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庆历廿五年，春 ——————
春色正好，却寻一个日光明媚的午后安于室内，博山炉中燃着袅娜的香，便怀拥一只软糯可爱的团子，在微光轻尘里阅书。书中说的是天地玄黄的洪荒往事，道的是春秋变换、星辰斗转，当是波澜壮阔，却偏拴不住孩子的心。
砚台砸地，墨色乱舞，打破了这本该静好的时光，气得初初为父的人在一片狼藉中训崽：
“赢峤——”

收了小厮传话，道这位主终于是忍不住要有所动作了，胸中泛起一丝诡异的兴奋，当下教澡玉准备了袍服，从府中后门乘一顶毫不起眼的小轿往豫王府去。
虽是阳春天气，仍不胜微风，着鹤氅大袖，未经通传便踏入王府。避人耳目行至赢昶房前，尚隔着几步之遥便听见屋内怒不可遏的喝声，眼中露出些许玩味，推门而入。
解下兜帽，随手将窗前梅枝递去，瞧了瞧顽劣孩童，道，
“用这个打，仔细手疼。”

方才闹腾不停上蹿下跳的小崽子陡然安分，循其目之所及、顺着言语来处望去，但见一枝将落未落的梅花，与花后似笑非笑的少年郎君。
抿唇摇首，眉眼却弯，将小峤抱起，接来花枝缀上孩子的衣襟，方转眸应道：“来得倒快。”
单手搂着孩子，另一手在层叠纷乱的桌案上寻出块刻着“诸善奉行”的木牌。怀中孩子伸手抓，便笑着，拿得远远近近的，逗着他玩闹，边道：
“宣王府里出来的，说是求了襄王相传明德。”
面朝着小峤，自是纯然笑意。越过他去瞧齐峥，眼里却是我知他知的嘲讽。
一个人若是被困宥于斗室久了，自欺欺人地念经礼佛，大抵会将以往的眼光同理智一起丢个干净，便是寻个传话者，也能点到细作头上。可见末路已近，无可逃脱。

“我知诸恶莫作，然欲求生罪能加几等？”
打量一眼顽童稚嫩小手扑着古朴的玩意儿，拢袖立在一旁。手指掩在大袖之下，轻轻敲击着臂膀，牵动思绪迭涌，显在面上，笑意森冷，
“殿下传召，齐某岂敢耽搁，唯恐落了旁人投胎的时辰。”

“许是……欲壑难填，罪加一等罢。”
面相是漫不经心，稍不留神便让小峤抢去了木牌。屈指轻叩这倒霉崽子的额头，却也没立即拿回，任他把玩。
“那便让他投个无牵无挂的轮回，你知如何去做？”
饶有兴致瞧他冷笑，引着小峤的手去抚他脸颊，顺势用自己的手覆过，掌心隔着小峤，两人之间隔着个娃娃，同他莞尔低语：
“望乡台上孤身寂寞，合该再有兄长相引才好。”

眼中盛一弯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偏了偏头，就着唇边冷笑，掩进孩童软糯的掌心，宛转烙下一吻。
“停职近一年，我的殿下倒是心狠手辣了不少，齐某该欣慰吗？”

眸中承载满目皆是他，受了郎君一吻的稚童不知缘由，拥着他的人却觉此心安定，仿佛这一吻并非落在旁人手，像是鹅雪拂过柳梢头，化入心田。
于是出声便也似裹着午后暖阳，和暖轻柔地：
“欣慰倒不必，单问你可欣悦否？”

“得见你君临天下，我与苍生同悦。”
手臂虚揽在人腰间，绕过半圈至他身后，握住父子二人交叠的双手，提笔蘸墨，风骨俊秀，力透纸背，正是一个昶字
缓缓吻在人颈骨之上，摩挲不去。凝目望着那个字，目光幽深，眼中密布的诡谲云翳不得与他人言明，都化作齿间逡巡一叹，终究没有流掷在人面前。

他手未离，便携同再续写一字，是山峰高耸，是山石嶙峋，是千般风雨、万般雷霆，方沉寂而就的锋芒敛却，是为峥。
两字并立，向后偏首，沿他呼吸之气寻到欲与之人，含笑问来：
“如何？”
该责怪这一室暖阳过于温柔，该怨怪这一缕杨柳风过于轻柔，或者，该责备怀中的孩子陡然之间过于安宁，忽然之间，便有过于轻率的言语逃出于口：
“若当其日，不必论苍生，君当与我共览江山。”

“峥嵘立君前，劈山摧折之。”
共览江山的话甫一落地，动作一顿，有心深望他一眼，又很快掩饰住翻涌的心绪，垂了垂眉目。
伸臂揽住父子俩，将二人拥进怀中，俯身撑住书案，居高临下撕去写着峥字的半边，随手置于香炉中焚尽，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所幸醺风醉人，我尚清醒，不失这一言，日后说不得便能救我一命。
呼吸相闻间，两厢停目，仿佛烫伤了一般避开了他的目光。
“无人能与你共赏，我亦不是例外。”

“齐峥——”
当有许多言语欲付与这轻风、这春光、这人。可豪情来去，终不似少年时，可在居室中执拗要一个缘由，在齐府中执着要一个定论，终将那些不会有回复的话语化作长音，只是空出一手扣入他指间。
“纵有片刻……”
片刻如何，却摇首未言，且拈来小峤手中木牌，落入其人掌心。舒展眉心，是太过松懈温和的模样。
——纵仅有片刻作如此想，齐峥，你能否信我一回呢？
他转眼，便也旋身背对，捏捏小峤嫩得像是水磨豆腐似的脸蛋，淡淡道：
“那么，此事完毕，再论其他罢。”

“纵有片刻，我眼中只看得到你一人。”
几不可闻地低吟出声，木牌在指间翻转，打量了一下上面刻着的铮铮字迹，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
“我在城郊以殿下的名义圈了一处汤池，前些时候下人告知我庄子已竣，这几日不妨带王妃和小王爷去散散心。
抬眼看了看他，没有多说什么，收妥木牌系上兜帽便反身踏出房门。
迎万顷春光，三月南风，吹不散我一身阴郁与毒辣心思。
面无表情地迈入小轿，离开豫王府。

假装在别院。

推开房门的手一顿，扣在门扉上的手指似乎越加苍白。平定心绪拢了拢鹤氅，克制住咳嗽，反手关上了房门，似乎对接下来的境况已有所预料。
袖手立在槛边，神色淡漠，也不带什么感情，随意道，“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