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西山]---京城众人游玩之处
（京畿七月，溽暑气泱泱沉沉，罩蔽着山峦、逝水并四九城内恢弘而静肃的闳门。人似也因闷潮热浪，而寡言更胜寻常。西山踏青纳凉的路上，姊妹同车，竟也纳罕地止住闲谈）
（祭拜过山中神祇，复留寺中同用过素斋。胸中一时逼仄，便信步往殿宇后幽径寻芳。不知行过几时，凉沁山雾袭来，抱臂唤侍婢奉上披帛，始惊觉并无人相随——茕茕一身，已离用斋拈香的寺院远矣。）
（路是眼生的路。仓皇一霎袭卷灵台，仰颈四顾，但见苍松翠柏森森密萦，此为何处？）
（连连呼唤几声，并无半点应和，惟有回音袅袅，顷刻湮灭入林间。雨珠子不适时宜地坠落，更添狼狈，躲身在扶疏木叶下，只盼随侍仆妇能早些寻我接应）
@都善文姬

（年末王爷罹了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未等我动手请旨，他先一步安置下了后招，竟是那个不知来历的野种！我慎儿哪点不好，及不上他的分毫？这些年虚与委蛇，脸面做足，心中恨海翻波，怨怼生得汹涌。今日借故离府上山，名为替他祈福安健，实则同此间长老有旧，幽静之地，正好叙一叙话）
（未几乘轿下山，艳红裙衫覆得敷衍，钗鬟横斜，唇色浓淡不匀，只觉颠簸。不巧天上恰落了雨，寻地暂避时见娉婷藏于叶下）哎——
（手持绸伞向她，眉目也舒，好言好语）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山雨滚滚倾覆，委地而溅起微尘，攀染在素净的裙幅之上，细绣成的春棠便骤然失了生气。枯等良久，等来的不是亲眷来寻，而是一张雍容秀致的脸容，精雅更胜工笔画中）
（受她一方绸伞的恩泽，心神也定，仰起面来，娇怯应道）我家里人在天台寺请香，不留神同他们走散了。我不大识路，又遇上落雨，只能等这雨歇歇再走。
（疏疏的天籁雨声苍茫且寥落，略顿了顿，又补一句）多谢福晋。

（映在我眼里的倩影不过豆蔻，极好的年纪——而我已不再年青了，年青在皇家是最不稀罕的，我曾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被生出来，一年又一年地磨下来，就像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的一只白鸟，羽毛黯去、霉坏，这世上从不肯予女人一丝一毫的善意）
（面上捺了胭脂似的，两颊有着两三分春色，我情知是偷来的欢愉，隐秘见不得光的快乐）无妨，不必相谢。只是你孤身在此，到底不安稳的。
（雨珠浸染得云鬓几缕碎发，随手刮在耳后，半晌又道）不知你府上何处呢？我这里恰有车轿，或可去殿门等一等也好啊。

（她的起止言语，分明熨帖且温柔，但又无端透着清冷，令人欲亲近而又被迫怯了步。婉然点点头，是为附赞了她的裁断）我门出城东温都氏，属正白旗下。这山雨来得急，想必此刻家人仍等候在寺中。若能承蒙福晋济渡，同往殿门下，自然是极好的。
（眉眼澹澹，因沾染几分山雾的缘故，更显纤弱不胜的楚楚之态。萍水之逢，受人恩惠，总要起些心澜在怀。略作思忖，又补上一句）
福晋的恩惠，小女无有不酬之理。改日当假托父兄，向福晋高庭呈一份心意。

（京城高阀我也是知晓，烹油般的新秀，尤以温都为胜，像是当年的都善，而一切都不复以往了。出阁后的不多年，父母便相继辞世，殊姊远嫁敬府，唯有年节才能见上一面。即使亲昵不下夫妇儿女，隔膜重重，更不可倚靠）
（黛梢儿笼上几重淡愁，都善的颓败恍如一夜之间，如今连舌尖吐出这二字亦觉迟滞——我是从不肯服输的，现今不得不却低首干笑一声）姑娘客气了，城北都善，原算不上高庭的。
（同她偕出林下，绢伞遮隐住泰半娇润的面，远眺山野间雾气渺渺，衬得人语调幽邃不可捉摸）今天是什么斋日吗？我看殿门处皆是祭拜的香客，略等一等，想必会遇见你家人了。

（自幼承蒙母亲悉心训诫，生性自成三分孤高冷淡，眸中神色，多如秋水照人寒。此刻因胸有殷殷，漆珠浮起罕有的期冀与热盼，但她轻渺的“都善”二字落耳，那一点星火便骤然熄断）
天子后族，如何不算高庭。如此说来，小女倒是不好高攀。
（她犹自柔蔼自持——旁人是无可体味那日筵席之上，同是都善氏福晋，不怒自威的眉眼，令我心神何其震动。今日她的满怀嘉意，坦然受之，着实强我所难。默然良久，自也觉方才言语突兀冒失，惭然垂下脖颈，莺音也渐作潮闷难当）
今日并非斋日，许是近来天景蒸热，西山襟水荫凉，人们多来此避暑吧。

不是的。（我鲜少在人前袒露家族的丝缕，鲜花着锦的得势劲过了，便是剥蚀了颜色的落魄和不堪。但对她我却可说一说这些，也许因为素昧平生，也或许早放下了引以为傲的自尊姿态）
它早不算高庭了，遑论“高攀”呢？大抵世间的盛衰荣辱，都是冥冥注定。至于沉香姊姊——
（我亦为她忧心。虽非与她一母同胞，但人世骨血所系，总要有一些相悯共怜。家族表面上的光鲜，已不足以使我在王府安身立命、得以继嗣，何况她呢？）
（未续后言，眉眼间的怅惘转瞬而过，继而换上满面柔煦的笑意）若要真的说起来，当是我高攀你才是。

（至此，我了悟她拂面而至的那份疏淡清冷因缘何处。她确凿是怅惘的，但身份与血脉赋予的端矜贵重，依旧妥帖地维持着姿态，并无半分怨尤，抑或落魄。此番气度，令人无从轻视、怠慢，乃至漫然衍出三分紧张——万不可再失礼了。）
（心念如此，面上阴霾也便尽数散落，坦呈出三分钗龄少女应有的婉转情愫）敬人者，人恒敬之。京城门阀固然枯荣有命，但也不必事事皆以此拘束心怀呀。
（我再不愿翻覆讲什么“高攀”的话了。昔年皇后谓我云“为朱邸大家之妾难，为朱邸大家之主母更难”，不知为何，实不愿这份难处，应验在眼前人身上。鸦睫忽闪，眸中是明澈且诚挚的情意）
福晋常来佛门进香，佛祖会护佑您平安的。

（轻抛一笑，淡若空山月夜下飞坠的木樨花）是吗，那以后可要逼着他。不料想佛门清净之地，竟也有滥竽充数之辈。（何处无有呢？）
（山岚厚重的墨色渐渐淡褪，林间又闻莺啼，清婉而不知人世的愁绪。秋水遥遥瞰去，隐有霓虹颜色，在收势的沥雨中腾起——也就意味着我同她如夏雨般的机缘，将匆匆做个了结。）
（我纵使不能自诩广揽世间百态，却也见诸行人，有些阅历。一时竟有难断的不舍，抬眼望向她，深潭但起微澜）以后……还会有机会见到您么？

会的，有缘就会相见。
（开朝伊始，万物焕新。至道年间的旧事已然远去，这已不再是我们的时代，但有希望，总比没有来得好一些。遥一指横柯遮蔽的深处，檐瓦下有几星摇摇欲坠的笼火）我就在裕王府，那里种了好几处梅林，年底花开的时候常设小宴，你愿来府上一聚吗？
（天幕雨散云收，玉手亲将紫竹伞骨折起，再交于她。伞面已有年头了，上有我亲绣的碧桃，即使在陈旧的缎面、污浊的雨水里，也大簇大簇烂漫地开着，犹如张扬娇艳的少女时光）你拿着罢，再落雨就不好了。
（耳边一声「衔芝」，远处碌碌前来的人影渐趋清晰）那是寻你的人吗？那——我走了，我在府里等你。

怎会不愿意呢。
（语甚温然，京城内觥筹交错的盛筵虽多，却并无一盏酒，能涓涓滋润入我心怀。想想那些欢宴，同陌生面孔虚与委蛇，亦或是为了方寸得失意气而锱铢必较，着实无味且无趣。我想着她的梅林，该有着端庄而贞静的幽香，大类手植的主人。）
我……（后话尚未脱口，伞骨已承入手中，也便依依收得）谢福晋。
（本想再缀些客套，但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拜辞离去，唯觉得心间怅然。她的温柔，既非殷切慈蔼的母性，也非玲珑明艳的女儿性，而是一种无以言喻、如青烟般绵延萦绕的妻性——当我省得这个道理时，已是很久、很久后的日子，已同她的梅林小宴永相错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