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梁公度的颈骨在擂台上被踢折的时候,吴戈正经历着他三十五年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谈话。
他站在檐下,局促不安。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衣衫上一片片全是灰白的汗渍,头发、眉睫上沾满了米行货仓里终年飞舞的白色粉尘,汗水的痕迹一道道凝结在脸上。他也不想这个样子去见何小姐,于是拿起肩上破旧的汗巾用力擦了几把脸孔。
何记米行的账房总管,人称“大先生”的严紫嫣严小姐在台阶上皱眉俯视着檐下的吴戈,待他擦干净脸,才冷冷地说道:“请进,何小姐在等你。”
吴戈在门外看着严紫嫣瘦削的背影闪进了门帘,知道她瞧不起自己。认识严紫嫣说来也有十五年了。那时她还是个十三四岁孩子,却是山阳县有名的算盘状元。那一年上元节,附近五县十三乡的数十名高手云集山阳比赛算盘,倒是年纪最小的严紫嫣夺了魁。吴戈至今也还有印象,当时她坐在一张几乎和她身高一样长短的巨大算盘前,噼啪的珠算声在空中回荡,竟也有一种慑人心神的节奏;年幼的严紫嫣似抚琴一般淡然潇洒,两只小小的手,翻舞如蝶。
从南北二京,淮扬二府,到运河两岸的众多名镇大埠,何记米行已开了四十余家分铺。把父亲传下的生意做大了五六倍,米行唯一的继承人、二小姐何丽华固然魄力甚大;而何小姐最信任的助手严紫嫣,则是最大的幕后功臣。吴戈知道,何记的生意百万之钜,便操纵在这两个云英未嫁的女子手中。而自己,只是何记庞大生意王国底层的数千雇工之一:每天扛着三百斤的米包穿梭在货仓,黄昏放工之时从工头余一过那儿领取一百二十个铜钱。自己同何严二人的距离,并不像此刻只隔着一道珠帘那么简单。
何丽华轻轻地说:“请进。请坐。”她看了严紫嫣一眼。严紫嫣迟疑了一下,缓缓退出了屋。但吴戈并没有坐。
他几乎没有抬起头。他的腮帮子紧咬着,手指掐着大腿。巨大的羞耻感。血红色的羞耻和骄傲从他脖子耳朵的皮肤下一点点涌起。
可是何丽华在残忍地等着他开口。他只好开口。那声音听在耳里却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话,十分遥远。
“我,我,需要一笔钱。”他说:“我收养的那个孩子,骨骨,你见过的,还有芸官的儿子阿珏,都得了伤寒。程大夫说并没有特别有效的法子,开了几方药,只能把药当饭吃,看能否扛过这个春天。”
“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何丽华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糯得如同县城里阿张婆蒸的糍粑,脆得如同小月湖的菱角:“三年前我还跟你说过,我们永远是朋友。我绝不会不帮你的。”
吴戈抬起头,眼前的何丽华还是那么年轻,眼角仍然光滑,完全看不出已经过了三十岁。她一身月白色的衫子,淡淡的妆,除了簪子耳环没有任何首饰——她比十五年前更会打扮装饰自己了,也更美丽了。十五年前,吴戈还是山阳县最年轻的捕快,武艺高强,英俊有为。那时何老爷曾托了媒,要招吴戈入赘。只是吴戈的心思根本不在山阳县,于是竟然拒绝了这旁人眼中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十五年过去,何小姐一直没有嫁人,应该说一直没有招赘;但何记的生意,却是在她这十年的努力之下庞大起来的。
“喝茶么?”何丽华轻轻地问。
吴戈摇了摇头。这是何小姐的书房,屋里的装饰朴素淡雅,几架书,三五幅字画,一张桌,一架笔,丝毫看不出是大富之家。他脖子耳朵上的红晕渐渐消退了,但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尴尬的沉默中,只有书桌旁,一只小铜壶烧在小炭炉上,咕嘟、咕嘟地响着。
“紫嫣,”何小姐叹了口气,轻轻唤了一声:“请你叫老余取五百两银子来。”
吴戈有些慌乱:“用不着这么多。二百两的话,就够用半年了。五百两我……我恐怕短期内没办法还你。”
何小姐道:“这也怪我,我是上个月才知道,你在我的铺子里已经当了快半年的挑夫了。都还是紫嫣跟我说的。荻小姐和芸公子姐弟俩的境遇颇让人同情——也亏得你收留了他们一大家子。三个大人三个孩子,你一个挑夫如何养得起?”何小姐温颜道:“莫如这样,我这米行,一直缺一个总管。紫嫣毕竟是个未出阁的闺女,不方便总由她抛头露面。你见多识广,如肯赏面帮我,总比我们小女子强些。你的工钱我每个月少付你一些,直到还清我这钱——利息我就不收了。”何小姐抿嘴笑着,觉得自己说得很得体。
余一过捧着一大盘银锭进来请安,把银子放在吴戈面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吴戈的脖子又开始漾起一片红色。
他的头低着一直没有抬起,腰脊却一直挺着:“我确实不懂生意上的事。没办法帮你的。你也是知道我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不知道如何把感激的话理得更顺一些——他还是由衷地感激何丽华的仗义相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羞愧,恨不能钻到地里去:“这么多年……我从不肯,从不肯平白受人恩惠。”他咬了咬牙,抬起头道:“我只借我现在需要的二百两。我会在半年左右筹齐银两还你的。谢谢你了。”
何小姐张口想说什么,却也忍住了。她叹了口气,知道这个人向来是如此的犟。她只好礼貌地笑着,起身送他,并说:“什么时候,你和荻小姐摆喜酒,别忘记请我这个老乡哟。”
吴戈仍只低着头,没有回应。
看着吴戈低头离开,何小姐脸上一直努力憋出来的端庄大度的笑容渐渐僵了。严紫嫣和一个丫鬟轻轻走进来。丫鬟沏了两盏茶,给铜壶加了水重放回炉上。
严紫嫣和何小姐呆呆坐下,谁也不说话。只有铜壶里的水“孤独”,“孤独”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