粮的厢房。
这一天晚上,每一个人的门都被青驴敲开,驴子沉默地往返于寺庙和村落的路上,把和尚存下的粮食一袋一袋地送到村民手上去。它做着这一切,心里却非常悲伤。送完最后一家,它在和尚的脚边卧成一团,不忍听夜色里蔓延成一片的哭声。
第二天的晨钟响起时,林间的鸟早就已经逃走,这片天地里除了人,再没有什么可以惊吓的了。
天光逐渐倾斜、黯淡,然后又归入夜色。
和尚正欲去撞钟时,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门外是黑压压的一片吃过他的粮食,力气恢复过来的人。他们手里拿着火把,脸上露出麻木的表情。
有一个女人在啜泣:“你既然…既然要发粮,为什么不早点儿发?我娘她…她哪怕迟一天…就有饭吃了…”
有一个男人在咒骂:“你是不是和官府串通的?为什么你有粮食,我们没有?你的粮食都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半大小子急不可耐:“你还有多少粮食?统统交出来,否则当心我烧了你这破庙,叫你日日喝西北风!”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东一声“和尚”,西一声“秃驴”,寂静的庙宇成为方圆几十里最喧嚣、最热闹的地方。人们手里的火把把光辉照向和尚的脸庞,却把阴影给了他们自己。
这一切和尚在发粮时早就已经想到过,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不知道菩萨有没有听到过他们的祈求,但他听到过,他听到一声又一声,这些人的心灵在祈求上苍时也向庙里的他虔诚地打开,被他看了个干净。
他无法解答他们的困惑,或者说,答案还重要吗?
一声梵音从悠远的地方响起,桃花从庙里飘出来,仍然是小女孩的样子,一边飘一边说:“如何这么多人?可是来寻我的?”
她轻飘飘地穿透和尚的身子,在人群面前显出自己血流满面的样子。
“啊,是母亲来了吗?母亲呀,桃儿想你想得好苦。”
人群里一声尖叫,一个女人认出了桃花。那一年收成不好,她在儿子的百般哭闹中将女儿推下山坳。彼时女儿也一声声地喊着“母亲、母亲”,从高处跌落时撞得满脸都是血,末了还勉力伸手来向她讨一个拥抱。
女儿是怎么想她的?是不是也想她满脸是血的样子?她颤抖地指着桃花,恨声道:“妖怪,他们都是妖怪!”
于是村民们明白了一切是怎么回事,认定桃花是和尚豢养的,驴子也是,这和尚竟是个妖僧,万万留不得。这大旱的天气,未必不是他逆行天道引起的呢?统统先烧死,再说其他!
不知是哪个人带头,一支火把向着和尚丢过去,跟着一片火海也烧过来了。桃花在人群中飘来飘去,一个一个揪住问:“你是我母亲吗?”
当时,火光、人声沸反盈天,留守在村里的人只有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切在片刻之间发生。
眼见人间地狱就要在这一刻重现,青驴从斜里刺出,挡在和尚跟前。
“昔日惊蛰,我从梦中为春雷惊醒,意识混沌,仅以本能自卫,没缘故将和尚咬死在庙中。”
青驴的一张驴脸又长又严肃,望住了和尚道:“你为了护住他胸前一口热气,用自己千年古钟的守拙神通,舍了一身道行,困在了这人身里。全因这一段因果,你把我一条青蛇拘在驴子体内的事,我虽然生气,但到底怪你不得。
今日众人火烧白云寺,也未尝没有我的缘故,我便也舍了一身蛇蜕,并以自己经年苦修,替你挡这一劫。只是,和
尚啊和尚,你可别忘了我这条小青蛇。”
驴子那一身青亮皮毛被火舌舔燎,转眼烧遍了全身,只见火光中一条丈余长的青蛇冲天而起,一个俯身,将那布衣和尚吞入口内,然后盘作一团,便再也不动了。
这场大火连烧三天,在第四天下起了大雨。雨水好像要把整个天地都洗过一遍似的,下得好不痛快。
和尚的口粮到底救了一些人,他们笃定那些上山找和尚麻烦的人不可能在大火中逃生,便不管不顾地先取了粮食,预备出去另谋出路了。
山林重归寂静。没有人看见,一个和尚从灰烬中坐起,腕间盘了一条碧绿的小青蛇。他再不复过去的优哉游哉,踩过那些桃花的残骸,缓缓地向山下走去。
林间仿佛又有晨钟敲响,其声煌煌,犹如当头棒喝,终于杳然,归于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