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1.
“轰——”
炮弹贴着壕沟边缘炸开,大片黄土巨浪一般掀起,团长一张脸憋得紫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声嘶力竭的吼声穿过炮火冲进每一个战士的耳膜,
“前面的都顶住!!老百姓快撤完了!都给老子挺住!”
“团座!”满脸是是灰的小战士弓着身子跑来,“这一波停火叫兄弟们撤吧,后方百姓都走了,医护人员正在转移伤员。”
被炮火熏得一脸漆黑的团长呵出一口吐沫啐到地上 ,嘶哑着嗓子点点头,“好。”
“撤撤撤!让出阵地,弹药富裕的掩护,子弹打光的去后面帮助医护人员撤离!”残存的营连干部立即接替团长的位置开始指挥撤退。一营长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战士,张口就吼:“喂!你往哪走!让撤你还要跟鬼子拼刺刀?没子弹后头帮忙去!”
被点到的战士停下上刺刀的动作,默不作声地转了头跟着其他人往后方撤退。
后方一片兵荒马乱,敌人清晨偷袭,战线一再被推后,加之疏散百姓,设在阵地后面的医护设置还未来得及撤退,此时还能行走的伤病纷纷带着绷带跟随后撤,行动不便的也由别的战士或抬或背地带走。穿着落满灰土的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在帐篷间奔走转移设备,药品紧缺的时候,每一支药剂都可能是一个战士的生命。
男人看到一双眼睛。
越过川流的人群,他看到她,不同于所有人的,湛蓝的眼瞳。
好像漫天烽火都为了这样一眼避开,让出一块澄净的天空。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相交,随后各自离散。
他感觉自己的心没来由地颤动,一瞬间的天地俱静让他听见了那个破空声,他只来得及用余光看到一个黑点,立刻放声大吼:“卧倒!!快卧倒!!”
声音出口的同时的他狂奔起来,在一片训练有素的规避人群中,那个白色的身影无措地站着,手中还抱着一只医药箱。护士长的大喊她的名字,那发音像是他口中呼唤过千万的字句,他来不及细想,飞扑上去,把她死死压在身下。
“轰——”
爆炸的气流热刀一般切过后背,男人只觉得背上被热流灼得微痛,随后只剩下湿热的麻木感。他离爆炸中心太近了,想必冲击波也震动了他的背部。他什么也听不见,方才护士长喊的那个声音也被模糊,耳边只剩下嗡嗡的回声,他从地上撑起来,抖落掀盖在身上的尘土,把被他扑在身下的女人拉起来。
女人惊恐地睁着一双蓝色的眼睛看着他,束在燕尾帽里的金发散落下来,她的嘴一开一合,但此时男人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
“走!”他拉扯着女人,炮弹已经可以打到这里,日本人的前线已经不远了。
女人惊叫一声,踉踉跄跄被他拉着走。男人正想拉她走两步就去帮别的战友,手上一松女人就跌坐下去,是被刚才爆炸的惊吓到腿软了。
男人没办法,这女人显然是美军那边派来国际支援的医护,总不能丢下她不管,只得搭手扶着女人往后撤。男人步子大,女人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她也不吵,扶着男人的胳膊努力跟着他的脚步。
柔软温热的触感从小臂上传来,男人仿佛又一次面对炮弹,心脏剧烈地跳动,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他感觉口干舌燥,视线渐渐模糊,只能机械地拉着女人往前走,越走越快。枪炮声在耳边轰鸣,无数子弹破空而来,打在地上激起一片片尘土,他拉着女人,好像这是比枪更能给他安全的东西。
枪声渐渐小了,男人扶着树缓下一口气,才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一个战友了。不知何时,他跟部队走散了。
男人倚着树喘气,女人早就累坏了,一停下就跌坐在地上,也上气不接下气,却一点都不吵闹,只用那双跟中国人截然不同的眼睛看着男人。
往回走是不可能了,指不定就撞到小鬼子怀里。男人摸了摸身上的应急粮,只有半块大饼。四下荒山野岭,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下一个村子。
女人见他没有反应,乖乖低了头活动自己的脚踝,散开的金发随着动作流水一般从他肩上淌下去。
“还走得动么?”男人倚着树,他不敢坐,激烈的战斗和暴走已经榨干了他的余力,坐下可能到明天都站不起来。
女人看着他,一脸懵懂,男人这才想到这个外国女人可能听不懂他说话。他只能向她伸出手示意。女人没有半点犹豫,撑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他们沿着山脚下的小路走了一天,男人的头越来越晕,身上烫得犹如火炭。他强撑着往前走,突然脚下一绊,在女人的惊呼声中倒了下去。
背上被鲜血浸透了,护住女人的时候那颗炮弹掀起的杂物把他背上打得血肉模糊,被灰尘和汗水浸染过的伤口在夏季的高温中开始发炎。
高烧和炎症剥离了他的意识,长时间跋涉让神经产生奇妙的错觉。
男人恍然发现自己走在一条熟悉的路上,他左右一望,笑了起来。这不是自己长大的村子吗,手里还捏着鞭子,是刚刚放完牛要回家呢。这么想着他就笑起来,扬起鞭子抽着牛的屁股,往家的方向走去。
村子远远地出现在路的尽头,他欢呼一声,蹦跳着跑起来。
脚步骤然顿住,浓烟和烈火从村头那棵粗壮的枣树上长出来,村民的尖叫哀声塞满他的耳朵。鬼子来了,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男人发疯一样往家跑,迎面撞上一个人,他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接住了对方,低头看去,瞬间如遭雷劈。
他不敢认,这个袄子大开,露出里面的肚兜,脸上满是黑灰和泪痕,失焦的眼睛淌着泪,长发蓬乱如***人,他的阿姐,会偷偷从县里给他带糖糕,会温柔地摸他的头说小同要快点长大,待他最好的阿姐。她疯狂地要挣开他的手臂,嘶哑地尖叫。
男人的嘴唇开合几次,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用力抓着阿姐的肩膀,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颤抖着手给阿姐梳头发。他的阿姐最爱漂亮,头发乱成这样肯定要生气了。他想把头发都理顺了阿姐就好了,又会变成那个温柔干净的大姐,可是越理头发越乱,黑色的发丝在他的手上打结,怎么也理不顺。
尖叫声带着隐约的哭音。一声又一声。刺痛着他的神经。
阿姐……
男人晃了晃脑袋,那些尖叫声像是无数长枪从四面八方刺向他。
“姐、姐……”他站起来,看到一抹白色陷在灰黄之间,男人的淫笑和女人的尖叫如同巨大的网将他缠住,糊成一团的脑袋什么也思考不了,他凶狠地撞过去,粗暴地扯开那些男人,女人的脸跟记忆中大姐的脸重叠在一起,他把她抱在怀里,死死护在身下。
“阿姐、阿姐、阿姐……”他用力抱着女人温暖柔软的身体,像要把她勒进骨血里,一声一声地唤她,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发疯的女人从黄泉唤回来。伪军的骂声,被踢打的疼痛他都感觉不到了,只有怀里人的体温支撑着他。
我会保护你的。
阿姐。
女人瞪大了眼睛,听着这个中国男人含糊不清的喊声,泪水决堤般从她眼中涌出,她死死抓着男人的衣襟,贴近他滚烫的胸膛,放声大哭。
枪声响起。叫骂声消失了。
“他还活着么?兄弟?兄弟?”男人睁眼,草绿色的国军军装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松了一口气,沉入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