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势很重，进了手术室以后，我在门口等了很久。期间孟家人陆陆续续地来了，我满身是血，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手上紧紧攥着他给的东西。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被推了出来。医生说，过了最难的两天，他会好起来的。
丢失的魂魄重回己身，我回到了那家书店，递交了一份退党申请书，有些身份，我不配。回别院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去医院陪他，坐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等你醒了，我们再去西南联大，还有小公园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谢必安问我可否抛得下刚到手的权势富贵？我答一声，抛得下，范无咎却道是人间有人祈我还阳，我的命数不止于此。又冷哼一声，道我抛得下浊世繁华，未必抛得下他，便将我又推回阴渡上。不慎溺水阴渡，呛得胸腹剧痛——
“……咳。”
眉头紧皱，口中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梦觉初醒，睁眼时眼前乍亮，禁不住别过头避光，却正正对上他血丝遍布的一双眼。手上挂水，冷得很，却被他的掌心包裹着。
嘴唇一动，腹中痛意未消，喉中一股腥气又冲上来，勉强开口，喑哑难听。
“你怎么在这？”

他睡了三天，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他醒了。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满一床，见他睁眼又闭上，我起身去拉窗帘，借此掩饰被他看着的尴尬。
能走的时候却不走，痴心如我——后半生怕是要栽在他身上了。
：我想看着你醒过来。你醒了，我才放心
替他掩好被子，又去喊了医生护士来给他检查。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孟家人并不知情，在手术室门口时责怪也有，心疼也有，我无从辩解。
：你姐姐问过我你是如何受伤的，我只好如实相告

将医生的嘱咐一一记在心里，回身去看床上的病患，他的脸色还是很差，苍白的一张脸，在见到我之后尽是欢喜。放缓了挂瓶上点滴的速度，又用棉签沾了水，仔细润他的双唇。
而后，拣重要的说
：我跟她说是执行刺杀任务，又因为对你余情未了，才没有下死手
此时我并不想告诉他我已递交了退党申请的事情，放下碗来，弯了眉
：不会了

舌尖一卷，将棉签衔在牙间，他抽不出去。听碗底磕桌面才松了口，拾他一句话在口中含转，徐徐念出来，勾缠着丝丝缕缕的情意。
“余情……未了。”
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抬起来颇为费力，欲侧身抚他，牵引伤处，痛呼一声，缓缓止住，又卧回原处，只抬眼，定定看他。
“你靠近一些。”

：别乱动，你还想不想好了？
坐在他身侧，将他的手握在手里，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是这么冷呢？经过这一遭，我发现破镜重圆是很困难的，心里终究是跨不过去这道坎。努力做出一副温情模样，执起他的手亲了几口。
：你要快点好起来

“不，我想慢一点，再慢一点。”
春天逢雨而动的笋牙样的，他吻一记，僵冷的指节就动一动，他这一幕春雨是朦胧的，动人的。手背上还插着针头，手指已然不安分地屈勾起来，扣住了他的手，温热柔软的掌心和指间，令久寒的手掌舒适得要叹出声来。就这么扣着，兀地出声。
“我好了，你就要走了吧？”
看天花板上有十六块顶板，我头顶的这一块有一角裂痕。
“你再心疼我一些吧，容我肆无忌惮的，拿痛来换你温柔。”
耐着痛，借那只不在他掌中贪求温热的手撑着床褥，直起身来，冷汗漫出一层，润湿久燥的皮肤。苍白的嘴唇上也有一圈薄薄的冷汗泡子。仍是那只手，招一招他。
“再近一些，让我亲得着你。”

：不想好？可以啊。只是你这样做的话，接下来的日子里就别想看见我了
他索求无度，浑然一副无赖模样——倒也符合他往日的行径。碍于他因我之故才进的医院，只翻覆手掌重新包住他的手，挪了地方，坐得离他近了一些。覆唇吻上他唇，将冷汗吮吻干净
：是啊，是你放我走的，不许反悔
适可而止。查看了他手上的针头后，又去翻看他的伤口，刚才护士给他换过药了。
：如果——我要你跟我一块儿离开故城，你做得到么？

“我不反悔，去留随你。只是我还没好，你不舍得的。”
浅浅的吻里是久违的亲密，将他细致的关切一样样的收在眼里。话里笃定。自睁眼见他，他又应我一声不会杀我之后，对于他藏十分说半分的性子，似乎能更加大胆地加以揣测了。我待他向来没有太多隐瞒，一趟生死之后，该说不该说的，都想让他知晓，唯恐哪一日，又是这样的生死离别，他却听不见了。
“我可以说好听的来哄你，但我不愿意这样。”
囿于掌中的手放肆地捏着他的手指把玩，甚至逗弄，暧昧地挠一挠掌心。
“我能和你一块儿，但不能和你一块儿离开故城。我死是一回事，我走又是另一回事了。”
逐寸逐寸地将他那只手拉近嘴边，轻轻地吻他掌背凸起的指节。
“我们都过了满脑子爱情的时候了，”

：少自作多情了，你不哄是吗？那我现在就走了
话是如此说，人却还是不动。指上温软，融化了眉间冷冽，俯下身又去索吻，古人那是“爱江山更爱美人”，而我是为了他暂抛了满腔情怀，至于以后，走一步算一步吧。
鼻尖相蹭，不像是他这样的年纪能说出来的话。
：不走，是舍不得你的娇妻小女？

他话里要走，虽自眉间不经意的温柔窥出端倪，仍是收紧了握他的手。他又近前来吻，病身桎梏，只得由他轻薄，衔唇在口，左右我也算不得吃亏，吻罢，鼻息吹拂里，悉言又侃他。
“你娇不娇自己心里有数。”
偏首，抿一抿他贴在嘴边的嘴唇，啮在齿间一牵，露出一点牙色，探进去翻搅片刻，仅是亲近亲近罢了。将先前和明南说的事儿状似不经意的，告与他。
“小女往后也叫你干爹的。”
“明南同意了。”
仍眼巴巴地看着他双眼，是等他夸的意思。

：我跟你没有被拍到登在报纸上，不算
彼此相缠许久，我放了他。明南二字撞入耳中，冷不丁地想起清虞来别院时和我说的话，他和明南的孩子已出生，我的孩子——似是被他手上冰冷的温度分去了一半，从指尖开始，我的手慢慢地变凉。
直起身，扯动嘴角
：你是要弥补我吗？

一怔，手上的温热褪去，皮肤又恢复僵冷。
“不。”
沅沅长得很好看，乖巧也爱笑。并非要拿沅沅作补偿，仅是，我知道他喜欢小孩子，尤其是女孩，我望和他一起看顾沅沅。
“你和尾鱼的孩子，去问东兴讨人命，我手上的人命簿，没有这一条。你来问我，却让真凶逍遥法外，说不过去吧？”
提及旧事，多几分烦躁，别过脸，不去看他。
“……随你。”

：有些真相我会自己去查，至于孟司令你，还是好好在这里养伤吧
思及往后的日子里，我会因此而和他产生嫌隙，倒不如当时将他送来医院后悄然离开，何苦巴巴地等着他被推出手术室，又陪在他旁边，只为他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人是自己。
抽离了手，不复刚才的温柔模样。
：我回别院收拾东西，这段时间就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