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这部作品虽然借用了恋爱喜剧的外壳，但其内核是另一个经典体系：社团/热血/群像。这套体系里虽然也有校园的存在，但校园的作用会被抑制到微乎其微，龙王里的主角们都为了下棋而以各种理由离开了校园，算是比较极端的情况了。恋爱要素在本书里更多的是作为噱头存在，至少到第八卷的时候还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萝莉”这个要素提升了“喜剧”效果，同时通过引入的背德感冲淡了“恋爱”的存在感，巧妙地扭转了作品的整体走向。
意即，推动龙王的剧情前进的，主要不是感情。所谓感情因素在本书里位于下游，更多的是一种应激性反应，根据上游传来的刺激做出适当的回应。而在上游处于支配性地位的自然就是下棋了。
社团/热血体系玩的一般是集体项目，因此颇为重视所谓团队建设，团队建设的重要性有时甚至会凌驾于个人技术之上。而对将棋这种个人项目，团队建设没有看起来那么重要，是一个既可以抱团又可以单打独斗的活。将棋的这种特点也赋予了作者极大的自由度，进退得体。类似的案例是漫画《食戟之灵》，同样是一个你可以单打独斗，但实际操作起来总得有队友的活计。可惜食戟之灵设计的“食戟”主观意味太浓烈了（而且作者装作不知道），而将棋这玩意，则是正统棋类的路子，中规中矩的正经打。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跟围棋没啥区别——反正都看不懂；对于特化读者来说，也跟围棋没啥区别——稍微类比一下就好了。
再说群像。龙王的群像性不是在作品刚开始的时候就明确的，而是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才确立的。促使龙王向群像转变的直接原因是要延长篇幅，故事核心限定在八一老爷身上的话，第五卷之后就已经没啥好写的了。而对配角们的深入发掘，不仅可以拓展故事的宽度，还可以给八一做个侧面验证——如果他的人生不像现在这样，那么又将会是什么样呢？

带着这样的问题翻开第七卷，便很容易意识到第七卷是老人们的故事。Carry起这一卷的是清泷钢介，还可以再加上藏王达雄。在先前的故事里，清泷老师父没什么当主视角的机会，不过他之前没什么复杂的想法，就是个添麻烦的长辈而已，不需要刻意去塑造。但到了第七卷，情况发生了变化。
先前似乎是提过一句，清泷可能面临降级风险，到第七卷这个风险已经骑在他脸上了。与降级相关的是一系列各种各样的麻烦——健康状况不佳，不受尊重，与家人关系紧张，如此这般。不过那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下棋赢不了。他的棋风被自己的弟子羞辱（虽然大概是无心的），还在比赛中被后辈选手打败，更恐怖的是明明能稳赢的局都能浪输，所谓一手顿死。
面对如此窘境，清泷的第一反应是很奇怪但又意料之中的打肿脸充胖子。尽管输棋之后难过了很久，但第二天他还是敢大摇大摆地跑到会室指手画脚，结果不出意料地被后辈羞辱了。他再一次回家的时候，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我也陷入了思考。
清泷用“老害”这个词来描述自己，可以说是再贴切不过了。清泷曾经有实力——“名人”称号的有力竞争者；对业界也有很多积极贡献——培养了八一和银子这样的优秀人才。但这些对于他来说，都已经是过去式了。现下的他，实力已经不能匹配他的地位与名气，完全是坐在空中楼阁里。面子上还能居高临下，可底子已经摇摇欲坠了。

无分大小，无论贵贱，形形色色的圈子里都充斥了像清泷这样的老害（“老害”这个词放在龙王里并非完全的贬义，只是清泷在自贬，但为了尊重原文我不打算换词）。虽然不中听，但老害的存在在逻辑上是不可能避免的。外推到极端情况就是“退休”，进入一种不劳动，只索取，偶尔添麻烦的状态。职工老了要退休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年轻的时候努力工作还不是为上年纪之后有保障嘛。只不过在很多圈子里，并不是因为退休才成为老害的，实际还要更早一些。无法创造更多的价值，单纯吃老本，就算进入老害形态了。
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举两个例子。
在第一个例子里，我处于不利的地位。作为学生，我在某个不入流学校已经混了七年，与很多大学教授打过交道。大部分教授当然是有真才实学的，无需赘述，可也有不少教授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有本事。不少后辈对这种现象产生了疑问。常识告诉他们“教授怎么可能不厉害呢”，可所见所闻又在不断地挑战常识。当他们来问我的时候，我就会回答——
“能当上教授的人一定很**，这部分绝对不会有错。但也要想到，他**的领域未必是学术，**的时间未必是现在。”
仅以我目前所处的自然科学领域为例。一位教授一般不会亲自动手做实验，在操作细节上不会提供太多帮助，这无伤大雅。教授的“生命力”，来源于对本领域最前沿进展的理解与对未来风向的把握。余下的做报告、写本子、指导学生云云，都是在运用乃至消耗生命力。前者是里子，决定了他有多少真本事；后者是面子，决定了他的真本事能为他带来多少收益。
然而，面子和里子在时空上并不完全统一。从时间轴上说，哪怕丢掉了里子，靠着惯性也能保持长时间的良好运营。倘若冲上院士之类的高位，便可以招募很多“小老板”来代替自己思考，而自己就可以转型为领导了。就算维持不了惯性，出不了成果，只要拿到终身教职至少不会被解聘（不过终身教职制度目前有瓦解的趋势，很难说是好是坏）。从空间轴上说，有极少数的教授并不是因为学术方面**而当上教授的，而是靠着“其他方面的能力”上位。这个大家都懂，就不细说了。
可是作为想要读研的应届本科生，在缺少深入交流的情况下，至多只能了解教授的面子。很难判断一位老教授在科研领域是否还有旺盛的生命力；报考年轻教授则相当于抽卡。幸好大部分学生其实也不怎么在乎老板的科研能力，主要看名气与人脉。
这就体现出学术与其他很多圈子的残酷性了。学术在较短的时间尺度上——比如说几十年，或者说一个人的一辈子——没有绝对的判断标准。谁占有话语权，谁就可以诱导其他人向自己靠拢。哪怕这一领域被后来人证明意义不大，至多只会在学术史上留下一笔“走了小小的弯路”，而且这跟当事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换言之，科研存在“自验证”的正反馈机制，圈子里的人都认为你是对的，那么你就是对的，不需要什么外来因素参与判断。如果有大牛在公共场合坦坦荡荡地说出“我错了”，那他很可能是脑子进了水。值得庆幸的是，大牛们经常相互指责，这业界还不至于铁板一块死水一潭。

在第二个例子里，我（好像）处于有利的地位。在网上的两三个小圈子里，我算是个意见领袖。不需要费什么特别的气力，就可以引导别人附和自己的想法，可以对别人的工作成果指手画脚。
为什么会这样？
只因为别人在做的事情我已经做过了，所以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指指点点了吗？
就以最可能读到本文的书评圈为例，同样存在时空尺度的错位。在时间尺度上，假如我现在停笔不写，光吹牛，大约还是能吹一段时间的，甚至可能转型为**人才。在空间尺度上，我也许可以借着这一点名气当本钱，去做些别的买卖。至于我实际上是怎么做的，熟悉我的人自然心里有数。
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成为老害，但人总是会老的。刚刚入坑的时候我平均每两天写一篇文章(虽然没什么人看)，但我现在一周未必能写两篇。至于水平，我倒是可以厚颜无耻的说没有退步，因为以前也就这德行。虽然现在还有一些人看我写的文章，但我很慌。你猜我看到优秀的新人出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猜不到的话，就再去读一读龙王第七卷吧。

五十岁的清泷回忆起自己年轻时乌烟瘴气的奖励会，又看了看现在的自己，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些前辈们为所欲为唯独不下将棋不是因为不爱将棋。恰恰相反，是爱得太深了以至于无所适从。年龄没有磨灭他们的心气，却先侵蚀了他们的技术。下不过年轻棋手？那就不下了，只把架子端好，勉力维护一种自己依然很厉害的幻象。但幻象又能维持多久呢？所以，硬气一点的，下不过就直接退役了。
可是清泷不想退役，他还想要得到更多。于是，他做出了选择——不要脸。
在被羞辱之后，清泷第二天的回应令我震撼。他坦然地撕下了老前辈的脸皮，向后辈低头，虚心求教。接下来的他很自然地从老害模式切换到了萌新模式，甚至可以与像雏鹤爱那种比自己低两辈的选手谈笑风生。
由此看来，面子这种东西虽然可以让自己用较小的代价获取较大的利益，还可以拿来滚雪球，但面子终究不是里子。不再提升自己的里子或者说“职业生命力”的老害，不断消耗着自己已经积攒下来的生命力。也许他们余下的生命力只够**一天，也许够装一辈子还有富余，但那都是别人的事，跟我无关。我只想不断突破，提升自我。对此我不想做什么特别的保证，唯一能保证的是——在前进的道路上，我不怕丢脸。

我特别喜欢另一部作品里的几句话，写书评几乎不引用原文的我已经把那几句话引用了两次，这里再来一次应该也会很贴切：
“我，一直处于最前线。追赶着时尚前沿。不停滞在一个地方。只做内行人才懂的东西。持续以新顾客为目标。不惧怕老顾客的离去。但是，也没有理由让我故意舍弃现在的顾客。新手也好、老手也好，将他们全部带去自己的新世界。……至少，我是以这样的想法干下去的。”
“因为，要是听到自己的名字所回想起来的，是很早以前的作品的话，会很屈辱吧？一直想以最新作，作为自己的代名词吧？所以，常以数量取胜。寻求新的居所。但是，不舍弃过去的居所。不断扩大、不断变大……谁管你过去的成功。谁管你未来的失败。因为，光考虑今天要做的事，就忙得不可开交了。”
“时常以最大的市场为目标。身在大企业。身在最前端。被极力称赞。被追捧。被赋予地位。消灭一切不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就是我到死都会继续下去的目标。在那里没有终点。目标时常在改变、在提高。所以，根本没办法停滞下来。因为，要是那么做了，就不会被追捧了，不是吗。”（高坂茜）
是啊，就是这样。对五十岁的清泷（觉醒后） 来说，别人提到他的第一反应，“名人挑战者”“培养了两个**的徒弟”是他的耻辱。对教授来说，出去做学术报告还在讲三年以前的工作是他的耻辱。假若亲戚提到我的第一反应是高考多少分，那就是我的耻辱。网友提到先知的时候如果先想到的是很久之前的作品，那就是先知的耻辱。
遗憾的是，像将棋这种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的业界太少了，而且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人不敢去。将棋的实力有一个绝对的判断标准，那就是输赢。输赢可以立竿见影地体现在胜负上，棋手的全部职业人生就是下棋分胜负，赢不了的话说什么都没用。因此棋手的“里子”时时刻刻要经受考验，可以说是彻底的实力至上了。很多人读小说的时候渴望凭本事分胜负，但真的身临其境的话，恐怕又要哀叹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吧。毕竟自己审查自己是一回事，被所有人审查又是一回事。

不信的话，可以继续读读第八卷。如果说第七卷是老年人的故事，那么第八卷就是中年人的故事。
感想战双雄虽说在先前的故事里扮演路人，但细细考究起来，此二位竟然可以算是八一的青梅竹马了，新属性get。第八卷一半是回忆，另一半是山城樱花战。回忆部分基本就看个乐，我比较在意的还是燎与万智的表现，以及她们分别与八一的对谈。
两人所面对的困境挺相似的，都是自己曾经有很强的实力，但被残酷的现实折腾了几年之后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厉害，又亲眼见证了空银子的异军突起，后来居上，不由得开始怀疑人生了。
这种事情在三次元颇为常见。不知道有多少优等生进了大学之后发现自己在同辈里不过如此，由此带来的心态问题又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了种种影响。至于怎么渡过这个阶段，从而坦然接受自己的真实水平，接受了之后又该怎么做，那就看各人的处理了。这部分可以扩充成一篇讲“中年危机”“未富先老”之类话题的鸡汤，也可以聊聊三次元的我所经历的从优等生到差生的心态转变。不过由于篇幅所限，我就不写在这里了。

扣回到作品上。龙王在五卷之后还能继续写下去，实乃业界大幸。在被要求扩充篇幅时，大部分轻小说写手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挖出深度，塑造出立体感，而这次白鸟士郎为我们带来了一场又一场教科书级的表演。仅用寥寥几笔刻画配角，就展现出了主角身上所存在的无限的可能性，发人深省。我现在对龙王的期待，就是用一卷的篇幅，让八一跟一位曾经是棋手，但后来选择退出的人真诚地交流一下，这样主角身上的可能性就算是完全覆盖了。这个人本来可以是清泷桂香，可惜作者没给她反向运作的机会。
最后说一个困扰了很多读者的小问题。不少人提问，不懂将棋能不能读龙王。我的答案是可以读，不影响大局，但会错过不少梗、损失不少乐趣。这个问题想解决也不难，可以考虑加入“龙王的工作”贴吧群，QQ群号200248997，主营业务是小升初、初升高、高考、考研相关咨询，偶尔聊将棋。如果你愿意的话，甚至还可以聊龙王。

最后的广告 有点措不及防

太长

看到最后一段……先知居然还懂将棋吗……

唔……

现在提起先知
我会想到的文章又更新了一篇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