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对那一切，我们只有一个回答：那是过去的事
 ———雨果《悲惨世界》
———汝渴求契约吗？一旦背弃了信仰，就无法再进入神之大门。
“我要成为法兰西的皇帝，我要让教皇亲自为我加冕承认我的地位。”
“那个绿眼睛的小贱人凭什么夺走我的安德烈？毁掉她的美貌，只有我才配做公爵夫人！”
“我要得到我父亲所有的遗产，克劳莱山庄是我的，你有办法除掉我那没用的弟弟吗？”
“所有蔑视和嘲笑我的人，无论什么方法，让他们从这个世界消失———”
呵呵呵，所以愿意以灵魂作代价吗？
———Yes，my lord 。
优雅而开心的声音如手指般滑过。
他从不会参加任何一位主人的葬礼，却会为他们鸣响丧钟。
———神啊，你看，这就是你所宠爱的造物,这就是天使所必须尊敬的人子。贪婪，堕落而愚蠢。未向你宣战之前，我已看见结局.

第一章
恐惧往往来自印象深刻的记忆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夏尔又一次梦到了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漫天的大火。树木在远处的暗影里狰狞而诡异，苍穹是地狱般痛苦的暗红。十二岁的少年被囚禁在角落，穿着过大的衬衣，纤细而苍白。空气中飘来奢靡的香气与放肆的狂笑，他的眼白沾上飞溅的血，还有那穿透脊髓的呐喊。
没有人听见，梦的最后是无边的黑暗。
第一缕阳光射入窗户的时候，他从梦中惊醒了。清晨的空气中飘来如玫瑰般诡谲无比的香气，仿佛是夜间梦境的延续。
———少爷，您该起床了。
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窗前，姿态优雅得如一朵云，夏尔不禁一怔。
———今天的早餐是鲑鱼和薄荷沙拉，配餐有吐司、黄油面包和意式面包，您要哪一种？ 
———黄油面包。
床上的少年倦意未退，回避着不再去看窗边的人。

纤长的手指灵巧地将少年颈上的缎带打成领结。
———今天早晨会有伦敦报的记者伊文斯先生来访，午餐后，南非分公司的经理莱斯特先生将会登门造访，我会好好招待他们的。
———哦。
夏尔眼睛望着窗外。又是那样的梦。
那只是梦吗？不是。那是无论多久都刻在脑海中的场面。无比生动，且永远无法抹去。
———少爷，您有在听吗？
为少年理平衬衫上的褶皱，那个人站起身来。 
———知道了，塞巴斯蒂安，做你该做的事吧。
少年的脸上明显地写着不耐烦，端起茶杯。
被称为塞巴斯蒂安的男子嘴角弯成一个恰如其分的弧度。
———Yes，my lord。

第二章 
哪一个人的哀痛的词句，可以使天上的星辰惊疑止步？
 ———莎士比亚《哈姆莱特》
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但是天空中星光璀璨。
星星映在冰凉如镜的大理石台阶上，莹白色的阶面几近剔透。庭院中央的喷泉笼住了星光，又碎成无数银色的珠子。散落一地。
带翼胜利女神的雕像默默站立着，显得典雅而庄重。园中的树叶沙沙作响，随风摇曳，婆娑起舞。
夏尔没有燃蜡烛，他在窗前伫立。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星光撒在他的身上，额前，发丝中，宛如一片白霜。
他恨那些台阶，恨那个喷泉，恨那个女神雕像，恨那些树叶，还有夜晚，星光以及聚拢的云边的深蓝色天际。
远处的夜莺开始了夜间的合唱，蟋蟀在青草中为之伴奏。
他恨那些夜莺，恨那些蟋蟀，恨那些青草。
但他最恨他自己，恨自己的弱小与无力。

门轻轻推开了，那一身流畅的黑色燕尾服与夜晚融为一体。
您该休息了，少爷。塞巴斯淡淡说道。
———塞巴斯，覆水可以重收吗？
少年看着院中的石柱，石柱上的裂痕从幼年的记忆中延伸至今，清晰可见。
———不可以，少爷，世界上没有这样的方法。
少年的背影开始轻微地颤抖。
为什么一切都可以重新拥有，而那些人却永远离去。
———那么一旦失去的东西，就再也拿不回来了吗？
塞巴斯叹了一口气。
———是的。人类要么生活在痛苦中，不断地陷入回忆，诅咒命运；要么将过去遗忘，不再记起，没有其他的选择。过去是没有办法挽回的，少爷。
夏尔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如果可以让记忆中的那场火熄灭，哪怕就熄灭一瞬间，我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它已经炙烤了我的灵魂这么久，一闭上眼睛，脑海永远是一片灼烧的痛苦。我至今没有一刻不是在怀疑这是否只是一场噩梦！
夏尔的指甲钳进肉里，关节因紧握而泛白。
他狠狠地盯著眼前的人的血色瞳孔，清秀的脸庞开始扭曲。
即使交出一切，却只能让自己活下来，继续永无止境的痛苦，耻辱的记忆。
———付出的代价再也不会回来，您不是早已经做出选择了吗。
塞巴斯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恶魔就是这样，漫长的岁月中，表情像面具般蒙在脸上，如同没有血色的雕塑。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您在害怕什么，少爷？
———我没有！
少年绷直了身体，脸色苍白。
———您是在害怕。
———闭嘴！！
———这算是命令吗？
名贵的水晶镇纸被狠狠地掷在地上，声音清脆而破碎。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您怕的不是那场大火以及之后不堪的经历，您怕的是那时的孤身一人，没有人站在你身边保护你，而父母都已经离世。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要独自面对一切未知的灾难的恐惧感。对吗？少爷。 
夏尔怔住了。一时没有说话。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随后移开了视线，垂下了眼帘。
塞巴斯鞠了一躬。
———少爷，恕我冒昧。我永远都是您最忠实的奴仆。
夏尔低下头，地上是自己愤怒的杰作。
如此易碎，却又如此美丽。
———你下去吧，把门关上。
———Yes，my lord。

恶魔也有失手的时候，夏尔漠然地想。
塞巴斯收起了笑容，俯身欺近夏尔，红色的瞳仁仿佛一句古老的咒语。
———少爷，您真的相信浮士德逃脱了恶魔的契约，灵魂得到拯救吗？还是说———那根本只是您天真的愿望，呐？
少年身体一僵，随后冷笑着将目光迎向面前的人。
塞巴斯的目光变得玩味起来，夏尔却闭上了眼睛，抿紧嘴唇。
———即使灵魂得到拯救，我的生命却永远残缺，一生都背负着耻辱与仇恨。拯救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执事的嘴角再次盈满了笑意，他将目光垂下，站直身子，恢复了先前的谦恭。
———就是得这样才对，这才是我的主人，少爷。
———哼。
塞巴斯把书合上，摩挲着封面那行烫金的字———《 Faust 》
———我可以告诉您。这个北欧神话的真实结局是，神从来没有拯救过浮士德。他的灵魂最终属于恶魔。对于这一点，我相当肯定。我至今还记得他临终的惨叫。
———够了！

夏尔猛地站起身。
———这些与我无关，塞巴斯。当你完我的愿望时，我会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灵魂，你尽管来取。我用我的血同你结下契约，就再也无法逃离你身边。条件是你会在我到达目的之前助我一臂之力，保护我不被杀害。从我被囚禁于黑暗之中时起，从我被烙上耻辱的烙印时起，从我孤身一人面对绝望时起，我就放弃自己的灵魂了。所以你才会在这里，不是吗？
塞巴斯微微欠了欠身。
———是的，少爷。
———对恶魔来说，信念和忠诚是不存在的吧，存在的只有契约与所谓的美学。我要以法多姆海伍家主人的名义，在这里等待我父母的仇人寻上门来。我不会停滞不前，我要动用手边的任何棋子，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胜利，走出的每一步我都不会后悔。
夏尔把书放回书架，直视着他的执事。
———所以，塞巴斯钦，就只有你不准背叛我，不准对我撒谎，不准离开我身旁。绝对！
少年蔚蓝的眼睛平静如水。但在塞巴斯看来，那目光竟是如此凶狠，如同秋日夜晚荒原上孤独跋涉的狼。
塞巴斯摘下了礼帽，左手完美地划过一个弧度，向小小的王者单膝下跪。
若这是您的愿望，我会陪伴你到天涯海角。
———Yes，my lord。

第四章
这是怀念失去的时光的沉痛哀思，是对他曾经有过的幸福的追忆
 ———屠格涅夫《贵族之家》
黄昏的太阳变成了柔和的金黄色，这一天就要结束。
一只白色的鸽子出现在窗外的天空，扑打着翅膀。然后如同时光一样，一去不回。
窗格在地上投出一块块光斑，空气中看不到一丝余温。
这里太安静了，太安静了。死一般的沉寂让人几近崩溃，如同梦魇。
如果不是那次劫难，自己此时一定是在树林中疯玩着不愿回家。小孩子对玩耍有着天生的执着，任何人都一样。
夏尔想，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而现在的自己，已经有了自己的图章戒指，会让每一份自己满意的合同生效。
十二岁，已经学会了喝葡萄酒。
十二岁，就要周旋于伦敦的黑社会与名利场中。
十二岁，就注定再也触摸不到未来。
夏尔在心里默数着时间，与昨天分毫不差，敲门声过后，门打开了。
依然是一丝不苟的燕尾服，还有优雅温柔的嗓音，塞巴斯俯下身。

———少爷，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哦。
———您的情致真好，但直视阳光会伤到眼睛的。
———哦。
———傍晚时，旷野中的鬼魂会从坟墓中出来，死神也会开始游荡在人间，精灵会颤抖着藏身于树林中，人类的心灵在此时也极易因感伤而被迷惑。
———哦。
夏尔依然盯着远方的林地，透过玻璃窗，他看见淡紫色的雾气从池塘里升起来。
———那么，您又是在迷惑什么呢？有一瞬间，我感觉你的灵魂已经不再此地。
———哼，不愧是恶魔。不过，难道灵魂可以离开身体而存在？
———您过奖了。既然身体可以交出灵魂而活着，那灵魂为什么不可以脱离身体而存在呢？
———并非每个人都会像我这样做。
———但像您这样做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我得承认，他们的理由往往比您的要愚蠢多了。金钱，权力，地位，以及所有你能想象出来的欲望。
———这算不算是奉承？
———从某种意义上，您可以这样理解。
夏尔轻轻呼出一口气。
———但我们是一样的，心中只剩下了自己的目的，所以同时失去了一切。
———您是不同的，您是因为失去了一切，所以心中只剩下目的。
———我是注定会下地狱的，可是却希望能在那里见到我的家人。
———您会的。
———你这家伙。

塞巴斯无声地笑了。
———那么，您又是抱有怎样的渴望呢？
这次夏尔也笑了，笑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没有渴望，我只有目的，以及命令，而你也只有服从，对吗。
———是的。
夏尔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递给塞巴斯。
———乔治•朗斯洛姆，58岁，男。朗斯洛姆家族的继承人之一。早年曾和家族人一起贩卖黑奴，后来做茶叶生意，有自己的运茶船，是黑市交易的重要线人。在伦敦东部有很大的势力。你明白该如何去做，要做得天衣无缝，明白吗。晚餐后我希望在书房见到你。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天空中只剩下浅紫色的阴影。
———Yes，my lord。

第五章
天上的种族，坠落而被蹂躏，
竟锁链加身永世不得翻身吗？
 ———弥尔顿《失乐园》
每个夜晚，塞巴斯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
恶魔不受时间概念的限制，也从来不会疲倦。
恶魔是永生的，正如天使是永生的一样。
塞巴斯也有自己的回忆，而恶魔的回忆比人类的要清晰的多。
很多年以前，他曾坐在永远不会枯萎的花丛中，弹奏自己心爱的金色竖琴。
他的眼睛原本和头发一样，都是海一般深沉的蔚蓝。
他的六双翅膀如同云朵般洁白，他的光辉如同天边的霞。
他曾看见透明的溪水流过玉石的台阶，如歌声般纯净无瑕。
呵呵，最光辉的天使？最美丽的天使？天堂中的光芒之子?如火般炽热而又耀眼?
他们是这样说的吧。
他备受神的宠爱，站在神的左侧。
力量之强大，举止之优雅，地位之显赫，没有任何一位天使可以望其项背。
然而有一天，人类在地面上出现了,他们是神的骄傲的作品。

———这是我所宠爱的造物，所有的天使都应对他们予以尊重，如同对我一样。
———我拒绝，我信奉的只可以有一位神。人类愚蠢肮脏而又堕落，不配承受我们的尊重，不配听到我们的祝福。
———我凭正直公平创造了他们，既可以站得稳，当然也有堕落的自由。天使也是这样，站稳的，或是站不稳而堕落的，仅在于你的选择。
随后而来的是一场因人类的诞生而起的反叛，三分之一的天使加入了叛变，而他是首领。
他最终被击败，从天上坠落，一直落到深不可测的地狱，被禁锢在无边的黑暗里。
大约九天九夜，那是根据人间的计算，他和他那一群追随者，虽属不死之身，却与死者无异，沉沦辗转在烈火的深渊中。
他的头发变成了代表死亡的黑色，眼睛变成了代表鲜血的红色，他的翅膀羽毛尽失，再也无法飞回天堂，这是神为他打上的地狱的烙印。
这个刑罚却反激起他更深的愤怒。既失去了一切，又饱受无尽痛苦的折磨，当他抬起双眼环顾四周，伴随他的是莫大的隐忧和烦恼，交织着顽固的傲气和难消的仇恨。
以及孤身一人的绝望。

从远古直到现在，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复仇的计划，那成了他唯一的目的。他学会了与人类打交道，用谎言，美貌和谄媚。
他不择手段地收集人类的灵魂，那原本是神最有力的武器，因为有着人类的信仰，神才会如此强大。
———你的宠儿们将和我一同叛逆坠落，他们那弱质的迅速凋零，他们那幸福的容易消逝，都将受到诅咒。你看到了吗？
人类的信仰逐渐散失，对于神的信仰终于变成了统治者镇压的手段。而暗地里对于恶魔的信仰，也只不过是人类为自己的邪恶与堕落所找的借口。
他不需人类的崇拜，他只是厌恶地看着他们的丑陋，也看着自己的。一但得到人类的灵魂，便将他们送入地狱，带着美丽的微笑和温柔的吻。
———人类，虽是有理性的生灵，却相互憎恨、敌对，纷争不断，互相残杀。
真是愚蠢。
但是一次偶然，在他所谓的崇拜者的神坛上，他看到了夏尔。
苍白而纤细，痛苦地呐喊着，眼中只有绝望与恐惧。
他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幕，闻见了焦糊的异味。少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他俯下身看着少年。
———即使在这个时候，还在祈求着神的拯救吗？神从来不会拯救任何人，我比你更清楚。
少年的眼中没有惊讶和恐惧，只是麻木地看着他，口一张一合，如同快要干涸的鱼。
他用指尖沾起少年胸前的鲜血，送入口中，慢慢品味。
———只有我可以拯救你离开深渊，但你必须以灵魂作为交换。来吧，说出你的愿望。
少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把他们……”
愉快而迷人的笑声响起。
———Yes，my l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