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望日，星沉月落，天际始见微亮。少顷曜光破云而出，朝霞开散，方见青天澄湛，旭日逐照长川。是日卯时，管围大臣先率蒙古副臣、满洲诸营禁卫、喀尔沁等藩部虞卒，巡道合围猎场。此役毕而三传中军，天子始上舆马，诸王公大臣、侍卫皆戎服披甲，列阵扈行。旌纛所至处，浩浩汤汤，一行铁马绵延数里，华衮云鞍，清肃次第，堂皇威仪之至。】
【木兰猎苑襟带山河，举目远望，只见风烟俱净，狼山余脉盘结于天外，成一片灰青苍茫之色，连绵延亘，望不见尽头。一声敕令下达，狝原中千骑逐骋，星流电转，颇有完颜鼎“鸣鞭径去，解天山箭”的意味。扬佳门闾长於武教，自少负擅猎之名，遂不与众名士为伍，独自挽缰踏风疾驰，朔风吹振衣袍猎猎，直抵丘中密林，频频举弓鸣射。然时过几刻，所猎皆寻常走兽，难称遂意。】
【川空谷静，手握犀角弓策马缓行，四周张望搜觅之际，忽闻身后有人高声言语。勒马回首，果见瞻英执鞭于马上，神情恣睢，毫不掩饰得意之心。知其所言为勒尔甘量刑一事，本已谳报斩监侯，但陛下恩仁，终以“无人孝养奉亲”为名宽宥其愆罪，准戴枷事父母，竟于滔天血海中保全了一条性命，岂非天运。同州公案远不关己，本为从壁上观，全然不曾放在心上。他几番以此事纠拏，可见重视到了极点，我若持此为柄，如何不能诛心。】
【轻裘博带，高踞于马上。闻其折辱之言，心中微感烦恶，神情冷漠轻慢至极，漫不经心应道】伍子胥股肱之臣，吴王阖闾用之而霸，诛楚摧越，凿浦辟江，充备实仓，其才望足以相国。勒尔甘一名芝员芥吏，贪汙国本，敲骨吮髓，岂可与相国公同日而语？定郡王，宜慎言。
不过，昔日伍子胥亡楚入吴，流转於江上，道乞食于妇孺，却不知报其恩。【话锋几转，又道】舍父兄性命而走，此为不孝；襄宋灭吴，此为不忠；身被缉令，渡江而解剑遗舟夫，此为不义；鞭荆楚平之坟三百，此为不道。悭吝势利，报雠过甚。诸举行令人齿冷，吾为此妇人深感不值。
【顿了顿，嘴角一勾，以谈论悖谬之闻的口气道】定王与此妇人相像，所行并非节义，愚顽而已。别忘了，我曾说过，“卑民薄情，此言从来非未”。
勒尔甘同知府事多年，远非典笏之辈。定王口口声声称他为义节忠臣，无凭无据，实在是空设虚誉。【挥鞭往浩渺云山外指了指，冷笑道】何不拭目看看，你不惜庇护的人，是如何失了圣心与民心，又是如何被世人唾骂与仇恨？

【勒尔甘公案兴于帝京，由法司复谳三月，铁证确凿，终成大狱，同州百姓无一人不抚掌称快。定王少年得志，自恃甚高，凡事固执己见，不求变通。奸佞伏法已逾数月，他却仍迂执不悟。平白撞见这枚硬钉子，实在令人头疼。闻言不作怒色，长眉一挑，反诘道】
同州去国万里，知府与勒尔甘二人朋比为奸，共趋私利，以致河防工期延误，迟迟不能竣成。加之浮税冗苛，早已使百姓怨声载道，又逢连岁旱亢，生民失所，父子相离。青天白日之下，定王满口“忠孝仁义”，那依你所见，这是谁之罪过？
若非勒尔甘有过，此狱案焉得兴起？【目光寒薄，几番究问丝毫不让，冷笑哂道】此案既立，证供坐实，不按本朝严律惩处，岂非亵渎国体威仪，教天下人议论“窃钩窃国，王法不公”？
【话音才落，忽闻草丛中肆动。二人缄声四望，不出须臾，林暗处窜出一头棕鬃行兽，形似幼熊，行动迅捷，转头便往密林深处疾奔而去。正欲驱使蒙古犬追逐，忽见瞻英率先策马上前，拉了满弓欲发。此时瞄箭毫无准头可言，恐一流矢激其野性，更难猎杀，忙施力勒紧马缰，喝令道】不可！
【时箭已在弦上，他岂会就此作罢，一矢正中伏兽大股。见此情状，旋即号令猎犬，控辔调转马头，扬鞭紧追狡兽之后。驭马直穿窄路，袍摆掠过草丛，以致群雀惊翥，喧鸣声不绝于耳。看清此兽垂长尾跖行，沿脊有一道淡黄色月牙纹，似熊又非熊，略作思忖，恍悟正在追逐何物。狼獾据守兴安岭霜林，独徙于热河之地，实属罕见。】
【马蹄争践，辟草取道许久，不知驰追至何处，密林中荆棘错纵，沟壑嶙峋。两人于林麓间鞍马竞狩，一路沙石飞溅，惊尘蔽天。行经处掣动劲风，致草木飒飒生声，万竿相摇。此间虽无烽烟兵凶，不可见血流漂杵之景，也难以“枕戈饮血，共愤同仇”抒志，但追风逐影，浑身血液随之沸流奔涌，亦别有一番惊险乐趣。挥鞭一策，扬声问道】
定王可识此物？
【少焉，地势渐跌宕起伏，林木钩枝相结，俨然已入峭陡之境。马速疾迫，是以心会神凝，专注于规避要隘，无暇再与他言语。侧身避开一丛生刺粗干，方觉察袖口划扎，抬眼便见百寸远处又生虬枝。心跳骤然加快，不及引辔躲让，未敢犹疑，伸手腰间拔出佩剑，只闻呛啷一声重响，反手向前猛劈而去，横枝一瞬斩断于刃下，剑锋流光，铮鸣不绝。】

【横枝已断，右手虎口也震得发麻，旋即归剑入鞘，掌辔控马。前路横亘溪涧，河道中怪石兀立，水声浤浤，湍涌急激。不理会他的怒言，行速未减，扬鞭狠狠一策，骝马嘶风腾跃而起，径直飞驰向对岸。马蹄轻践边岸，继续疾行不懈，乘之如蹑云。适逢天顶鹰隼掠过，冷冷一笑，随口讽道】
定王此言差矣，逢战身先士卒的——乃是鹰犬！
【跃过激流后，又至短荆藤蔓铺结之地。道途平缓，四围无杂兽啸声，方有闲心与其争论。他提及莱州旧案，彼时英、定二王在明查办夷船，我与谭次骞处暗。两人自辛卯年分庭抗礼，其间各有胜败。此人行事干净狠戾，待山东局势甫定，便擢补为浙江巡抚，掌牧富饶之所。望了瞻英一眼，越发觉得朝中形势多舛，若不能了断后患，借他之手从中钧衡，也未尝不是良策。轻笑一声，不答反问】
定王莫非以为，榷关主事之死是我的手笔？殊不知，“曲逆宏达，好谋能深”。
此人行事诡谲，总能出其不意。我虽心知腹明，临事却也抓不住他的一重把柄，【所言虽讳莫如深，但他心中自然清楚】肉食者之谋早非一日，我与英王尚无以挟制他。人心可畏，谮言如水，定王不可不防。
【话音未落，忽见前马一跛，电光火石之间，竟将瞻英从马上甩落在地。心头一凛，所御之马亦受惊吓，猛然扬蹄止步。执辔控住烈马，待其安定下来，伸手抚了抚玄鬃，才抬头去看瞻英状况。满洲旗人皆幼龄习射御，不遭攻袭，实在鲜少坠马。方才陡峭处尚如履平地，此时在荆棘平野上竟起了无端之祸。思忖再三，不由满心生疑。】
【本神游于物外，直至狼獾一声尖锐嘶叫，方回神过来。举目望去，棕獾藏伏于不远处，距定王只几步之遥。中箭行兽长可盈三尺，爪牙锋利，凶悍异常，往瞻英处猛扑而去，似已寻得伤己的罪魁祸首。】
【策马上前欲施援手，又顾忌他一向对同州公案耿耿于怀，视我为邪猾之徒。仿若勒尔甘获救，便可使奸佞伏法，朝纲清肃，使黑白正设，忠奸昭彰。少年人怀据大道为公的理想，却际会了一群精明朝臣，终于无人愿成全其天真。一念至此，竟生几分感慨。】
【虽与他不睦，但思及刚才堕马情形，唯恐天潢贵子遭险，岂可袖手旁观。行至几尺外，立刻勒马急刹，伸手抽箭搭弓，将矢锋对准了狼獾，厉声喝斥道】躲开！

【眼前寒光乍现，见定王以短刃与伏兽相搏，毫无求援之意，执意摆出一副非池中物的嘴脸，不免觉得可笑。其人负伤顽抗，非但对警示置若不闻，反恶言相加。本已瞄准狼獾咽喉，此时莫名起了一腔怒气，忍无可忍，咬牙道】你——！
【他不肯避让，只得在离弦一瞬微转箭尖，飞凫斩风穿杨，尾羽擦其脸颊而过，命中猎物颈上。狼獾狂躁更甚，直向马前冲来。沉着自若，伸手箭服中再拔一矢，正举弓搭箭，忽闻丛中飒响，迟至的猎犬灵獬已飞扑而出，将野兽截于半途。】
【停了手上动作，放任二者撕咬。冷眼看了片刻，不过是一头狼獾而已，纵身形魁硕，凶戾成性，连中两矢必难逃窜，不信其能斗过蒙古细犬。负弓按剑，驭马缓行至瞻英身前，居高临下，毫无搀扶之意。低头打量几眼，见其无甚大碍，方松了一口气，漫不经心问道】定王无事？
【惊魂甫定时，记起他昏昧谬妄之言，双目窄薄了一瞬，不由冷笑道】年纪不大，文人的骨亢本事却学了不少。
【话将说完，闻猎狗迎吠几声，侧首见貂熊伏在地上动弹不得，方才那一箭贯透脖颈，镞尖出皮之处，已然血肉模糊。将灵獬唤至近处，扔去几块肉脯赏劳。一挽缰绳至猎物尸首前，仔细查勘半晌，抬了抬眼睑，觉察出帝子神情中毫不掩饰的敌意。本不想理会，又猜他尚不知受人暗算，只得叹道】
英王是我的挚交，他看重你，我岂会与你为敌。我不害你，旁人便难说了。【目光微转，看向刚才失蹄的良驹，又道】前足蹄铁松落，才致脱缰不控。秋狝为本朝大典，敢趁机诈害皇子，严惟中之辈无疑。此人与你熟识，知道你恃功，必闯险塞之地，遂在马掌上动了手脚，以期讫成大祸。宵小心肠，实在难揣测，虎狼在旁窥望，定王还能安枕？
譬如这珍獾，生而非熊，却敢与熊、狼搏斗，膺怀不驯之心，又有爪牙为助，虽力有不逮，亦为隐患。
【言尽于此，不与他再争辩。思忖狼、蟒等山林伏兽多惯于夜行，青天白日之下，寻常狐鹿逐走，他应能对付自如。场中逐猎尚未告终，风动云流，极远处的山巅上传来几声兽啸，苍茫林海亦为之所撼动。命细犬叼起猎物随行，高坐雕鞍上，转头望了一眼骜倨王侯，不行礼不拜辞，掌辔策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