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得鹿一场梦）
我常常想，同舒佳的反目真是潦草至极，连著雍与春和里彼此交混的脂粉钗环，都还没能细细算清。当时的我压根无暇一嗟一叹，顶着炙烫的左颊，哪怕心里羞恼、愠怒的瓶骤然都翻到了，还得强矜惯常的笑，迎看主位人。但令妃那对春山婉丽下，一双明眸俨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我虽自负擅于察人，也说道不清一二。
直到她走，夜深得像死了一般的时候，层层叠叠歇山屋顶下，我卸下鬓间缀饰，忽而恍然。
今日荒唐闹剧，于我是难堪，于松月斋却能够是悦事一桩。我不再犹疑在楚河汉界中间，而是被舒佳的一推搡，踉跄迈进迟佳的地界，后者有一双慈悲目，却也不避我的狼狈。
念头至此，金钟铜磬的一声又敲在心头。回神垂眼时，指间的簪，振翅的鹊似报喜的样儿。正是来自舒佳的那一支。我甚至不愿将它收进妆奁，思来想去终究塞进了那已落尘的明犀漆箱中。或许要等上很久很久，我才能坦然回想，又或许这簪子，会在更早之前，拿出来以作证盟之物。
我侧颊望向的，是翊坤的方向，那里住着的人如可仰远山，虽让我此时不愿再与舒佳一道，却也让我难以同舒佳彻底两断。毕竟此身行路呀，指不定的变数。
哲妃相赠的钟罩，边角细致的缝补我皆亲手抚过，一寸、一寸。临睡时，我到底吩咐掌夜宫娥用其将钟罩上，捂住了自鸣钟的声响，似乎也捂住了我的心事淅沥。并非对舒佳的话嗤之以鼻，而是——我到底不忍让哲妃的心意缄默蒙尘。
有鹿从渠求鹿梦，非鱼定未知鱼乐。

（被吞的体无完肤，不带图了，领旨谢恩）

（以花赠吞妃）

【一个苦练铁砂掌的抱枕路过】

【练剑的靴底磨破了，留在这里，帮我补补。】

【松月斋·杨梅脯】

（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是黄昏时，尚未至用膳的时辰，著雍业已掌灯。就坐在珠帘被灯火照出的影绰影下，身前案上濡好的湖笔浸了墨，兰纸上始终是一壁白净，因这会只颇有兴致地偏颊去看坐在一侧软凳上的宝珍编络子。听见屋外脚步，还以为是流萤传膳，甫一抬眸，隔着帷帐，眼帘里映入的却是另一熟悉的影）
（叫宝珍避至一侧，拿起笔握着，只是端个样，并不写——因舒佳的事，之前的那双鹿皮靴终究未做得齐整，揣一份羞惭将其压在箱底，那之后好一段时间并无闲暇，直到有一日，那时尚小的穆得麟以澄清的眼望我，似是浑不在意的提及这一桩，我便明了哪怕之后弥补了，这终是我与他之间缺憾）
（所以这会日子惬意些，想替他更一副扇套，也不愿他提前知道）

【披一身西风带露，由一盏晦涩的白纸灯笼领着，迈过山一般高重的几记门槛，叩拜，合礼，我是一丝不苟，样样俱做至极致。】
【有晚风穿堂而过，我跪于磨得发亮的青砖之上，马蹄袖应声抖落，肝胆清明，灵台澄澈。】
儿子瞻麟，叩请敬主子金安。
【明月偏偏照沟渠，清明否？澄澈否？前头既言儿子，后面又唤主子，这句掷地有声的请安，到底是给喊夹生了。】

（眼帘里那清峻身影撩袍欲跪，下意识要阻，但最终未置一词。低下眼，随着他稳重、稍冷的声音在殿里响起，握住湖笔的手越攥越紧，最终徒然松开，有些无措的笼在袖下——这一声主子听起来，总让我眼睛发酸）
起吧，晚间地上寒凉，仔细冻着（指了指身侧的软凳）坐下说话
（脸盘上自然是不表露的，再出声，口吻也是商量的，但不似惯常同诸尔刚阿说话的带哄携慰，而总有一种分庭抗礼的味道）
好久没与……（一声穆得麟偃旗作罢）没与你一道用膳了，今天陪陪敬娘娘？（当然记着他出宫建府的日子）

【双眼炯如寒星，本就看不出热切与疏淡的神色，半含贪婪，半掺克制，奇怪到了极点。】
前些时日，内务府已经替儿子寻好了城东府址，儿子如今已领衔，不日便要迁入赐邸。故今日特来向娘娘辞别，望娘娘自珍安康。
【坐的比西洋钟还沉稳，后脊梁骨挺拔如松，在那里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心无旁骛模样，可只有自己才知那平静之下满心的波澜：我这一身貂领玫瑰紫的褂，是我这么些年，被她唯一夸过好看的衣裳。】
娘娘想用膳？儿子来服侍您。秀弟呢？不一起来用吗？对了，今儿个晌午秀弟还缠着儿子不想让儿子走，我还真颇有些放心不下……
【垂首自顾地笑了，低眼盯着膝上银绣的福章，你若自上而下看去，自额头至鼻尖，眉眼墨睫，偏偏就是额娘的模样。】
【秀弟尚且如此，你呢？】

（早预料到穆得麟的来意，可他这壁的正襟危坐、神色如常，又将我一军。想及我那才选好了料子、未成轮廓的扇套，弯了唇角，一贯温和的笑，是对自己的嘲——从那双鹿皮靴伊始，在他的事情上，我总是慌忙的）
我这里是无妨的（一顿）你出宫立府，外头与在四所大不相同，万事皆当小心思虑
（这一句叮嘱其实累赘，穆得麟从小便极少哭闹，每回在我跟前都一副老沉模样——这时是刻意忽略了那些我在他童年里的缺失，因害怕心底的愧疚似浪滔天）
既他已见过你，就不叫那个小黏人精罢
（下意识说的是诸尔刚阿见过穆得麟，正是我一份隐晦的难舍难离。凝神端穆得麟片刻——打他在襁褓中，睁开惺忪的眸看我的第一眼，我便知他一双目，生得极漂亮……眼又逡巡在他的锦褂上，这一件是极衬他的贵气，让我按捺不住心底骄傲，直言他好看）
（只那时他神情一僵，教我摸不准他情绪——对我而言，穆得麟是个哑谜，那之后泰半是将做他额娘的所有骄傲都藏掖在心头，供自己在漫漫长夜里欢喜）
（避重就轻的一句，又或者，真未澄明他的心思，话茬不自觉挪在了诸尔刚阿身上）诸尔刚阿打小皮实，又有我照管，你且放心——等过个几载，恐他缠人又有你受的了

【三言两语，清风过堂之间，奴才下人们已端着热菜饭汤上来，鱼贯而入、各司其职，两三下便摆置好了晚膳。我跨靴上前一步，换下小太监的手，亲自携了她入座。就连着这倏然钻进鼻腔，非兰非檀的味道，都是久违了的。】
【久违的东西最易在脑中生根作祟，眼见着面前的豆腐汤锅热气腾腾冒着白气，我想抬手给她盛一碗，可手落到那乌木银筷上，只艰涩的往自个儿碟中拾了一根素笋。】
秀弟他日若领衔出宫，自有儿子照料，您无须担心。儿子就是苦了自己，也定不能叫秀弟委屈了一根头发丝儿。您......还有何其他嘱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