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宣怀抿的一大爱好就是和那帮朋友一起玩弹珠,透明的小球里夹着一个小小的核儿,五颜六色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形成一条长虹,拖着细细虚无的尾巴,仿若流星。他对这幼稚的游戏简直着了迷,就那么趴在地上一个下午也不觉得膝盖痛,若是在家里犯错挨罚,跪了不到一炷香就已经哭天抢地了。弹珠自然不能一人玩,那些同学碍于他是宣家少爷,只得陪同。不多时,他手上的珠子从十来多颗赢到五六十颗,不过许是那些人不愿与他纠缠,故意输的。
宣怀抿把珠子都放在一个盒子里,那盒子是爸爸送给娘的,西洋货,金属制,红铜白漆,金笔勾外框,框里是一幅油彩,画的是一只鸟,嗯……好像是叫知更鸟罢。唉管它叫什么,总之他觉得这盒子好看,就要了过来,每日都要数数这盒子里的珠子,听着它们在盒子内互相碰撞的清泠声就笑开了花。
但再好的游戏玩的久了也会腻,更何况是宣怀抿这种人,自他升了中学便不再碰这一盒子弹珠了。但好看的人看多少年也不会厌,他对宣怀风的仰慕之情是有增无减,他虽然有着自己的圈子,但并不妨碍自己的目光依旧追逐那个自己倾慕憧憬了很多年的身影。
此时的宣怀抿开始愈发令人头疼起来,小时候他只是坏,最多是耍些孩子气的把戏惹人气恼;如今却是恶,吊儿郎当的,开始结交狐朋狗友,喝酒斗殴,甚至是彻夜不归。
当然,翘家的下场是很惨的,那日宣怀抿又与那群朋友厮混,凌晨也没见回家。恰巧那日宣司令正在家中,知道此事自然是怒火中烧,竟是找人找到了那家酒馆,与宣怀抿在一起的大多为富家子弟,订了个包间一群人在其中把酒作乐,那时年纪都不大,还不敢找姑娘陪酒,便在那扯了衣服就划拳,待宣司令找到他们时,个个都是酩酊大醉。
宣司令一巴掌拍到宣怀抿头上,宣怀抿正因醉酒睡得迷糊,一抬头见到父亲的脸,还以为做梦,沉悠悠的又想睡去,宣司令瞬间破口大骂:“***的小兔崽子,他娘的胆子粗了连老子也不怕了。”说着就揪着宣怀抿的耳朵往门外走。经这么一下,宣怀抿的酒也醒了,吓得一身冷汗。回到家就被宣司令关在房间里用马鞭打的半死不活,据说连衣服都抽成了条状,没一处能入眼。刚开始的时候宣怀抿还能嚎几声,有本事钻桌底,而那皮鞭却像长了眼似的,看着粗壮笨重,而在宣司令手中却灵活得和水蛇一样,在空中歪歪曲曲的扭着,划开空气呼啦啦响着,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哪一鞭都能抽到他身上,鞭鞭见血。到后来跑得没力气了,索性就不躲了,也不告饶,只缩在墙角蜷着身子,任鞭子甩到身上,脸上,连哭都哭不出了。只是鞭子每每舔过他的皮肤,都忍不住哆嗦一下。玉莲在门外也是扯着嗓子求饶,拍门的手都肿了,无奈宣司令油盐不进,把门锁得死死的,后来听里边的宣怀抿没了声,心下一沉,腿都吓软了,叫道老爷您饶了他这回吧,这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这会儿宣怀抿感觉整个身子都麻木了,只听得鞭子与皮肉厮磨时的脆响,却不觉得痛,只是眼皮重得很。他朝门外嚷道:“娘,别拍门了,让爸打死我算了!”
宣司令一听这话,气的脖子都红了,狠狠一甩鞭子,这一下是生生扯下了一块肉。宣司令把鞭子一扔,从皮带里摸出枪来直直顶住他的太阳穴,吼道:“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信不信老子真毙了你!”宣怀抿肿着眼睛,悠悠道:“哪敢不信呢。”然后眼前一黑,再不知后事。
醒来时他已经躺在床上,浑身裹着绷带,两边脸颊上、额头上也贴着纱布,头痛欲裂。“儿啊,你醒了么?”耳边是母亲的声音。宣怀抿想着这一定是梦,我早就死了,但是死人也能做梦么……思绪飘渺着又阖上了眼。
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晚,他认出这是娘的房间,吊在天花板中央的电灯正幽暗暗地发着光。宣司令不喜欢电灯这西洋玩意儿,说是晃眼,于是家里很少有人开灯,尤其见不得在早上开灯,说是浪费,就算开灯也必须在晚上七点之后十点之前。玉莲握着他的手,趴在床头睡得沉,宣怀抿见灯还亮着,以为还不算太晚,因为娘从不敢违背爸的意思,十点钟以后一向不开灯,他缩了缩手,却发现纱布缠得太紧,哪里动得。喉咙干涩得很,他磨了磨嘴皮子,那声“娘”细微得连蚊子都不如,没在空气中引起半点振动。
然或许是母子连心,正在宣怀抿难受之时,玉莲突然抬起了头。见宣怀抿睁了眼,怕是自己睡糊涂了,猛地甩了甩头,看到宣怀抿眼睛仍然瞪着,瞬间欣喜若狂,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怀抿你终于醒了——”若不是怕触及宣怀抿的伤口,她此刻就想扑上去将这个自己养了十几年儿子抱住,让他融到自己的血肉里,再不让他受半点疼痛和委屈。
这种时候宣怀抿最看不得母亲的眼泪,他本想出言安慰,但终究只是嘴唇蠕动了几下,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等等,儿子,娘给你倒水。”玉莲连忙起身,因坐了太久气血不稳,再加上情绪激动,一个脚软跌倒地上,她也不顾,撑手一爬就滑到了桌子边,水尚有余温,她用勺舀着水,挨到宣怀抿干涩的唇边,宣怀抿略张嘴,温热的流体便滑进了喉咙,那一刻的感觉异常奇妙,仿佛干涸已久的荒地突然得到了甘露,他急切地渴望更多的水,玉莲也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将水灌下去,只是自她嫁到宣家,再不曾服侍过人,喂水的手法自然生疏,水顺着宣怀抿的腮帮滑了下来,玉莲又手忙脚乱帮他去抹开那些水痕。也不知灌了多少勺,宣怀抿终于舒坦得呼了口气。玉莲会意,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那帕子是紫色的绸子做的,左下角绣了一朵粉色的莲花,带着娘身上香水的味道。
嘴角似乎残了那些香气,他鼻尖动了动,贪婪地嗅着,仿佛那是寡淡的空气中唯一有滋味的东西。他终于颤巍巍地叫了声“娘”。
他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眼前的女人,玉莲脸上的胭脂不匀,粉也扑洒洒不知掉了多少,皮肤一处暗淡一处苍白,不知是多久没有化过妆了,衣服褶皱不堪,因为她一直伏床而睡的缘故,发鬓散乱不说,还压弯了簪子。
宣怀抿一股子纨绔气,玉莲与他说话他也只是敷衍着。玉莲对他又溺爱得紧,凡事都随他去从不逼迫他,时间久了,任是玉莲对这个儿子再疼惜,也很少能有机会与他长谈。这样母子相视的情景已是好久也没有过的了,如今好不容易看到宣怀抿的眼中存着对母亲的依赖,她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揩着泪道:“儿子,你怎的这般傻,和你爸倔个什么劲儿,你继续求饶认错不久成了么,你与他那样说话,他没打死你真算是看着父子情分了。”
宣怀抿先不说话,只是闭了眼,直至玉莲带着泪水的微凉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脸颊,才幽幽道:“是他对你不好。”
玉莲像是被电击到了一般缩回手:“你这孩子,你说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夜不归宿花天酒地,我却不行。他根本就是在冷落你,他看不起我,我认了,反正我是个没出息的,我却偏偏看不得他对你也是爱答不理的。”
宣怀抿在家人面前性子一向寡淡,很少说话,此时若不是觉得心里委屈得紧,身上又痛得厉害,这些话也是憋着心里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他从小就怕痛,也许是被娘亲娇惯出来的,特别爱哭,打架输了,他哭,哪怕这是他自己挑起来的;被爸爸骂了,他哭;生病喝药,药太苦了,他也哭。
现在他正是委屈之时,眼泪不多时就濡湿睫毛然后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淌到耳根泅到枕头上,在玉莲刚换的水红色枕套上晕开来,开出一朵一朵深红的花。
“怀抿你别哭,诶,娘……喜欢清净,你可别这样想。”玉莲慌乱地为宣怀抿擦眼泪,而自己的泪却越来越多。儿子,也懂得体谅人了,长大了……他是以如此幼稚的方式抗议着老爷对自己的冷淡,玉莲当时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枉了。
最终玉莲用袖子把眼睛一擦,也顾不得用手绢了,站起身道:“儿子你定是饿了,我要下人给你弄吃的去。”说完不等宣怀抿回话,便推开了门,对着站在门口值班的小厮道:“小少爷醒了,叫人端些吃食来!”
值夜班的人忙不迭地道:“太太,厨房的师傅都已经睡下了,晚上还剩些……”
不等那值班人说完,玉莲就嚷了起来:“你是说要让少爷吃剩饭?少爷大病未愈才刚醒来,你就想这么打发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太!”
值班人苦着脸,道:“太太,不是我不想小少爷吃好的,只是师傅们都睡下了,厨房都是黑咕隆咚的,现在的时候没人做饭呀。”
玉莲冷笑一声,“睡了,死了没有?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爬也要爬到厨房!半个时辰以内如果不能送来新鲜饭菜,你明儿也可以收拾包袱回家了。”说完,绣花鞋往屋内一跨,关上了门,只留下一个呆愣着的值班人。
刚才的动静宣怀抿自然是听到了的,这些场景他平日里见怪不怪,自己也没少为难他们,但他现在正负伤卧床,心也格外软些,对于娘的耍泼他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娘,你不该这么对那些下人,他们都是老实人……”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对于唯唯诺诺的老奴宣怀抿心中还是不忍。
“老实人?下人里面碎嘴的多,每日背地里说主子的不是,这种时候还少了?”
“娘,其实我不饿,没……”
“这么说是我自作多情的做了恶人?看不出你倒是宅心仁厚。”玉莲在床沿坐下,冷笑道,“你娘亲是什么出身你还不知道,像我这样嫁进来的都是麻雀高飞成凤凰的。只是呢,这麻雀终究好似麻雀,我现在顶着太太的称号,在人眼里——依旧是个卖肉的。”说到这里,玉莲不禁有些咬牙切齿,“我这种出身终是会被人瞧不起的,区别只有在人前或在人后。我以前那些事儿被人当段子说的还少了?你没听到,那是自然,他们哪敢在你面前就这么说出口,我不扒了他的皮!”
“我倒是想做那种斯斯文文面慈心善的的温柔太太,我倒是想做呢——”玉莲提高了声调,“可我有这机会么,我从那地方里出来的,骨血里都融了窑子的味道,逃不掉了!你那大姐二哥的娘倒是名门闺秀,只可惜,啧啧啧,红颜薄命,又有个屁的用。我跋扈些,至少下人在眼前都乖顺些,不至于当面给人脸子看。背地里是怎么骂我的我也就管不着了,只求个耳根子清净。”
这是娘埋在心中多年的一块心病,就这么鲜血淋漓的给扒了出来赤裸裸地把这痛呈现在他面前。他不敢想这些年表面光彩的娘亲的在背地里是怎样的煎熬。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就像一个印章盖在她脸上,洗不净逃不掉,再怎么故作矜贵,在人眼里,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那个章。唯一的期望便是这个儿子,却不想儿子也理解不了,于是这个疯狂的女人,在儿子面前把自己整个人都剖开来,不留一点情面。眼神含冰,绝望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这么多年来,宣怀抿第一次读懂了娘骄横背后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