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在人群中触及他的方向，她总会强制性地收回目光，望向别处。
除了她这一个月来巡视的次数越来越多，其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知道，他的出身很一般，是属于那种既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也不会有闲钱多买一壶酒的家庭。她知道，他这个人不但是相貌，连着整个人，都很一般，他可以做一个平常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平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同样做不到。她还知道，别人对他的评价都很一般，是属于那种既不会被嘲笑也不会被赞扬的人。
他本应该是那种一放在人群里就找不到的人。
可一个人太过于平凡，就显得不那么平凡了。
训练了几个时辰，终于有了可以休息的时间，黑小虎坐在木椅上。
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自己安插进来的细作。
身边所谓的师兄师弟趁着休息时间将所有能说的话全部说尽，不乏有赞扬七侠的，或是感叹训练辛苦。
还有，关于她的。
“蓝兔宫主不愧为天下第一美人。”有人低声赞叹着。
黑小虎倒一杯水，为了让人感觉他也在辛苦训练，少不得用些力气逼出一些汗水。
她的名字从另一个人赞叹的声音中流泻到他耳边。他当然知道她来了。
他看着她，就像任何一个门徒那样。
她隔着那样一段距离，似乎也在看着他，但她很快收回目光，离开了众人视线。
夕阳时分，黑小虎漫步在侠义门的小道上。
盛夏时节，各色花香盛开成一路芳华。
这是一个处处十里莲华的时节，他指尖微凉，暮色将玄衣染成繁华后的苍凉，晚风染上几缕莲香，萦绕鼻息。
蓝兔看着这个人的背影。
黑小虎垂眸，他知道她来了。但是，现在他只是一个武功平庸的弟子，不应该感觉到她的到来。
“训练得如何？”她先打破了静默，问寻常字句。
“我太愚笨，只怕答案会让宫主失望。”他眼神沉寂。
小六张开双翅飞到两人身边，停在他的肩上，亲昵地用头抵了抵他的脖颈。
蓝兔有些意外，“小六似乎……很喜欢你呢。”
他微愣，抬头看她，“这是宫主的灵鸽吗？”
“是的。”她看着小六停在他肩头丝毫没有要走的样子，“你之前……是不是见过小六?”
黑小虎微笑着抚摸小六洁白羽翼，“是见过，我最近常看到它停留枝头。”
蓝兔一笑，“少侠应该如何称呼?总不能入了侠义门还不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莫客。”他缓声说，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么神情。
“陌客吗？”她低念，轻柔晚风轻抚她发丝，“原来是这个名字。”
黑小虎沉默不言，他仔细观察她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对的。
但一切都如他错觉般，下一瞬她的神情便恢复正常，“我近几次巡视，发现你练功时有些弊端，若是利用些技巧，应该会有很多提高，不过总归免不了辛苦。若是你愿意，从明天起，每日卯时，侠义门东行十里的十里长亭，我们那里碰面，助你提高功力。”
他有一刹失神。
“我不希望白白断送了一个武林高手。”蓝兔浅笑着说，“你愿意吗？”
黑小虎看着她的双眸，“宫主不辞辛劳，若是拒绝，就太不明事理了……我，多谢宫主好意。”
蓝兔轻笑，晚风凉爽，他看着晚霞漫天，想来明日又是极好的一天。
次日
蓝兔赶到十里亭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到了。
他负手背对着她，他身影挺拔，孤傲得仿佛凌于万山之巅，一如她初见他的模样。
蓝兔定了定心神，微笑着走到他面前，“怎么来得这么早?”
他的笑容如晨风，“总不能让宫主等我。”
小六站在枝头，仔细看着已经开始练功的两人。
“把剑刺出去的时候要把力量集中在手臂上，”蓝兔站在他身边，手抚上他强健的手臂，“手要抬高一点。”
小六眨眨眼，想确认自己看清楚了黑小虎脸上的淡淡红晕。
黑小虎随她的指导矫正每一个动作。她的指腹温暖，无意滑过他的薄薄玄衫。
她第一次这样有耐心地对他一次又一次地解说，一次又一次地矫正他永远错误的剑姿。
于是他的生活就有了新的模样。
从清晨还未拂晓开始，他永远只是那个连名字都懒得被人提起的平凡门徒。
他会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十里亭。晨露还晶莹些，偶尔会映下她匆匆赶来的素色衣袂。
仿佛他真的是武艺不精的小小门徒，每次都如此耐心伴他。
他学得很慢，蓝兔也笑着不打破，她仍旧是耐心教导的良师。
“小时候，母亲对我教导甚严，”她坐在长亭中，看着远处天空尽头，“我很羡慕天子山脚那些可以嬉笑玩乐的孩子，那是我不曾有过的童年。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人，但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人和我一样，或是比我更……”
她没有再说下去，递给他一壶酒，“我从莎丽的酒窖拿的，酒是大奔从奔雷山庄运来的，应该是极好的酒。”
黑小虎接过，然后一口饮下。
蓝兔转眸看着他，然后又别过目光，“对不起，本来该让你练武的，却让你听我唠叨。”
“宫主，我认识一个小男孩，他很优秀，他也认为自己很优秀，只是从来得不到父亲赞赏。”黑小虎淡笑，“但他羡慕我，我想很多人都羡慕我这样的人。”
蓝兔饮了一口清冽的酒，她从未离他这么近过。
这几天的相处，她已经隐约感受到他并未放弃魔教，也许侠义门内就有他的人，但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
她知晓他和他的父亲不同，所以，即使他重建魔教，她是不是可以希望那是一个不一样的魔教？

当夕阳被星月替换，所有人都沉沉进入深睡，黑小虎踏风而去，听属下近来的汇报。玄色衣衫被夜风吹拂，眼神凌厉寒气有着让人不敢抬头的威势。
这次他回来的时候，抬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然后转了方向，直奔十里亭。
不同往日，今天不再是长亭古道，芳草碧连天。离天明还有一个半时辰的时候，雨，掉落下来，拍打着长亭瓦檐，最后流泻成涓涓细流，没入土里。
又是风雨。
他站在长亭中，望着来时的方向。
黑小虎看着已经亮尽不过因为下雨依旧有些阴沉的天空。
而她还没有来。
他的耳中，亦只能听到骤雨不歇。
“我是不是来晚了？”女子双眸亮得如同星辰，大雨几乎浸透了她的衣衫。蓝兔将素伞放在一旁，“雨这么大，伞都有些挡不住了。”
他猛然转身，眼中的惊讶来不及收好便暴露在她眼中，停留在时光里。
天空依旧阴沉，但他却陷入一种难以言明的惊喜中。
蓝兔看着他完全没有被雨水打湿的衣衫，“看来我让你等得太久了，下次你可以不用来这么早来。”
蓝兔转身看着还未落尽的雨，“今日……似乎不适合练武了。”
“我送宫主回去吧，”黑小虎再次撑开伞，走到她的身旁，看着她滴下雨水的衣衫，“这样下去，只怕宫主会染风寒。”
那一刻她仰头望着他，他好像可以在她的眸里看着自己。
黑小虎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他微微俯身，她脸颊染上一丝浅红。
最后，黑小虎轻咳一声，声音有些不自然，“宫主，走吧。”
蓝兔立刻低下头，感觉脸颊滚烫，“好。”

【古往】前尘何寻
虹猫拉住缰绳，白马扬起前蹄。
他抬眼看着玉蟾宫丝毫未变的朱华大门，一如他第一次来的模样。
玉蟾宫的宫女接过缰绳，将他引到会客厅，然后去通知蓝兔。
桃花林
黑小虎看着她在桃瓣中微笑的模样，仿佛这是一个绯红色的柔美梦境，直到宫女走近她身边通知了一声。
一片桃瓣落下，脉络分明，像是清晰的命运。
他定了定神，眼神中华弥漫的情愫也收拢沉淀，他转身，踏风归去。
虹猫托着茶盏，看着碧绿色茶水上倒影的脸。
“虹猫。”蓝兔看着坐在会客厅的人。
她走进会客厅，“你这么急着赶来，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他温然一笑，如同用指腹温暖过的羊脂白玉，“也没有什么大事，天下太平后，大家都希望七侠可以聚一聚。”
她走进厅堂，缓缓坐下，提起青瓷茶壶，水流学她温婉落进杯中，听到他的话后，茶水映下她微怔的脸。
天下太平，再也不需要七侠时时出没江湖，七侠也注定和所有武林前辈一样在这条江海中沉没。
但是，七个人之间生死与共的情感又怎么可能是说沉就能沉下的呢？
“那么久了，是有些想他们了。”蓝兔浅笑着说，“的确该下山与其他人聚一聚。”
那一刻虹猫无意转眸看到渺远碧空，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像看到天光中隐隐泛着湖色。
小时候他缠着父亲给他讲故事，长安湖是偶尔被提及的名字。
那个湖就像是神话般，好像承载了父亲所有的美好，但父亲却告诉他永远不要去那里。
后来入了江湖，也常常在旁人的闲谈中听到长安湖，可那时他听到的长安湖，似乎只是妖邪鬼怪的集聚之地，世人对它只有惧怕。
“蓝兔，你听说过长安湖吗？”虹猫突然问她。
蓝兔一顿，或许是没想到虹猫突然问这个问题，“听说过，小时候我听宫主说过，她很怀念在那里的日子。”
那样冷颜的人，唯有那次蓝兔看到她的目光如此眷恋。
虹猫微顿，“前宫主去过长安湖？”
那个他以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湖畔。
“或许只是醉话吧。”蓝兔只是一笑，“为什么突然问及长安湖？”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几桩江湖趣闻罢了。”虹猫喝了一口淡茶，笑容温润，“莎丽大奔他们专门叮嘱我一定要把你带出玉蟾宫，我不能辜负他们对我的信任。”
蓝兔一笑，也未放在心上。

【今来】千卷一行
逗逗指使着弟子将一卷又一卷沉重的医籍搬到自己的房间去，又将无数药材运到侠义门专设的药堂。
虹猫感觉逗逗专门设一个鸡场才比较适合他，至少这样他就不会因为鸡腿失踪案而被莎丽列为金鞭溪客栈的高危人物，同样获此殊荣的还有跳跳，莎丽是禁止跳跳进酒窖的。
逗逗终于注意到虹猫的表情，“虹猫，你别做出那副好像我们并不认识的神情可以吗？”
虹猫看着又往这里奔来的一辆马车，“我想，干脆把这里改名叫‘药门'算了。”
无视虹猫的表情，逗逗一脸笑容，“我早就想和你商量一下了。”
虹猫叹气，“我还是去修修药理吧。”
有一句话是“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虹猫将这句话奉为真理，的确拿了几本医书去逗逗的药堂，逗逗是现成的教书先生。
折腾了半天的逗逗回到房里，看见虹猫在茶案旁真的认真地看着医书，一时受到了惊吓，“老兄，你玩真的啊?”
“人在江湖飘，就害怕挨刀。”虹猫淡定地翻过一页，“我不能选择挨不挨刀，起码能尽量挨些自己救得好的刀。既然你把该搬的不该搬的都搬过来了，就好好教教弟子一些医术吧。”
逗逗一脸震惊，“虹猫，你是把我往坑里推。”
“逗逗，这些药都是真的吗？”虹猫抬头问，“这书上的药的作用太过神奇了。”
“你看的是《神草集》？”逗逗看了一眼书皮，“这本书据说是千年前一位女子所写，我祖父得到这本书时像是入了魔怔般疯狂地去寻找那些药材，但是根本寻不到，想来只是那女子写的怪谈一类的东西吧。”
“那女子叫什么名字？”虹猫随口一问。
“灵芝。”逗逗说，“不过是千年前的人了，是不是这个名字还不一定呢，何况医者入世和侠客行走江湖是一样的，说不好是不是真名。”
虹猫又翻了几页，最终合上书，没再追寻。
午后的阳光让人倦生几分慵懒。
两人坐在溪边，她教了他一上午，他亦练了一上午。
蓝兔看着小溪流淌，几许清凉，她看着溪水里他的脸，“如果你能这样一直练下去，一定会有所成就。”
“是我愚钝，让宫主费心了。”他不禁微笑，迎面拂来的风让人心情顿好。
蓝兔抬头，看着他的侧脸，“再怎样的练武奇才，也缺不了每日的锻炼……”
蓝兔顿了顿，微风吹拂男子鬓发，“或许……我们每个人都错了，也许你会比任何一个人都强大，超越我，超越虹猫，超越七剑。”
他转头看着她，笑容温和，“我本意不想超越任何人。”
清风拂过，树叶飒飒作响，“我明白，太多事情身不由己。”
黑小虎微微一顿，他看着她，“宫主为何这样说？”
“只是感慨。”蓝兔缓缓一笑，“我还有些事，今日你独自练习吧。”
她想他再怎么清闲，也得如普通门徒一样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侠义门。
蓝兔驾马奔去，他看着她再一次离开。
白马急速奔走，风声猛烈，她在僻静山谷停下。
蓝兔不明白为什么这里永远有梨花盛开，纷纷如雪，绽成无暇模样。
蓝兔将马系在一旁，缓缓走到那刻着“白梨之墓”的碑。
这碑文是那样简单，或许世人看到，都不知道这是魔教夫人的安息之所。
或许这样也好。
蓝兔缓缓蹲下，“前辈，我是蓝兔。”
他停留在重重梨影后，看着她，和那块石碑。
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来到这里。
在一片梨花纷扬中的她，看着石碑，“前辈，一切尚且安好。”
她拿出一个包裹，看了眼石碑，低头，“冒犯了。”
她特意去客栈拿来这个包裹，又不惜跑这么远……黑小虎看着花瓣飞舞中的她，目光如水波澜浮动。
蓝兔在白梨墓边挖了一个小坑，将包裹小心放进土坑中，立刻有几片梨瓣落在包裹上。
蓝兔用土将包裹埋好。
“这是您夫君的衣服，”她想起曾经的黑心虎，“是上次我去魔教发现的。”
这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才可以让黑心虎倾心。她不知道关于这两个人的故事。
或许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
蓝衣站起身，白色梨瓣落在她发间，她忘了伸手抚去。
她本想在他母亲面前承诺，却发现自己无法承诺什么。
蓝兔转身离开，抬头看着天空，和与他第一次相遇那天一样蓝。
她牵着缰绳，徐徐离开。
他看着那新起的土堆已经有飘扬的梨花逶迤又落了一层。
“娘……”
他走到墓前。
曾经他以为再把父亲与母亲葬在一起已经没有意义了。
或许，他错了。
他抚摸着石碑，像小时候母亲抚摸他的脸庞。
“母亲，父亲，愿你们安好。”他低声说着，想再说些什么，却再也无法开口。
梨花又落了一地。
梨花依旧纷扬着一个浅白色的夏季，永不凋零。
黑小虎和蓝兔都已经离开很久之后。
这里安静得如同从未有人来过。
他黄袍金冠，青光剑佩在腰间。
跳跳跪在墓前，“白梨夫人。”

【古往】流年匆忙
金鞭溪分店
蓝兔感觉内心无限开阔，或许是因为和剑友重聚。
七侠的重聚总是离不开酒，每每看到大奔望着酒坛垂涎欲滴却害怕莎丽眼神祈求的样子，蓝兔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大奔，就算你打杂工打得再好，我也不会给你喝酒的。”莎丽无视大奔一脸讨好的神情。
“莎丽……”这幽怨的声音，像是被丈夫抛弃的糟糠之妻。
莎丽打了一个颤，仔细回忆自己有没有干过类似于抛夫弃子的勾当。
终归忍不住再看他的眼神，然后莎丽知道自己再没有任何抵抗力。
“你等着!”莎丽狠狠抛下一句就离开房间。
“嘿，大奔，快去求情，莎丽生气了。”跳跳幸灾乐祸地说。
莎丽走到酒窖，窖门前有专门的小杂工，“老板娘，还是那种酒吗？”
莎丽点头。
小杂工了然，进酒窖将封存最好的酒拿出。
如果是老板娘亲自来，就只会拿这一种酒，她亲自酿的酒，有着浓厚的酒气，但是永远不会醉。
七侠重聚的日子少得让人不得不珍惜。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七个人却都是那么有默契互不打扰对方，独守一方宁静。
或许正因如此，再次相见，才如此嘘寒问暖，不忍提及任何悲伤话题。
莎丽也总会毫不犹豫地把最好的酒菜放在桌上，欢聚一堂。
逗逗看到小四飞来时，其他人喝酒正喝得正酣，他不动声色地移到窗边，小心取出信笺，在触碰信纸的那一瞬，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玫瑰香气。
大奔还忙着对莎丽各种软磨硬泡，跳跳还忙着和达达猜拳斗酒，唯有一个人站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看到逗逗神色微喜。
树叶飒飒，风吹起那人靛蓝衣角。
逗逗缓缓打开折了两次的方形信纸，墨色字迹一如她灵动，那里写着:问君归期。
谁也没有看到，这个一向只爱调笑的男子在此刻露出了微笑，几丝欣喜，几许心湖荡漾。
唯有那隐藏在暗处的人，把一切看得分明，笑容高深莫测。
逗逗抚摸着小四碧绿的柔羽，将早已准备好久的信纸从怀中拿出来，细细叠好，再交给小四。
直到小四消失天穹，他也不舍移开目光。
此刻，终于有人注意到逗逗已经移了位置，“逗逗，你一脸傻笑是在干嘛呢？”
跳跳有几分好奇地看着逗逗，心中有什么已经了然，却也笑着不点破。
“啊……”逗逗吟叹一声，“今天的天好蓝啊……”
跳跳笑着给自己斟一杯酒，“……你要实在闲得慌，莎丽也不介意你帮伙计们跑跑腿。”
“不行，”莎丽立刻从大奔的软磨硬泡中回过神来，“最近鸡肉那么贵，逗逗你不准进入有鸡腿的区域!”
“我们那么多年的情谊在哪里？”逗逗立刻叫嚣，“只要有我在的地方，你就会让厨房贴上‘此人与狗禁止入内’的标签，还附上我那英俊潇洒的俊容。”
“去去去，”大奔立刻挡在莎丽面前，“谁跟你有情谊了。”
“虹猫，他这么重色轻友你都不管管吗？”逗逗无限悲哀。
虹猫举起酒杯，浅酌一口，香醇酒色溢满一池天色，“这个我可管不了。”

【今来】一念执迷
走进月光森林时，蓝兔恍然想起曾经。
她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天。
她当时把长虹剑交给虹猫时，亦看到他破碎的眼神，她别无选择。
她终于触及了他的底线，他亦为七剑埋好了雷区。
虹猫总能想到办法，灵鸽带来了希望。
蓝兔的目光状似无意扫过四方，她离开时那人应该还在和其他门徒一起练武，他应该不会来到这险地。
有关月光森林的传闻太多，关于长安湖的传闻也太多。
“长安湖在哪里？”蓝兔问身侧的少年。
“在那里。”虹猫用手指着一个方向，那里天空明净纯澈。但白衣少年的眼神里却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难道长安湖……在天上?”蓝兔惊诧地看着虹猫。
“我父亲曾说他去过长安湖，他在那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虹猫缓缓收回手，但目光依旧注视着长安湖，声音沉重悲凉。
父亲的醉话总有长安湖三个字，他想，如果长安湖不是传说……父亲又有着怎样的年少。
黑小虎亦看着天边的一片湖光荡漾，眼神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他记得小时候，黑心虎还把所有精力放在魔教上面，他曾看见过黑心虎的桌案上，有那样一张纸，那时上面的墨迹未干。
他记得那时自己还没有桌子腿高，就凭着小孩子的好奇爬上椅子，拿起那张梨色宣纸，他那时稚嫩的声音轻轻念着，“长相思，在长安……”
他念了好几遍，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黑心虎走进来。
“虎儿。”他对父亲的声音，有种莫名地害怕，他微微一颤，纸张滑落在地，宛如梨花落地。
黑心虎暗色长靴停驻在纸张前，弯腰轻轻拾起，眼神怜惜而无奈地看着梨色宣纸，然后又看着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黑小虎，“虎儿喜欢这首诗吗？”
他出于本能地点点头。却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向不爱言笑的父亲居然在那一刻笑得那样满足，声音都那样温和有力，“那爹教虎儿念好吗？”
远处传来一声长唳，打断了黑小虎的回忆，巨禽落在众人面前。
虹猫一怔，“这是曾经看守《济世医典》的冰鸟。”
巨禽狭长的双眸看着虹猫。
“它不叫冰鸟，”蓝兔仰头看着青蓝羽翼的巨禽，“它是青鸾。”
虹猫和达达一顿。
黑小虎希望自己并没有看错，蓝兔刚才一定在嫌弃虹猫。
青鸾矮下身子，仿佛在邀请众人上来，三人对望一眼，然后脚尖一点，落在青鸾的背上。
“它会带我们去长安湖吗？”达达尚在震惊之中。
“希望如此吧。”蓝兔轻叹。
青鸾狭长的双眸看向某处，轻鸣了一声。
黑小虎拿出斗笠，黑纱遮掩他面容，他走到三人面前，“我亦有事必须去一趟长安湖。”
然后不由分说，脚尖一点，落在青鸾背上。
蓝兔看着他的背影。
青鸾展翅，飞向长安湖。
听说守护长安湖怪长相可怖，江湖流言它体大如牛，头大如盆，游动如闪电，当你看到它阴冷的眼神时，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它能早点将你吞下。
黑小虎对比了江湖上的道听途说，再看一看站在湖上素色青衣的女子……他再次确定江湖传闻不可信。
“我还在想要等多久。”女子笑意盈盈，着一湖碧色，挥手，湖上是一桌佳肴。
她缓缓走过湖面，青白素衣漾出几波水纹，“我是长安。”
“湖主，我来只求越女珠。”达达看着笑容轻柔的女子。
“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1]。”长安提起碧玉茶壶，依次斟满四杯茶水，“诸位皆明剑理，动静、快慢、攻防、虚实、强弱、先后、逆顺、呼吸、形神，全提剑的一念间……我有一位故人，居于吴越之地，逝于吴越之地，精通医术和剑法。”
长安轻轻放下碧玉茶壶，“三位剑主皆是跋涉而来，何不饮一杯茶暂缓疲劳？”
虹猫、蓝兔和达达相互看了一眼，最终入席。
黑小虎沉默不言，也抬脚走向席位，碧螺春的浅香萦绕鼻息。
“不知湖主可愿给我们越女珠，我愿付出任何代价。”虹猫看着长安的眼睛说。
长安轻笑，“我藏有高深功法，亦有无尽宝藏，我知晓古往今来诸多秘史，亦懂得如何让人起死回生。”
黑小虎一顿。
“你们，真的需要越女珠吗？”长安微微抬眸，看着三人。
黑小虎看着这个只着青白素衣的女子，她无意间透露出一股权力之巅的散漫和倦懒。

达达声音坚定，“想要从湖主这里获得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不知得越女珠该付出什么代价，湖主不妨直说。”
“你的夫人是位奇女子。”长安淡笑，“只是旋风剑主真的需要越女珠吗？”
达达一怔，“湖主是什么意思？”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2]。”长安的目光状似无意扫过未配发饰的蓝兔，“文修武偃，乃称天子。玉蟾宫居于天子山，到底无法了却江湖事……而侠义门既然要长居于武林，便要考虑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虹猫本对她知晓三人的身份感到惊讶，此刻却全身冰凉，欢欢中毒……竟是因为他要建立侠义门吗？是什么人敢对如今的七剑下手，又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
蓝兔低眸沉思，她想长安湖主提及玉蟾宫必有她的理由，还是说……蓝兔转眸看着黑小虎，长安湖主也知道她的秘密吗？
“你们需要的，不是越女珠，而是居于江湖的攻防。”长安缓声说道。
蓝兔立刻懂得了什么，“湖主的意思是……欢欢无碍？”
虹猫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逗逗曾说要治欢欢的毒，只有用越女珠或阁亦花，若是他们无法取得越女珠，逗逗便不得不用阁亦花。
他们必须尽快回侠义门。
“湖主，欢欢真的无事吗？”达达立刻问长安，欣喜和惊讶掺杂。
“他们的目标不是欢欢。”长安递给达达一个木盒，“我知晓一个父亲的确无法拿孩子来赌，这是越女珠。”
达达有些震惊地看着长安，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雕刻精致的木盒，“多谢湖主。”
达达打开木盒，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躺在盒中。
“湖主，我们该拿什么来换越女珠？”虹猫暂时放下半颗心，继而看着长安。
“就当七剑欠我一个人情。”长安缓声说。
黑小虎冷冷一笑，“湖主，救的是一个人的孩子，为何欠的是七个人的人情？”
“我有我的规矩。”长安看着盏中浮沉茶叶，“欢欢必定无事，即使不要越女珠亦不会伤及他的性命，如何选择在于你们。”
她的声音无波无澜，似乎并不在意达达是否会接下越女珠。
达达一时有些为难，虹猫和蓝兔对视一眼，然后将木盒扣上，对达达点点头，“多谢湖主。”
长安看着湖心的云树，“又要起风了。”
三人告辞准备离去，蓝兔看着他依然坐在席间。这个在世人眼中如此危险的地方，他不该轻易来的。
长安缓缓抬手，湖心绽开朵朵涟漪，“你们赶时间，我送你们一程吧。”
一层水意围绕着三人，等他们反映过来后，已经身在侠义门。
黑小虎摘下斗笠，看着青白素衣的女子，“为什么助我复活？”
[1]摘自《吴越春秋》
[2]摘自许浑《咸阳城东楼》

【古往】花自飘零
天悬白练的月光清凉，跳跳本该如达达待在百草谷，逗逗待在六奇阁一样理所当然地居住在他应该居住的地方。
可惜……天悬白练的月光无人欣赏。
他隐居在尘世之中。
跳跳带着斗笠，身形修长。
春风秋月的故事他在听，霸王别姬的戏他在看。金鞭溪客栈的酒……他也在偷。
自从莎丽的客栈规模越做越大，他只要拿出青光剑，就不怕没有住的地方。但他愈发喜欢睡在屋顶，望着夜空入睡。一如童稚时光，一如潜藏在魔教的日子里。
不可否认的是，魔教的确给他留下过一些细碎的时光，经得住他百般回味。如今再回想起，他也只能喝着偷来的酒望着夜空，任往事翻涌。
七月既望。
跳跳拍了拍腰间的一壶酒，眼看着江上一苇舟粒停在碎了般的月光粼粼中。他眼中仿佛有什么流动几转，最后目光一定，脚点江面，落在舟中。
果然，这里没人。
跳跳看着系舟的绳落入江中，几尾不识江湖何事的幼鱼试着咬了咬绳头。
看来是这绳太过劣质了吧，居然没系住这舟，才让这一叶扁舟流浪在江中。
正好流浪人居流浪舟。
他看着七月水流的方向，大概猜测出舟流于何方。
今晚就留宿舟中，明天早上再把舟系回去，当答谢舟主人了。
跳跳坐在舟中，看着腰间的一壶酒，他决定还是再去金鞭溪偷点吃的吧。
三月后到金鞭溪总店，跳跳看见莎丽第一件事就是拿出钱袋。
“还没过年就发年钱了?”莎丽狐疑地看着这个比猴子还精的人。
“听说金鞭溪分店屡屡发现盗窃案，不知道是哪个毛贼敢偷到我们莎丽老板娘头上，还把不把七剑放在眼里，莎丽，七侠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跳跳特别豪爽地拍拍莎丽的肩……他环顾四周，好在已经是醋坛子的大奔不在。
莎丽看了看货真价实的钱袋，又看了看跳跳那无比真诚的眼神，眼中狐疑减退，笑意浅浅，“跳跳，你有心了。到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会让人加强看管的。”
第二天，金鞭溪总店五十年的高粱酒被偷。酒窖中还留下跳跳龙飞凤舞的名字。
莎丽握拳，咬牙切齿地说，“跳跳……别让我再遇到你!”
时间回到三个月前。
等跳跳偷回美酒佳肴后回来，舟中传来谁锦瑟丝弦，微澜江阔云面。
有女子泠泠歌声，恍然间仿佛静寂了千年岁月。
跳跳提着顺手从金鞭溪拿来的食盒，伫立在江面，听着女子渺茫的歌声，诗如明月，歌吟窈窕。
“折戟沉沙秋水泯，墨白染尽君辞去，画纸棋局，一枕清霜冷如冰……”
江岸另一边的白衣少年回眸流转，看见有一苇扁舟躺在江面碎了一片的月光中，锦瑟音色如珠玉落盘。
那歌声隐约熟悉，但白衣少年只是手执长虹离去。
江岸这边金袍冠发的少年爽朗一笑，脚点江面，落入舟中。才看见是一个素色青衣的女子，她十指停留在锦瑟上，却不再拨动无端五十弦。
“这位朋友，清风明月夜，为何弹这一曲?”跳跳将食盒放在矮桌上，打开紫檀木的盒盖，佳肴绕香。
女子点亮几盏烛火，跳跳的目光触及她眼眸，不是凤眼狭长，亦不是桃眼妩媚。那里藏着一个水雾茫茫的世界，一眸飞花翠，一眸逍遥游。
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却没有歌声中的悲伤哀婉，笑意轻柔，“你能再偷一份来吗？”
跳跳的手一顿，这才看她服饰装扮，虽是青白素衣没有任何装饰，但却不是平凡人家的麻衣粗葛，再看了看她。不过重点是，“你怎么知道我是偷的?”
似是没想到跳跳居然如此坦荡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她微微挑眉，浅缓一笑，“你告诉我的。”
跳跳一噎，好吧，算他道行太浅。
女子收了锦瑟，拿出两坛酒来，一坛丢向跳跳，跳跳接过，饮了一口，不禁一惊，“这是什么酒？”
“白堕春醪。”女子轻笑着说，“有此美酒，岂能无佳肴。既然少侠带来了大碗菜四品，不如再拿怀碗菜四品，我便赠君四坛白堕春醪。如此，我们都不吃亏，少侠可愿？”
跳跳感觉这是一种同道友谊，瞬间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跳跳笑了笑，“你等着。”
这旅途中，居然能遇到这样一个趣人……有意思。
半刻钟时间，跳跳提回第二份食盒。
对跳跳而言，这是他一个人的流浪，所以他也把心中所有的所见所闻一个人好好珍藏着，远离时间沧桑，远离空间险阻，独成一份佳酿。
他也从不知道把这一路所见所闻对一个素不相识却趣味相投的人倾诉，居然是这样地相谈甚欢。酒香满溢三百杯，能饮一杯无。
江南烟雨，大漠雪景，青山碧海，天地乾坤。
“少侠既然游历天下，自然知晓武林第一美人的风姿，”青白素衣的女子淡笑，“我这一路道听途说，昔日魔教堂主猪无戒第一次去玉蟾宫，竟将玉蟾宫二把手紫兔错认为玉蟾宫主，不知少侠可曾见这两人真容？”
跳跳微愣，然后爽朗一笑，“这两位女子，自然都是风姿绰约、世间罕有的女子。只是以往与我讨论女子姿容的人……”
“都是男子是吗？”她笑了笑，再酌了一杯，“我是说书人的弟子，搜集故事是我的兴趣之一。”
“哦？不知如今说书人都讲什么故事？”跳跳再饮了一杯。
“听书的人假正经，说书的人最无情。”她目光平静，声音渺远，“我已经习惯不把故事当真了。”
跳跳一顿，“是我冒昧了。”
然后两人继续欢饮，他说着他道听途说的趣闻，她告诉他历年来搜集的故事。
第二日清晨他醒来时，发现昨夜伴他饮酒谈笑的人早已不见。跳跳看着桌上的四坛白堕春醪，他想萍水相逢最是开怀。

仔细地擦拭长虹剑，虹猫看着锋利的剑芒，在星夜下也温暖如常，坐在阶前，他茫然地看着长虹剑。
你会不会有那样一刻？在无人漫长的夜里，突然忘记了自己是谁？
如今的自己再不是昔日少年，他的武功已经超过了父亲，可他依旧不知道何以让斑驳苍老的前任长虹剑主如此悲恸。
他听见峰林溪涧流动的声音，听见仲夏夜此起彼伏的蛙鸣。
他站起来，从命运这头走向那头。
他走到溪涧岸边，看着溪畔有一位女子，她的背影让他感到熟悉，仿佛见过无数次。
“你是谁？”他看着宛在水中央的女子，微弱的星光都不够他真正看清她背影。
他好像看见她微微一顿，西海峰林松涛阵阵，她声音遥远得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过客。”
这一幕他仿佛在梦里相逢过，熟悉得宛如过往。
他能感觉到她要离开，从此山水不逢。
“不……”他从未那么焦急地想看清一个秘密，白衣少侠在那一刻突然地踏进溪水中，想抓住这个夜色中看不真切的女子，而顿时水花四溅，拍打在他脸上，落在他眸中。
那天，雨生百谷，万物生长。

【黑白·零】
这个故事，无关青梅竹马。
回首虎崖折花。
刀剑喑哑，作罢。
【黑白·壹】
黑心虎坐在孤冷王座上，看见大堂外有和那年一样纯明清澈的天空，有和那天一样温暖明媚的光亮，有和你一样隐约的梨香。
王座上的男子紫麾华服，岁月刻刀在他眼角眉梢。
等虎儿用长虹完成七剑合璧，他饮得麒麟血，这魔教也就可以慢慢交给虎儿了。
而他……
他从王座上走下来，走出殿堂，风光正旖旎，独寻不到那一片梨白。
梨花已经很久没有在虎崖盛开过了。
那一江远方的斜晖脉脉水悠悠，早逝在那个尚未开始的梦里。
不知为何行至江畔，黑心虎看着水中只能用苍老形容的容颜，岁月催人老。
黑心虎抬头看着江心，素色青衣的女子容颜未老，淡淡看着他。
许也是多年未见，黑心虎看着这个曾在自己的故事出现了许久了的人。
“这么多年后的见面，看来你一点也没有我想象中的惊喜呢。”青白素衣逶迤落在湖面，却未沾湿。
“长安。”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眼神却一片平静。
从白梨离开那天开始，他很少会这样平静地和一个人说话了。
仿佛悼念，仿若诀别。
“走吧。”长安的声音很轻，让他想起风过云叶。
“去哪儿?”黑心虎目光微凉，看着她的眸子里少了惯有的冷漠和危险。
“你一直想去的地方。”长安淡笑，“她已经等你很久了。”
大概是江水温柔，大概是那再次翻腾的回忆，大概那年盛开在桃杏丛中的梨花，漫过时光距离，来到他心中，总之，他出奇地平静。
“走吧。”他踏上江面，缓缓走向那条为结局伏笔的路。
他曾无数次站在长安湖上，那些少年意气的时光留在这里，那些缱绻情思的时光留在这里，那些好友相伴的时光留在这里。
正是因为都留在了这里，所以这一切与已是魔教之主的他无关。
他已鬓角霜华，长安湖依旧江阔云面，不曾变过。
黑心虎看着云树时，不忍走近，抚摸云雾般的树叶，如她当年一般。
如果早知后事如何，他一定会远离长安湖，那样她必定会在长安湖，梨花开时长安会帮着她一起酿几壶梨花白。
她本可以过着一尘不染的生活，过着谁也无法伤害她的生活。
长安递给他一个梨木盒。
黑心虎打开木盒，看到木盒中静躺的物品，手却微微颤抖，眼角有什么再也忍不住，浑浊了苍老回忆，落下来，滴在长安湖中。
一朵涟漪牵扯的往事，那些不忍再提的曾经。
长安微微一怔，步子停下来，目光悠悠地看着水雾缭绕的前方，声音飘缈如同来自于几十年前，“会不会很奇怪，那些你以为已经遗忘的东西，多年以后还能让你流泪。”
时光苍苍十余载，不见梨花多少年。

【黑白·贰】
战乱四起，所有人都忙着逃难。
身着白衣的女子抱着刚满四个月的婴儿，用尽全力般逃离。
女子纯白裙角变得肮脏和破碎，唇角干裂，却难顾其他，一直往前逃去。
和其他难民逃离的方向不同，她转进森林，一直跑到森林最深处的湖岸边。
其他人是逃离战乱，而她是逃离追杀。
她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眼角不忍流出泪来，最终看着空无一人的湖心，“请……请你救救我的孩子……”
湖面平静，仿佛嘲笑着她的无知，白衣如水的女子抱着婴儿跪下，泪水完全无法由她控制，她突然想起什么，“你说过，你会完成我一个心愿。”
湖心波澜，女子身着湖青色素衣，走向岸边，眸若水纹轻漾，她看着哭泣的女子，“终于想好要许什么愿了吗？”
看见长安出现，白衣女子眼角的泪有片刻停止，“救救我的孩子。”
长安接过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睡得很熟，刚才虽然奔波，但母亲的怀抱让孩子安心，依旧睡得香甜，到长安怀中后居然就睁开眼，清澈的双眼看着母亲，却没有哭闹。
“即使付出生命，我亦无悔。”女子眼神坚定。
“我可以帮你，”长安目光明灭，抚摸着孩子柔嫩的脸颊，声音在那一刻如琴瑟弦动，“我在准备一个幻境，这个幻境和以往不同，需要生命。”
长安逗着怀中的婴孩，“我不会逼任何人做出选择，何况我本就欠你一个愿望。月光森林地形复杂，我可以带你躲进森林，你仍然可以逃离追杀。”
“跟着我一起，她无法得到最好的一切。”女子看着孩童，“长安，你能给她我无法给的一切。”
那个幼小的婴孩，承载着她所有的希望，她要把最好的机会留给这个才来到世界上的小生命。
看惯太多生离死别，长安已经足够平静。她看着婴儿纯澈的双眸，又交给白衣女子，“再最后抱抱她吧。”
女子立刻接过婴儿，婴儿顿时露出笑容，女子却不忍流泪。
“她叫什么名字？”长安看着襁褓中的婴儿。
“她叫白梨。”
黑色裘衣的男子策马驶进森林，看着女子白衣清冽如水，虽然裙角已经染尘，眼神中有着触目惊心的决然，她的眼角还残留泪迹。
“交出你的孩子，”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不想你死，除非你逼我。”
“是吗？”她笑容凄美，长发披散，“我的生死，早已无须由你决定。”
拿出短刀，往心口一刺，原来了却自己可以如此简单，她看着纯澈的天空，几丝白云如江南女子手中的浣纱。而黑裘男子，已在她眼中模糊了身影，她只是轻轻呢喃，“孩子，娘来陪你了。”
梨儿，这是娘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他握紧了缰绳，眼神如冰在那一刻支离破碎，下马，走近她身边，“阿心……你何必如此？”
飞鸟鼓翼飞过天空，没有留下痕迹。

【今来】问君何行
欢欢中毒的风波最终归于平静，一切都回归如常。
他到十里亭的时候，她已候他多时。
那时，天还未亮。浮沉光影皆在时间的那一方。
秋日晨间，冷雾，芦苇，白霜。
他的眸中有几丝惊讶，遥远的东方有一抹亮色，她笑着看着他，“原来你每次都来得这么早。”
他玄色衣角和头顶的天空一样还是墨色，然后他笑了。
“以后，不许来这么早了。”她轻笑着命令道。
他半阖着眼眸，遥远东方的天光蔓延，成为他最好的背景，即使长亭中的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忘记了他衣衫的颜色，忘记了他那刻的眼神，但她想她会永远记得，此时此刻，缄默的少年绘在她的春风画卷里，随天光静谧，随云影徘徊。
只是，长亭渺渺，路迢迢。
殊途刹那间，天明了东幕，她看清了他的脸，恍然感觉易容的少年有了几丝她初见的模样，她本该最清楚他是怎样的人。
“谨遵宫主命令。”他浅笑着说。
他看着她手中那把普通的剑，亦拔出腰间的剑。
几十个回合后，他的剑被她一挑，晃晃当当落在地上。
“下次不用让我赢得这么容易。”她笑着为他捡起落下的剑，递给他。
“宫主的意思我不懂。”他装作糊涂。
“我相信你能做到。”她浅笑着说，看着他的眼睛。
他接过剑，忽然听到有什么破空而来，持剑一挥，针尖与剑身相撞出刺耳的金属声。
蓝兔亦握紧了手中的剑。
万千银针射向两人，他眸光一寒，剑气凛然，两人所在的地方居然成了一个坚硬的气障，万千银针不敢再进分毫，他气息一凝，银针如烟花般射向四方，蓝兔看见十里亭的柱子被银针刺穿。
他握紧了剑，目光冰冷到极致。
继续射来一根银针，他出于本能地将她揽过来，她撞在他的胸膛上，温暖如三年前的那个月夜。
银针飒飒而去，刺入长亭的木柱上。隐在暗处的人勾起嘴角。
她都能感觉到他缓缓松了一口气。而他的温度，温暖了秋日冰凉的空气。
“受伤了吗？”她关怀地查看他全身上下。
她丝毫不惊讶武功平凡的弟子怎么会突然有此等武功，他的确猜得没错，她已经知道了。
“无碍。”他露出让她安心的笑容，“蓝兔，你相信我吗？”
“爱过恨过，也就罢了。何必计较，红尘几何。”那时想起的，却是母亲在最后一刻说的话。
蓝兔看着他的眼睛，坚定道：“我信。”
“那我先送你回侠义门，我要去见一个人。”他轻声说，“然后，我会回来。”
“不用送我，先去做你事情。”蓝兔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会等你回来。”

【黑白·叁】
小男孩抱着比自己还高的剑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我……我不想杀人。”
男子的脸在阳光下似乎也埋在阴影中，眼中有着现在的小男孩无法理解的悲切和沉重，“为何？”
“因为我要当个大侠。”
那时候，大侠两个字还真的有不同寻常的诱惑力。
“我们家不会出现侠客的。”男子的笑容有些苍白，“心虎，你可想成就一番大事业?”
“当然。”十五岁的少年已经开始憧憬当大侠的美好人生。
男子笑容苍凉，那里的讽刺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孩子，“心虎……成大事者，需铁石心肠!”
黑心虎记得自己说这句话时，脸色冰冷，目光已经无法收留曾经的一片热血沸腾，同样是面对孩子，他好像要比自己父亲的语气更残忍。
有时候命运会像一种隐喻。
但是此刻，阳光明媚，春风正缱绻，细丝暖软，他根本没有把父亲的话听进去。
他紧紧抱着剑，他要做一个守护天下的大侠，那是一个让他热血沸腾的理想。
而三十年后，当他明知已经无力改变这一切，再回头看自己年少的理想时，却只剩下垂死挣扎般的无力和一个苍白讽刺的冷笑。
十五岁的黑心虎，仅仅凭着一个少年的一腔热血，便离家出走，天下为家。
剑指处，风光最好。
袁家界一带成为黑心虎实现大侠目标的第一步，劫富济贫是主要手段。
而袁家界及其附近的居民也渐渐熟知了黑心虎这个名字，这个人在袁家界一带逐渐有了声望。
甚至有人冒充黑心虎在袁家界过得风生水起。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此刻的他在灵山的事业也稍有起色，第二个这么做的人和黑心虎打成了好友，他叫豺通。
当有人想当第三个白吃午餐的人时，黑心虎那张少侠脸已被袁家界的人熟知。
袁家界一带与西海峰林隔遥而望，或许几十年后黑心虎带领魔教倾巢围剿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地理位置太近。
这点充分告诉我们与邻里和谐共处的重要性。
在袁家界往西，通往天子山的途中，在黑心虎的记忆里，水如眼波山若眉峰的转角，人家皆隐在桃杏花处，所以走在路上只需看，有桃杏处必有人家，有人家处必可沽酒[1]。
酒家已经熟悉了这个酒客，笑着为他满上一盏青梅。
琥珀色微漾，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窗外桃杏开得正好，指节轻扣木桌，敲打着自己都不知调的节奏。
是回望了那一眼，才看见她正站在门外，正欲走进，白衣上朵朵梨花盛开。
明明身在只有桃杏盛开的村子里，而那一天他看见梨花开了。
后来的后来，他才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完整的故事。
那一天长安湖一汀水雾杏花暖，湖水绿堪染。
白梨从不曾忘记，她第一次走出长安湖，那个地方她不知道名字，但她记得惠风和畅，柳絮轻软，繁花至，流水香。
长安细细看着白梨的神情，转首处看见树间的鸟巢，幼鸟羽翼柔软洁白，已经开始学飞。
“这里民风淳朴，多看看多走走，我还有点事。”长安缓缓松开白梨的手，她替这个孩子理了理衣衫，“即使没有我在，你也可以把很多事情做得很好，对吗？”
从现在开始，这个孩子就得学会自己走了。
“对。”女孩露出一个笑容，年少不识愁滋味。
这个年龄的孩子，对任何新鲜事物都有足够的好奇，她白衣梨雪在长安的目送中走向桃花深处。
向西复向西。

人家深处，深几许。
白梨看着飘扬的酒旗，桃瓣不知怎么就落在她发间，几户人家的窗开着，几家夫妻笑曰鸡鸣，白首不离。
白梨恍然想起长安湖水雾袅袅，被她翻腾的书在湖上散开一卷又一卷，拿起诗经时，她看着那有几丝清灵的句子。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当时她不懂，现在她懂得模糊。
走进酒肆中，农家携几壶清酒扛着锄头从她身边走过，唯有一人坐着饮酒，十几岁的年龄，面色酡红，眼神清亮。
以后的以后，即使他杀人如麻，即使他叱咤风云，即使他已成魔教教主，她却一直一直记得那一天桃杏微暖，少年言笑。
【1】摘自沈从文《边城》

【古往】英雄长泪
黑心虎死了。
她收回了冰魄剑，看着天边因七剑合璧而划开的一道绮丽霞光。
故事并非像历史所记载的那样，她想起母亲曾对她说，历史给后人撰写的谎言。
虹猫看着黑心虎的尸体，他本应该发自内心地欢喜着敌人已除，父仇已报。而天下，也会随着这个人的逝去而开始和平。
但他只是持着长虹，握着长虹的手有些无力，所有人都看着他，唯她没有看到残阳浸染了他洁白的衣衫，如血。
良久，虹猫才浅声一笑，多年后看到这个笑容的人再次回想时，都不敢相信这样苍凉的笑容居然来自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但是，她没有看到，她看着不远处的山坡，一片绿林茂茂因为合璧的力量化为尘埃飞扬，他还躺在那里，两个时辰前，他还是一喝千军万马的魔教少主，现在，他也随风而逝。
“我父亲曾告诉我，那年，他们还是朋友。”虹猫看着黑心虎的尸体这么说道，将长虹收回剑鞘，一瞬的金属声，却让众人猛然惊觉，原来，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麒麟跑到虹猫身边，乖巧坐在一旁。
黑心虎已除，魔教必灭，他们亦完成了复仇和大义。
但是……他们又真正得到了什么呢？
莎莉看着马三娘的尸体，只能用左手握住久违的紫云剑，心中唯有难以言说地悲戚。
大奔已经开始习惯手中没有水火棍。这个平常大大咧咧的男人恍然想起他失去了多少值得用他一切去拼杀的东西。
跳跳在这一刻都散了笑容，报仇从来都是没有输赢的，即使黑心虎死了，他的父母也回不来了。
而蓝兔，她没有看任何人，亦没有看手中的冰魄，霞光酿好了曾经沧海来酌。
长安看着七剑合璧绚丽的光芒杀尽了云层血色，磅礴的力量刺穿了整个苍穹。水障外四方草物皆为灰烬，狂风嘶吼，水障内青草碧色，一方宁静。
靛蓝衣角被炸得破碎的男子躺在青碧草色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长安看着熄合璧的光芒消散，想着被人传诵的故事已经结尾了。
回首看着身后的男子，她收了流纹水障，不远处溪水潺潺流动。
她将黑小虎带入溪水中，又突然一顿，看着残留的一方草碧，不过须臾，这里看起来便没有突兀的地方了。
踏进溪水中，两人都消失不见。
所以，当她想要寻找他时，是找不到的，不管是多么细致地翻腾每一个角落，不管是多么固执地坚持到夜尽。
农家的陌上花开了，而他也沉睡泥土。
她终究来不及。
问君行，君不语，碧落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