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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齐天也散去的时候,维持了这许久的光亮终于陨灭,天空又陷入黑暗。
好看么?杨慕次拿起身旁的两个小陶人,轻声问道。
我觉得好看。杨慕次继续道,他说罢鼓了鼓嘴,又道,本来要问他的。
我也觉得好看。杨慕初闻言在杨慕次身后轻声道,他说完又轻提了脚步,站到了杨慕次边上。
杨慕次立刻有些惊慌地扭过头,他手里拿着两个小陶人,看了杨慕初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腿想把坐姿变成跪姿。
可他手上有伤,又拿了两个陶人,手触上横梁借力的时候不由受痛脱了手,整个人身子一歪就要掉下屋顶。
杨慕初脚下一动,动作敏捷地抱住了人,急道,这是要干什么?
杨慕次重新在横梁上找了位置,可手里的一个小陶人却掉了出去,顺着屋顶一直滚到了屋檐处。
他看了看手里的陶人,那是他自己的。
所以...杨慕次怅然,掉下去的,是跟这个一样大的另一个陶人。
阿四!杨慕初看着杨慕次的神色不由心中一痛,立刻命令道,去把那陶人捡回来。
不用了。杨慕次轻声道。
他轻轻挣脱开杨慕初的怀抱,又重新在横梁上跪起来,垂头道,阿次抗旨,请皇兄责罚。
怎么哪里都敢跪!杨慕初听杨慕次嘴里依旧喊着皇兄,又见人在这屋顶之上跪得规规矩矩,心里刚刚才缓过来的痛似乎又叫嚣起来。
戒尺在屋里,皇兄若是需要,便让护卫去取。杨慕次依旧垂着头,模样颇为乖巧。
杨慕初满脸沉痛,伸手把杨慕次调整回坐姿,这才蹲在他身边轻声问道,为何不说这流星火炮是送给哥的?
杨慕次倒没坚持跪回去,听人这么问,才道,没有,是阿次贪玩,让杜文清顺便买的。
阿次。杨慕初听着杨慕次这疏离的语气,不由着急起来,一定要这么同哥讲话么?
杨慕次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夜深了,你今日落了水,再吹这样的风,容易受寒。哥先送你下去好么?杨慕初恢复了以往的温和。
反正是要禁足,受寒了便躺着,也无碍。杨慕次用着平淡的语气说着这样的童音,让人听了愈发难受。
所以杨慕初不由提高了音量,又胡说什么?
阿次又说错话了,皇兄息怒。杨慕次说着便又要跪起来。
皇兄,皇兄,皇兄!
杨慕初觉得自己是要被弟弟搞疯了!见人居然又要跪起来,立刻伸了手按住他,乖乖坐着!
杨慕次果然便不动了,他乖巧地又坐正了,嘴里道,是。
阿次。杨慕初瞧着杨慕次如此规矩,露出心疼又无奈的神色,抬手想摸摸杨慕次的脑袋。
杨慕次下意识偏了偏脑袋,嘴角微抿泄露了一丝明显的赌气意味,却又马上反应过来,转瞬恢复乖顺一动不动坐着任由杨慕初动作。
杨慕初把弟弟的反应看在眼里,手堪堪停在他的头顶,失落道,怎么?哥打了你,就不愿与哥亲近了么?连哥也不叫了?
皇兄若要亲近,便亲近,皇兄若让阿次喊哥,阿次自然会喊。杨慕次字字句句透着疏离,却又规矩得无理可挑。
阿次。杨慕初企图跟人讲道理,这世上,多的是弟弟犯了错事,做哥哥的予以惩戒的,哥是打重了些,可你自己说说...
杨慕初止了话头,他突然想起来,若是园子失火另有隐情,那这课业懈怠,是不是...
若是这样...阿次会如此委屈以至于赌气故意疏远自己才可以理解。
杨慕初想着伸手欲拿过杨慕次的双手,来,哥看看,还疼的紧么?姐姐可给你上药了?
杨慕次立刻把手藏到了自己怀里,带着明显的抗拒,并接上杨慕初之前的话,阿次知道,皇兄教训的对。
他说完顿了顿,似想了想,才又接着道,这世上的哥哥都可能惩戒弟弟,可这世上只有皇兄,有资格连同弟弟的友人一起惩戒。
你是为了杜文清跟哥这般赌气?杨慕初话里不由带了丝醋味。
我没有。杨慕次反驳。
一口一个皇兄,你这不是赌气是什么?
是你。杨慕次突然转了头,在杨慕初视线之外,他迅速擦了擦眼角刚刚不受控制涌出的泪。
杨慕初心猛的一震,杨慕次虽只说了两个字,可他一下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是你,先说的朕。
是你,先不愿做这个哥了。
是你,要做皇兄。
是你,在以皇上的身份惩戒小王爷,而不是哥哥惩戒弟弟。
你该知道,哥那是气话!杨慕初的语气有些懊悔。
可你以后还是会生气。
若一生气便是朕,那还不如一直是皇兄。杨慕次有些气闷地想。
杨慕初自然懂杨慕次意思,一直运筹帷幄的天子只觉得拿现在的杨慕次没有一点办法。
所以他只好哄他,先跟哥下去好不好?哥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今日过去了。杨慕次却不给他面子,不是诞辰了,皇兄罚我抄的东西想必也没入了皇兄的眼,今年理应没有诞辰礼物。
每个字都有理有据,还用上了他之前的威胁,堵的杨慕初接不了话。
你当真生了哥的气。杨慕初有些感伤地道。
阿次不敢。
阿次。杨慕初坐到杨慕次边上,你当知哥为何生气。
我知道。杨慕次依旧将脑袋背着杨慕初,我懈怠课业,贪玩,任性,不配做杨慕次。
又乱说什么浑话了。杨慕初心中又是一痛,自己弟弟,果真是极聪明。他此刻后悔不迭,自己之前居然真的有想过那个并不存在的杨慕次,竟然真的觉得自己宠坏了这个弟弟。
他深吸了口气,对身边的人认真道,这世上,只你一个杨慕次,是我杨慕初的弟弟。
可皇兄心里,藏着另一个阿次,那个阿次比我好的多。
杨慕次的话里又带上了哽咽。
哥心里的杨慕次便是你,只是你还未长大。哥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我们又能回到最初,你又能与哥比肩站在一起。杨慕初眺望远方,字字句句皆是真心,阿次是不愿同哥站在一起了么?
若我长大不像皇兄心里那个阿次呢?杨慕次闷声问道。
你长大是何模样,哥的阿次便是何模样。
杨慕次将脸埋进手臂里揉了揉眼睛,没有再说话。
杨慕初突然起了身,跃到房檐处将刚才掉落的陶人拾起,才又坐回到杨慕次身边,他的声音柔和似水,在这黑夜下柔软流淌至另一个人心里,哥不知道原来阿次多买了这一个陶人。那么,阿次心里,也藏着一个杨慕初吧?那个杨慕初可以同你一起玩闹,有什么委屈都可以直接说,那现在,你不愿跟哥说话了,便同他说可好?
杨慕初将小陶人绕过杨慕次,放到杨慕次能看见的那边。
然后杨慕初便再不说话。
杨慕次愣愣地看着那小陶人,也不说话。
兄弟两个在屋顶上坐着,不看星星,各自静默。
杨慕次的眼泪又缓缓流到嘴边,内心的委屈在杨慕初这样温柔的话语里似要喷薄而出。
他只是一个孩子,倔强地挨了那顿打,又倔强地上了这屋顶,倔强地疏离最亲近的哥哥,倔强地生哥哥的气,这已是他倔强的极限。
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刚刚才到八岁的孩子,藏了这许多事也已是他的极限。
身边的哥哥似乎又恢复了温柔,他一句话没说,便这么坐着,就像给了他所有力量。
所以,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对着小陶人开口,哥哥,我想同你比肩。
可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比肩。
杨慕初没有接话,只心里的痛一层一层蔓延上来。
杨慕次,果然还是听到了那日荣升的话。
又或许,还有别人的话。
所以这课业懈怠,的确另有隐情。
他紧紧握住拳头。
他这哥哥,当真糟糕。
杨慕次渐渐哭出声,我只想做哥哥的弟弟,可姐夫和荣师傅说的对,我长大,就不只是弟弟了。我不愿我会对哥哥有一点威胁。
我前几天逃学去安排人放火炮了,我想在今日宫宴结束之后,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看。可是那时候文清他们就该出宫了,我想在宫宴之前让他们也瞧瞧。我不知道园子怎么会起火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掉下水了,我只是想救火,我很没用是不是?
杨慕初用手抵住了自己的嘴,今日所有的心痛在杨慕次这样的哭诉里全部变成眼泪流出来。
他依旧安静地听着,只逐渐粗重的呼吸声显示着他的澎湃心潮。
课业...杨慕次突然沉默了,他狠狠吸了吸鼻子,伸手拿起了那个小陶人,放轻了声音依旧带着哭腔道,哥没打错,我就是故意的...我其实...知道哥哥会生气,可是,我就是想试试。
若是哥哥不生气,我就继续,那样,荣师傅他们想必就不用担心了,若是哥哥生气...我其实...该高兴的...
杨慕次似是又忍不住哭起来,他背对着杨慕初,发出隐忍的呜咽声。
杨慕初小心地将手放在杨慕次后背上,感受到了他有些颤栗的身体。
若是哥不生气,你不委屈吗阿次。杨慕初也任由自己的眼泪流入口中,浸到心里,阿次,为了安心做这个弟弟,你就甘心放弃那个杨慕次么?你可知,没有了那个张扬的杨慕次,杨慕初又如何能安心做这个哥哥?
杨慕初强忍着没有将这些说出来,因为此刻,那个小陶人才是正在听杨慕次说话的哥哥。
你一定在笑我讨打是不是...过了许久,杨慕次终于又开口道,我是讨打来着...可是...皇兄真的打我了...他好失望....所以我又好难受...手也疼,心口也疼,皇兄也不心疼我...
杨慕初终是忍不住揽过杨慕次,他摸着杨慕次的脑袋,心疼后悔愧疚反复交织,让他说不出话来。
杨慕次终于不再闪躲,他靠到杨慕初的怀里,将手里两个小陶人并排放到一起,嘴里道,其实,我心里没有另一个杨慕初的。我买这个小陶人只是觉得,如果可以,就让他们一样大,大的我也买了两个一样的,我只是把另一个留在我自己这里了,因为那是本来的我。
这么一番话,便显然是在直接对杨慕初讲了。
好,哥知道了。杨慕初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轻声回道。
皇兄还生气吗?杨慕次又问道。
是哥该问,阿次还生气,还不愿喊哥么?
杨慕次便又沉默了。
他好像把想说的说完了,心里的委屈自然也少了。
至于生气,本来也只是因为哥哥责罚的时候丝毫不留情而赌气,刚刚杨慕初那么温柔哄他的时候这气好像也早没了。
可之后怎么办呢?
对于荣师傅所言,哥又是什么意思呢?
杨慕次正揣摩,杨慕初已经缓缓开口,阿次,你知道若将两个人的脚绑缚在一起,要如何前进吗?
杨慕次转头看了看杨慕初,不解其义。
若是一人摔了,另一人当如何?杨慕初又问。
杨慕次迷茫道,自是也要摔倒。
那若是其中一人站定不动呢?
另一人也会摔倒,无法前进。
若是旁人拦住了其中一人呢?
杨慕次抿了抿嘴,轻声道,另一人也会摔。
先摔倒的人疼,还是后摔倒的人疼呢?
杨慕次渐渐明白了杨慕初的意思,他鼻头又有些酸涩起来,手中轻轻摩挲着代表杨慕初的小陶人,不再说话。
阿次,你还不懂吗?杨慕初环着杨慕次的手也跟着杨慕次摸了摸另一个小陶人,你我一胞双生,早在出生起便绑在了一起,你已经自己休息了12年,那12年,哥步履维艰。如今,你难道又要丢下哥,让哥被绳所缚,只能摔倒在地么?
哥!杨慕次终于完全领会到杨慕初的意思,他将头埋进杨慕初的怀里,终是放声大哭。
阿次。杨慕初紧紧抱住杨慕次,你记住,不管是什么原因,你若停下,哥便会摔倒。你会疼,哥也会疼。你永远不会是哥的威胁,对我而言,没有那个杨慕次,才叫威胁。所以,不要听旁人说了什么,没有什么该不该比肩,杨慕次与杨慕初,只能比肩。
今夜不怎么好的星光,用着微弱的光亮,照着屋顶上相拥的兄弟俩。
那些彼此的委屈气恼尽皆消散在黑夜里,只留他对他的疼惜,他对他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