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木枕上不舒服地翻了个身。
他的确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这个人,甚至连他的面容都已经有点模糊了。野心和病痛双重地消磨着他的情感和记忆,人生本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对于活着的人而言其实任何事物都难言长久。也许是今日见到了一张相似的面容,也许是置身于相似的情境下,总之,他终于想起了这个人。
其实他梦见过很多故人旧事,他身边最不缺精彩的人和事。奉孝、公达、文和、仲德,这些人都跟他有着君臣之谊,他的梦像走马灯一样变换主角。但是他确实很少梦见荀文若,因为他很难确定荀文若到底能不能算是他的臣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非常放心地将后方交给这个人保管,他曾经全心全意地相信,只要有这个人在他的身后,没有谁能够一剑戳中他脆弱的腹心,像陈宫和张邈当年做的那样。然而,到了他们决裂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荀彧可能从来没有对他献出过自己全部的忠诚。或者说,他忠诚的对象从一开始就不是曹操这个人。
那个叫奉倩的小孩今天有一句话说得很清楚,他的父亲大概从来都是从道不从君。
不甘和愤怒沉积成了一段不可言说的憾恨,而当他开始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们那些闪闪发光的曾经的时候,连这种憾恨也成了生死无话的漠然。
荀文若当年弃袁绍而投他麾下,是因为在这个乱世里,他认为曹操是最能够实现他济天下理想的那个人;他之所以只身出城去见郭贡,是因为他一向把他所奉行的王道放在个人的生命之前;官渡的时候他死命拦着不让他退兵,是因为他经世济民的愿望不能就这样毁于一旦……
等他把过去发生的零零总总所有的事情都这样想过一遍,他心里终于什么也没剩下了。他想,自己待他其实已经算是很厚道了。身为人臣却将自己的想法放在侍奉的君主之上,随便往史书上瞥两眼,都能知道这是多大的一桩忌讳,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和是非善恶人情冷暖都没有关系,有些规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逾越的。
做人君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一将功成万骨枯,名将尚且如此,何况开国之君。一个人如果想要稳稳当当地踩着这么多人的鲜血和白骨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必须时刻让自己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或者至少是形势所迫,只要他能说服自己的心。
那么,为什么他已经被说服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呢?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老了,真的老了。
他比文若大足足八岁,耳顺的年纪也早就到了。笔下写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这么多年里发生的这么多事,也让他开始意识到,莫说征西大将军的初心,连那份万人之上的野心都已经在现实的重重围剿下消磨得差不多了。而一个人一旦老去,就会更多地回顾自己来时的道路。
他梦见了遥远的东郡。他在那里当剿灭黑山贼的奋威将军,有一天来了一辆马车,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人。那是个年轻人,从仪容和谈吐来看很明显出身世家,看他的眼神却并不居高临下。他的眉眼清秀通雅,十分疲惫,万里风尘都在渐污的衣袂间,礼数倒是依然很周全,朝他深深一揖,道:“在下颍川荀彧,字文若,愿为曹公效犬马之劳。”
他又梦见自己心急火燎地从徐州赶回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得知陈宫和张邈联合吕布几乎把自己的大本营抄了个底儿掉的时候是何种心情,只知道从那之后他似乎就不怎么怕死了,毕竟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一路疾行,他感觉不到饥饿困苦,直到鄄城破败却完好的城墙出现在眼前,他舒了一口气,疲惫和伤痛一股脑儿反噬上来,他险些从马上摔到地上。
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清楚,他之所以没有在那一年失去一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荀彧选择的人。在这场战役里他犯下大小错误无数,然而守城的人是荀彧,就是这一桩正确的决定挽救了他。
你曾经与我携手共行二十年,君臣、师友、同袍,为何与我同道的那个人却不能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