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相关系。兹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
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犹积阴弥月而旭日杲杲也,
犹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着于故乡之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
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
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
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夫自然界之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
系,纵非直接,亦必间接相关系者也,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大自
然界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华胥之国,极乐之上也。岂独自然界而已,
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美之对象乎?然此物既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
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观于自然
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
害之外。是故观物无方,因人而变。濠上之鱼,庄惠之所乐也,而渔父袭之以网罟;
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继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无所住,则虽殉财
之夫、贵私之子,宁有对曹霸、韩干之马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韦偃之松而观思
栋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哉!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
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而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
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
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
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
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
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属前种。至于地
狱变相之图,决斗垂死之像,庐江小吏之诗,雁门尚书之曲,其人故氓庶之所共怜,
其遇虽戾夫为之流涕,讵有子颓乐祸之心,宁无尼父反袂之戚,而吾人观之不厌。
千复格代之诗曰:
What in life do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l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此之谓也。此即所谓壮美
之情,而其快乐存于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
至美术中之与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
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
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米巨)(米女)(注)蜜饵,《招魂》《启》《发》之所陈,玉体
横陈,周(日方)、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
伶元之传飞燕,杨慎之赝《秘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
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诃。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而拔舌地狱专为斯人设者矣。
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
世之苦痛,是犹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
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与优美及壮美
相反对,其故实存于此。
今既述人生与美术之概略如左,吾人且持此标准以观我国之美术,而美术中以
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绝大著作曰《红楼
梦》。
第二章 《红楼梦》之精神
裒伽尔之诗曰:
Ye wise men, highly, 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 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