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の绊】鸟笼（中篇完结）

意料之中的结果。
可就算是意料之中，果然还是有些难过啊。绯山把急救科医师的深蓝色制服脱了下来，扔在一边的长椅上。惯穿的高领毛衣包裹着她的颈部，连同狰狞的伤疤也一并隐藏起来。
她的确是不再因为那道伤疤而不安，又或无所适从，可是今天却注定不能保持往日的冷静。绯山扯开了衣领，露出一大片肌肤，她对着储物柜上挂着的镜子，重新审视那道已经渐渐变暗的伤疤。
一切都在好起来，可是伤疤却不会消失。
绯山最终还是关上了储物柜的门，颓丧地坐在了长凳上，她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没能顺利毕业，早就想到了不是吗？绯山走出更衣室时，跟同样正准备下班的白石打了个照面。
“我先走了。”
如果说现在有什么人是一定不想交谈的，那么一定是白石了。于是绯山冲她摆了摆手，简短地留下一句就打算离开。
不会有人那么不识相的，自己的脸色臭成什么样子，绯山心知肚明，所以不会有人硬是来触这个霉头。
可是，白石偏偏就是白石，她叫住了自己。
“绯山医生——”
绯山是不想理会的，可是她无法控制地停下来脚步，“干嘛？”
“今晚有约会吗？”白石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难得的没有。”
绯山没有转身，她看不到白石现在的表情。可是她想，那位优等生大概又是挂着温柔又无奈的笑容吧，那样的笑容很难让人拒绝。
“那陪我去喝一杯好吗？”
你看，果然是这样的。绯山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是用着请求的口吻，可是那令人无法拒绝的语气，让这句话成了必然成真的肯定。绯山整理着表情，转过了身。
白石正望着自己，面带微笑。
“给你十分钟时间。”绯山敲了敲手腕上的表。
“一定要等我哦！”
这么说完，那道瘦长的身影就消失在更衣室门口。
绯山抿了抿嘴唇，站在了走廊的窗户前，这里能看到停在不远处的直升机。救援时候跑起来有些长的跑道，这么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她回想了一下，似乎白石一直跑在她的前面。这也是没办法，毕竟那家伙是只大白熊。
现在白石毕业了，连这点也跑在自己前面。绯山不想再唉声叹气，这不是她会做的事。
我啊——
我呢——
她对着玻璃开了几次口，还是没能说出口。连安慰自己的能力都失去了吗，她自嘲地笑了笑。思虑还没来得及沉到更差，白石就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了，“绯山医生，在看直升机吗？”
绯山“嗯”了一声，转过身去，却发现自己的嘴唇正对着白石的脖颈，这显然已经不是作为同事的安全距离。绯山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紧贴着走廊墙壁，把声音中的惊慌失措压到最低，“喂，干嘛站那么近？很吓人的好不好？”
“啊，抱歉”，眼前已经换好私服的白石连忙后退了几步，“我看绯山医生很出神地在看外面，就想看看你在看什么，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失礼，真是抱歉啊。”
哪怕认识那么久，也还保持着同事间的疏离与礼貌，绯山对于白石的克制已经习惯了，这位可是优等生大小姐，还能怎样呢？是不能怎样的，于是绯山将皮包往肩上扶了扶，“走吧。”
白石笑了笑，跟了上去。
有段时间里，绯山很怕与白石接触。
白石是个很温柔的人，这点绯山非常清楚。虽然缺乏热情与激情，可是能认真对待每一件事，温柔对待每一个人，本身已经是很厉害的能力了。这样的白石绝对可以成为能够信任的对象，也可以当作依赖的对象，毕竟她能够温柔地对待每一个人。但就是这点，让绯山感到抗拒。
下班时，提议送她回家的白石，绯山不喜欢。因为她也会这样顺路送其他科室的医护人员。
夜班之后，白石递来的温牛奶，绯山不喜欢。因为她也会这样体贴地替其他人带。
失落时候，白石的宽慰，绯山同样不喜欢，因为她就是这样的。抛却任何关系，只就绯山这个人来说，她同样也会那么做。
绯山是想过的，她跟白石，大概是不会成为挚友的。
就这样，做能一起去酒馆喝一杯的普通同事，也没什么不好吧？绯山替自己系上了安全带，白石还在忙活着把两个人的皮包搁在后头。
“我说白石…”
“怎么了？”白石系好安全带，扭动了钥匙。
“我们不会又要去…”
“没错哟。”
绯山的哀嚎声跟汽车发动的引擎混杂在一起，车内的暖气把这吵闹的声音温帖，“谁要去那里啦！”
玛丽珍的酒馆，一如既往，没有客人。
“喂，丑女。”玛丽珍把一杯洋酒推到绯山面前，“你这张脸是怎么回事，是对美丽的lady有什么不满吗？”
绯山低沉着脸，把酒杯接了过来，“只是看你新染的发色有点不爽而已啦。”
“什么啦，丑女！我这可是最新流行的诶！喂，丑女一号，”玛丽珍转向白石，“难道我的新发色不是超美嘛？”
“很漂亮啦，恒…”在玛丽珍瞬间变得冷酷的眼神下，白石将差点脱口而出的男性名称咽了下去，“玛丽珍，拜托把我的柠檬水换成酒，可以吗？”
“Never！”玛丽珍翘着镶满水钻的手指对着白石比了个大大的X。
“只是一杯而已，又没什么关系。你今天那么漂亮，我想要喝一杯为你庆祝。”
能从白石的口中得到一句这样的奉承，很难不让人心花怒放。玛丽珍当然也是如此，她欢天喜地地把白石面前的玻璃杯收了回去，“真拿你这个丑女没办法，不过只有一杯哦！”
白石面带微笑着等待自己用违心的言语换来的洋酒，可没想到，先把洋酒放在自己面前的是——
“绯山医生？”
“喝吧。”绯山侧过身子，用右手臂撑着上半身，手掌托着面颊，似笑非笑地看着白石。
“嗯…”白石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面前满满一整杯的洋酒。
“喂，丑女，你想害死我吗！”玛丽珍慌张地将酒杯抢了过来，酒水洒在了吧台上，刺激的酒精味挥发开来，“上次这个丑女闹得还不够哦！”
白石有些尴尬地垂下了眼睛，“这次不会喝那么多了啦。”
“上次你也只喝了两杯而已！”玛丽珍瞪着眼睛，把酒杯重新推到了绯山面前，又将一杯小小的一口杯摆在了白石眼前。
“喏，你的份在这里。”玛丽珍点了点桌面。
“这也太少了吧…”白石举起那看起来甚至不足一口的小巧酒盅。
“酒品不好的人，只配有这么多。”玛丽珍“哼”了一声，转向酒柜，不知又在忙活些什么。
“我说，白石，”绯山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你觉得我好看吗？”
“咳咳…”白石还没来得及下喉的酒，全洒在了身上。
“哎呀，丑女，真是的！”玛丽珍慌忙地转过身，拿起桌子上的抹布，趴在吧台上替白石擦去衬衫上的酒水。天气还不算冷，白石的风衣下头只穿了一件衬衫，现在被酒水打湿，反而越发显出瘦削来。
绯山没有动，她半眯着眸子，意味深长地看着狼狈的白石，嘴角的笑容若隐若现。

玛丽珍嘴里念念叨叨地去了储藏室，白石似乎为刚才的事觉得有些丢脸，不再看向自己，只望着面前已经空了的酒杯。哪怕周围仍然是复古的音乐，气氛依旧冷清下来。
绯山抿了一小口酒，指尖轻轻地扣了扣杯壁，“白石，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白石垂着脸，不吭声。
绯山又凑得近些，“你说啊，我漂亮吗？”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甚至能嗅到口腔里的酒精味，白石的食指抠着手掌，终于吐出了两个字，“漂亮。”
“有多漂亮？”得寸进尺的询问。
白石抖着肩膀，长长吁了一口气，猛地侧过脸去，她与绯山面对面，甚至只要往前一些，鼻尖就会撞在一起，就像稍早前在医院走廊上的危险距离。
白石瞳仁黑白分明，有些圆，水润润的，像是沉在清澈溪底的鹅卵石。拥有这样的眼眸的人，大概是不会说谎的。
绯山笑了笑，先退了回去，“谢谢你。”她举起手中的酒杯，冲白石晃了晃，而后喝了一大口。
白石尚在恍惚中，明明连一滴酒都没沾到，她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不然怎么会目光直勾勾地盯在绯山医生因为酒的湿润而显得格外柔软的嘴唇上？白石突然涨红了脸，她慌张地扭过头去，甚至顾不得礼貌地冲玛丽珍喊道：“喂，恒夫，给我一杯酒！”
储物间的门帘“唰”地掀开，玛丽珍没好气地探出头，“丑女你在喊谁！”
白石不为所动，“刚刚那杯不算，再给我一杯！”
“知道啦，吵死了，你们这些没有约会的丑女！”
绯山撑着下巴听着白石与玛丽珍的对话，不知为何，在这与时尚扯不上一点关系的酒馆中，她竟得到了久违的安静。
“绯山医生…”她似乎听到白石在她耳边呢喃着什么，然后有一只温暖的手把她散在面颊上的碎发别回了耳后。
白石——
绯山在醉中，仍然忍不住叹息。
这是白石仅能做的亲密举动。借着同事醉意，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回耳后，就算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也不会觉得突兀。哪怕绯山陡然醉意消散，也不会尴尬。白石犹豫了许久，才缓缓地伸去手，触及到并不会有任何感触的头发时，她尚且有些手抖。待将那不乖巧的发丝别至耳后，她还是没忍住用指尖擦过了绯山的耳畔，只有短短的一瞬，就收回了手。
“喂，丑女。”玛丽珍重新给她用一口杯倒了一点酒。
白石把一口杯拉到了面前，指尖在杯口划来划去。
“你还是不打算说吗？”玛丽珍瞟了眼趴在吧台上的绯山，小声地对白石说。
白石微微愣住，划动的指尖也停了下来，她忽而笑了笑，把那一口的洋酒倒进嘴里。火辣辣的酒精穿过喉咙，果然呢，一点都不好喝。
“不可以哟。”她以同样的低声回答玛丽珍，似乎在告诫什么，又似乎在叹息什么，“怎么看，都是不可以的。”
玛丽珍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毛巾，擦着看起来一尘不染的高脚杯。
绯山醒来的时候，尚且不知现在究竟是当夜还是第二天的凌晨，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多喝了几杯，大概是近日来的压力一直积攒在胸口，令她多少有些不胜酒力。
说好的“联谊女王”似乎也远不如从前了呢。绯山这么想着，扶着额头坐了起来。
紧闭的窗帘无法辨别时刻，入眼是简约又整洁的装饰，这绝对不是自己的房间。绯山疲惫地拿起床头的LED时钟，刚刚十二点，毫无疑问，玛丽珍是不会带自己回去的，这必定是白石的房间。绯山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比起在陌生的酒吧喝醉后被带去谁的家，被白石带回家要好上太多了，可是也糟糕上太多。
她忍不住低下头，把脸埋在柔软的被褥中，深深呼吸。能嗅到自己染上的酒精味，还能隐约闻到白石身上的香水味。
白石用的香水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很淡雅，没有任何侵略性。
绯山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在多久以后开始才注意到白石有在使用香水的，可能是很偶然的一天早上，白石经过她身边，对她温温和和地微笑，轻轻地说着“早安”的时候；可能是某一次晚上，白石替刚下手术的她准备了热咖啡的时候；也可能是最无意的哪个瞬间，这些都不重要，绯山想。
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了，客厅里温暖的灯火泄了进来，“绯山医生。”
绯山连忙将脸抬了起来，隔着昏沉去看白石，就觉得她这个人格外的温柔疏远。
“要喝点热牛奶吗？”白石晃了晃手上的马克杯。
绯山将垂头时散在额前的长发捋回脑后，“谢啦。”
白石打开了房间的灯，灯光把黑暗全部驱逐，绯山才发现白石已经换上了居家服，毫无意外的，是非常周正的朴素两件式。
绯山接过了热牛奶，颇为豪爽地大口喝下去，“啊——”马克杯空了，她的脸上也沾上了一圈乳白色。
“喏，”绯山把马克杯递了回去，“谢谢你把我带回你家休息。”
“不客气。”
“不过我现在醒啦，所以就…”
“绯山医生，”白石打断了她的话，“不介意的话，今晚就在我家留宿吧。现在已经有些晚了，这一带不是很好打车，而且明天我们一个班，我可以载你一起去医院。”
绯山愣了一下，随后平静地回答：“好，那我睡客房。”
“客房最近没有打扫呢，所以绯山医生就住我的卧室吧。”
“那怎么可以，明明我是客人，怎么能让主人住在客房，我睡客房啦。”说着，绯山就掀开被子想要下床。
竟然被白石攥住了双手。
“没关系的，”白石的神情看起来就像当时逼着她去检查时一样，强硬到无法拒绝，“绯山医生睡我的房间就好。”
大概是当时留下的阴影，绯山只得点了点头，“好。”
强硬的神情瞬间不见了，白石又是那样柔软的笑容，冲她道了晚安，而后就端着马克杯走出了房间，甚至贴心地帮她关上了房间的吊灯。

贴在嘴边的咖啡没能顺利地滑进喉咙，白石搁下了易拉罐，铝制的壳身碰到桌面时，发出了轻轻的声响，她喉咙滚动了几圈，才说：“我并不担心绯山医生。”
蓝泽挑了挑眉，“她倒的确不需要担心，不过白石，你的状态似乎不大好。”
“是吗？昨晚跟绯山医生出去喝了一杯，可能没休息好吧。”自从绯山第一次考核失败，她们一起去喝了一杯，绯山又留宿在她家中之后，一同去酒馆这件事，倒成了常事。尽管更多时候，白石只能得到一杯柠檬水，但她仍然很开心，若是绯山喝醉了，还会留宿在她家中，例如昨晚。
蓝泽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口袋里的携带电话却响了起来，“我该回去了。”
“嗯，拜拜。”
“拜拜。”
蓝泽背后跑开，他蓬松的头发微微扬起，白石还记得他们刚刚来时，也是这样。蓝泽跑在最前面，自己紧跟在他的身后，而绯山一直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藤川总是落在最后。
说起来，冴岛さん快要休假回来了呢…白石把最后一口咖啡倒进嘴里，她站了起来，空掉的易拉罐被丢进了垃圾桶中，跟它呆在一块的是一张张揉成团的手写纸。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从那些皱巴巴的纸团中隐约识别出 “绯山”，“美帆子”。如此潦草的汉字，完全不似白石平日里工整清秀的笔迹，任谁都能窥探出她此刻的心烦意乱。可是这些笔迹如今已被扔进了垃圾桶，没人瞧见，没人知晓，等待它们的只有一场再生处理。
绯山巡房回来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医疗站没有人在，绯山打量了几圈，也没看到白石的踪影，难道是已经下班了？绯山心想。她坐在书写台前，捏了捏自己酸痛的胳膊。比起面孔，身体总是抢先一步知晓年岁的增长。刚来翔北时，尚且能连续几晚的夜班，现在只是从早上到晚，她都已经开始疲惫了。趁着四下无人，绯山悄悄叹了一口气。
还剩一个月就要毕业考核了，说不紧张，都是假的。她很紧张，紧张得要命，可这样的紧张却不是因为上一次的失败。她确信自己能够顺利毕业，这是她身为医生，对于自己专业的自信，也是绯山美帆子对于自己的笃定。但她仍然紧张，哪怕是在昨夜的梦中，那样的紧张也没能放过她。
她梦到了白石。在白石的家中，白石的卧房里，白石的床上，她梦到了跟她隔了一堵墙，睡在另一间房的白石。
那是非常恍惚的梦境。
最初她还穿着医学院时期的白色实验服在一片小树林中独自行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晓得自己要去往何处，只是脚步不停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她似乎看到了森林的尽头，那里立着一根高高的电线杆。森林里突然起了风，风卷着落叶，吹迷了她的双眼，而尽头的景象却逐渐模糊。梦里的绯山没由来地心慌，如果不赶快，就无法离开这里了。尽管不知道森林的尽头是什么，但绯山还是义无反顾地开始奔跑。
眼看着就要到了，那根电线杆越来越清晰，可是天却突然黑了。不知哪来的柔软灯光照亮了她脚下的路，绯山仍然在奔跑，直到她站在了那根电线杆下，大口地喘着粗气。
“嗒——”是谁的脚步声？
绯山不敢抬头，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在她眼前。她才刚刚从莫名的森林中逃到这里，甚至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如果这里是更危险的地方要怎么办？绯山有些为刚刚那么莽撞就离开森林感到后悔，但是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她努力劝自己冷静。那女人似乎只是在注视着她，没有别的意图，绯山稍稍平静了一些。她在心里定下了主意。
她仍然没有抬头，只是提足狂奔，想将那个女人扔在身后，可是她的计划没能达成，因为那个女人拉住了她的手腕。绯山没有回头，她拼命想甩开那个女人的细腻的手掌，但下一刻，她足下失了力气。
因为那个女人开口了，“绯山医生，你要去哪里？”
是白石。绯山不再想着逃离。
“绯山医生，”白石还拉着她的手腕，她似乎走近了一些，声音也更为清晰，“你要离开了吗？”
绯山知道她应该回答这个问题，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答案，于是她仍然沉默。
白石松开了她的手腕，也似乎越走越近，近到绯山看到了她揽在自己腰侧的双臂。
“绯山医生。”白石还在执着地呼唤着她。
绯山闭了上眼睛，她能感受到白石逼近的呼吸，也能感受到她将要贴上自己的身躯。
她并不打算逃脱，她有一种直觉，如果失去这次的拥抱，那么她将永远无法再次获得这样的温暖。
她将要接受白石的拥抱。
“绯山医生——”又是白石的声音，遥远地、模糊地，像是忠告一般。
绯山睁开了眼睛，眼前的白石正一脸担心地看着她，她竟然又陷入了昨夜的梦境。绯山在心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随后不动声色地往后移动，“你还没下班呢？”
“嗯，我今晚加班。”
绯山“嗯”了一声，把面前的文件夹放到白石面前，“那我先走了。”
“嗯。”
绯山刚走了几句，身后又传来白石的声音，“绯山医生，这周我们休息日是同一天。”
“所以呢？”绯山转过身，冲白石挑了挑眉。
“冴岛さん之前在美国看了一部不错的歌剧，她推荐给我…”
“白石，”绯山似笑非笑地抱起胳膊，“你到底想说什么？”
“绯山医生，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看歌剧？”
“几点的？”
“什么？”
“我问你，几点开场。”
白石似是恍然大悟，又似乎被惊喜冲昏，她竟结巴着从制服的口袋里把票摸了出来，“是晚上六、六点四十五分的场次。”
票面上是只绮丽的蝴蝶，飞舞在一片阴霾之下，若隐若现的女人面孔隐藏在层层乌云后面，绯山颇为意外，“蝴蝶夫人？”
“啊，是的，就是那部。”
“说起来，你竟然把票带在身上…”
“抱、抱歉…”
“五点。”
“什、什么？”
“五点准时来我家接我的话，我就陪你去。”
绯山转过身，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开，她的背影氤氲在朦胧的夕阳中，如同踩着最后灿金的光芒而去。
白石只觉得喉咙中忽而滚动着什么，一定要在此刻倾斜而出，她呆了一瞬，随后冲着绯山的背影说道：“那么，就那天见了，绯山医生。”
绯山没有回头，白石也就没能瞧见她嘴角的笑意。

休息日当天，白石起了个大早，挤牙膏时，她盯着自己睡眠不足的脸打量了好久。生活长期不规律让她的面色看起来不算太好，就算昨晚早早地睡下，还是没能弥补长久的疲惫。
“白石惠，今天一定要加油啊。”她咬着牙刷，冲着镜子中的自己喃喃自语。
白石把车停在绯山家楼下时，是下午四点四十分。她把搁在后座的纸袋拎到旁边，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嘴唇开阖了几次，又抿上。她深深呼了几口气，把礼盒放回了纸袋，谨慎地放进了皮包中。
四点四十五分，她从车里走了下来，去了前面的便利店，买了一杯滚烫的美式。
四点五十七分，她紧张地掏出电话，紧盯着屏幕上的数字跳动。
四点五十九分，她摁亮了屏幕，划到了“绯山医生”的通讯页面。
五点整，她摁下了通话键。
刚刚拨通，就被接起了，似乎没有一秒的耽搁，“绯山医生，我到了。”
绯山稍微有些低哑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反而带着些俏丽，“很准时嘛，白石。我现在就下来，你稍等一下。”
电话挂断了，白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握着方向盘，强迫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咚咚——”车窗玻璃被叩响，白石转过头去。
是绯山——
但不是平日的绯山。
大概是休息日的出游，比起平日里结束工作的放松，今天的绯山显得格外漂亮。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高跟鞋帮她掩盖了身高的遗憾，工作时总是绑起的头发松松地散在身后。白石注意到了，绯山今天的唇色格外地娇嫩，似是有玫瑰花瓣停在了上面，实在令人无法移开眼神。
“白石？”绯山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忙打开了一旁的车门。
“说起来，之前看天气预报，还说今天会是雨天呢，结果天气还不错嘛。”绯山把包放在了后座，系上了安全带，然后随口跟白石闲聊起来。
可是却没能得到白石的回应。
绯山疑惑地又唤了她一声，“白石？”
白石这次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啊，是呢，真是个好天气。绯山医生系好安全带了吗，那我们出发吧。”她可以说是慌乱地发动了汽车。
绯山没有作声，她上下打量了白石一番，目光又幽幽地移回前方。
车子驶入了主路，绯山似乎在想些什么，一直没有再开口。白石分神地看向绯山，又赶紧收回目光，她并不能很好地形容此时的心情，但是冷静地看着绯山似乎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她尝试了几次，终于能好好把一句话说出来，“绯山医生，我帮你买了美式，现在应该可以喝了。”
那杯美式正搁在茶水架上，绯山并不意外地拿了起来，入手的温度刚好温热，应该是恰好能入口的温度，她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谢谢。”
“不客气。”
因为是白石，所以这样算得上贴心的事，并不会让她觉得意外。
因为是白石啊，所以她既不感动，也不惊讶，只是平淡地把这杯咖啡喝完。
一路都很顺利，也很沉默，到达剧院的时间是恰好的六点二十五分，二十分钟的余裕足够她们从容地走进剧院。
绯山走在前面，白石稍微落后她半步。这并不合常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法如平常一般迈开步子，只是慢腾腾地跟在绯山的身侧，看着她凸出的脚踝，看着她露出一小截的小腿，看着她尖尖的鞋跟踩在水泥地上。
“白石——”
白石只顾看着，连高跟鞋在眼前优雅地划了一个弧，她也没想到自己应该抬起头。
“你在看什么？”绯山贴近一步。
白石对上那双化了精致眼妆的狡黠眼瞳，喉咙干涩得将要无法呼吸，她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没什么。”
直至歌剧开场，她们都没有再开口。
白石选的位置很好，能清楚地捕捉到演员每一个动作，但又不会那么清晰地欣赏到他们的面孔，绯山自认对这些并非在行，但是更多时候，朦胧总比一切都摊在眼前要好很多。
她实在是已经过了要把一切都剖开的年纪，似乎也不再敢肆无忌惮地去追求什么。在演出的过程中，她曾经有过一瞬的走神，思考着如果这次仍然没有顺利毕业，她究竟该如何自持。绯山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台上那位悲伤的女人，将这个想法从脑袋里赶了出去。
军人抱住这位曾被他抛弃，如今已经死去的女人，这位女人就像一只蝴蝶，柔弱、美丽、又不可思议地高贵着，绯山在心里叹了口气，随着掌声雷动的观众一起拍着手掌。
可白石却没有，她的双手还端正地交叠在双股上，目光没有一点从舞台上移开的意思，哪怕演员已经开始谢幕，她还是紧盯着凝固的场景，就像一只将要扑火的蝶。
“白石，”绯山轻轻唤了她一声，“已经结束了。”
白石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像是好不容易收回了意识，她慢慢地扭过头，冲绯山微微扬起嘴角，露出熟悉又有礼的笑容，“那我们走吧，绯山医生。”
在不断站起、走出大厅的人群中，白石动作缓慢地如一本连拍出的相册，每个动作都带着某些意味，绯山无法去揣测这些动作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情愫，她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下了停车场，这次顺序颠倒了，走在前面的是白石。她瘦高的身影稍稍有些驼背，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穿了件米色的风衣，皮包是常用的黑色，没有跟的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只有闷闷的声响。绯山跟在白石的后头，冲着那道深沉的背影呵了一口气，一团白雾蒙在眼前。
明明是散场时刻，停车场却意外地安静。白石止住了脚步，她插在风衣口袋的右手微微动了动，轿车的防盗锁嘀地解开。
“绯山医生，上车吧。”白石打开了车门，对绯山微笑着。
绯山看了她一眼，快走几步，坐进副驾驶前，她说声“谢谢”。
白石抿了抿嘴唇，替她关上了车门。
天空已经完全是夜晚的深不可测，就算都市的霓虹如何灿烂也跟天空毫无关系。绯山在出门前完全没有进食，只有途中喝了一杯白石买的美式，加上一场漫长的歌剧，她现在肚子里空得能发出山谷回声。
在经过第三个十字路口的绿灯时，绯山的肚子果然发出了咕噜噜的叫声。
白石紧紧抿着嘴唇，表情严肃地如同正面临着一场大手术。
“喂——”绯山沉着脸，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没有笑。”白石还是绷着脸。
“给你三十秒笑完。”绯山白了她。
“哈哈哈哈，没关系的，绯山医生。就算肚子饿了的声音有点可怕，你也还是很可爱。”白石笑眯眯地说完这句话，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话，又连忙补充道：“我已经订好了餐厅，很快就到了，你稍微忍耐一下。”
绯山从鼻腔里泄出一声轻哼，还是抱着胳膊直视着前方。
白石把手伸进置物隔层里摸了一会儿，将手掌握成了拳头伸到绯山医生面前。
“绯山医生——”
“干嘛。”
白石摊开了手掌，一颗被金箔纸包裹的榛果巧克力球正躺在她的手心。
绯山抬头看了白石一眼，她正冲自己微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又好看又温柔。
绯山捻起那颗巧克力，一层一层剥开金色的包装纸，漫不经心地问：“之前给你时，你不是说太甜了吗，怎么又买？”
“不小心买错了。”
绯山把那颗圆润的巧克力球扔进嘴里，苦涩又甜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说谎。”
白石没有回答，她只是握紧方向盘，注视着前方的路。
这一路的五光十色，如果不小心就会迷路，白石告诉自己，要专心，就像对待任何事一样。

到餐厅时，那颗巧克力球已经完全融化在绯山的舌尖。
眼前的绮丽令人赞叹，就如闹市中的小花园，四处种满了蔷薇，曲线优美的吊灯垂在树上，遮着制服的侍者们在花丛中优雅地走动。
她没想到白石会带自己来这家餐厅，侍者将她们带到预订的座位，两个人都坐定后，绯山才说：“还真是大手笔，白石家的大小姐终于对自己的身份觉醒了吗？”
“冴岛さん说，这家的餐品味道很不错，我想绯山医生应该会喜欢。”
“又是冴岛…你们平时都谈论些什么啦。”
白石喝了一口柠檬水，微笑着没有回答。
晚餐结束时，已经快要十一点了，白石把车子开到餐厅门口，绯山正站在那儿等她。夜风把绯山遮住耳侧的碎发吹起，白石才看到，绯山今天戴了一只钻石耳坠。
耳坠长长地，藏在微卷的棕色鬓发后面，若不是那阵风，任她如何心细也发现不了。那颗钻石折射着餐厅挂在门口的昏黄灯光，垂在绯山颈间，在风中晃来晃去，白石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绯山刚刚补过唇彩的嘴角。
她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抬胳膊招呼绯山，绯山已经向她走来。
这夜的风实在太大，吹起绯山的衣摆，吹动绯山的鬓发，吹扬绯山微笑的嘴角，更要命的是，它吹皱了白石的心脏。
她走下车，看着绯山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白石不明白忽如其来的悲伤是为了什么，可是她无法移开目光，贪婪地将此时的绯山全部收入目光中，不愿意错过任何一点关于她的细节。
她傲然而温柔的眼眸也好，纤瘦的身躯也好，连唇彩的颜色，白石也要深深印入脑海。
“怎么出来了？”绯山问她。
白石脑内一片空白，以至于她根本就没听清绯山跟她说的话，她微张着嘴，喉头滚动了好几回，终于说出了今天从第一眼看到绯山就想说的话，“绯山医生，你今天真的非常漂亮。我是说，今天的你，实在是太美了。”
绯山略一惊讶地挑起好看的眉，随后笑弯了眉眼，“谢谢你。”
车停在绯山楼下时，整个街区已经没有外出的行人了，流浪猫在暗处喵喵地叫着，寒风呼啸着卷起不知何时掉落的落叶。
绯山解开了安全带，“今天谢谢你了，白石，我过得很开心。”她侧身去拿放在后座的皮包，“那么，我先回去了。”
”“绯山医生——”白石握着方向盘，叫住了绯山。
绯山疑惑地望着她，白石攥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温热的汗水，她探过身子，把自己的皮包也从后座拎到面前。她打开了皮包，从里面拎出一个纸袋。
“这个，”白石不敢抬头去看绯山，她死死盯着皮包的logo，伸直手臂，“请你收下。”
“是给我的礼物吗？”
“是的。”
“那么——”绯山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礼物。
白石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撞击胸腔的声响，她将要窒息，直到绯山的声音再度传来。
“上来喝杯茶吧，白石。”
“然后，把这份礼物好好地给我。”
白石抬起头，正好撞进绯山深色的瞳孔，那里有深藏的笑意。
第二天绯山刚到医院，就听到藤川不知在跟谁兴高采烈地说话，叽叽喳喳地惹人心烦，在更衣室都能听到他兴奋的声音。可是没有回应，不论藤川说得多么起劲，绯山好像都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她对着储物柜的镜子将头发扎起，嘴角扬起戏谑的笑容，一定是——
“绯山医生，好久不见。”面容姣好的护士一脸冷淡地出现在更衣室门口，将一盒包装精美的纸盒递给了绯山。
绯山接过了盒子，“竟然还有礼物？”她惊讶地看向冴岛。
“你下个月就要考核了，提前送你的毕业礼物。”冴岛转过身，走出了休息室。
绯山没有打开那个纸盒，而是把它放进了储物柜。
她扶着关上的储物柜，心想，真的快要结束了。
这天绯山下班时，下了一场大雨。突然的大雨让许多人猝不及防，刚下电车，就看到被大雨困在车站的人群，整个世界似乎坠进了海中，稠密的雨幕遮住了视线，让眼前的一切变得冰冷而模糊。
原先有些干燥的空气也因为这场大雨而变得湿漉漉，仿佛纠缠着肺部不忍撒手一般，绯山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商业街，紧盯着眼前像小溪一样流淌的水流，走出了车站，任由大雨将她浇得狼狈不堪。
意外，总是令人措手不及，更让人无法面对。
比如今早白石的请假，又比如昨天夜里。
绯山打开家门时，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她随手把皮包放在玄关，尴尬地说：“有些乱，你随便坐吧，我去烧水。”
白石拘谨地拎着皮包站在玄关处，她实在不知自己脱下的鞋子该放在哪里。与其说乱，倒不如说一片狼藉，白石小心翼翼地跨过扔在地板上的物品，时尚杂志，医学杂志，甚至是...
她满脸通红地把堆满沙发的内衣稍微移开一些，总算坐了下来。
绯山已经走出了厨房，随手褪下大衣外套挂在了玄关处的衣帽架上，露出里头那件浅色的裙子。她纤细的手臂完全抛在外面，可胸口的肌肤却隐藏在衣料后头。白石知道的，那始终是难以面对的创伤。
“真是麻烦绯山医生了，这么晚还来打扰你。”
“你这个人总是客气得让人受不了。”
白石抿着嘴微笑，她正打算把礼物放在绯山面前的茶几上，厨房传来了水壶烧开的呜咽声。
“啊，水开了。等我一下，我去泡茶。”绯山熟练地越过躺在地板上的杂物。
白石忍不住去看她轻盈的脚步，真的是——她在心中不由地赞叹，非常美丽的女性。
就像是——
蝴蝶夫人。
不合时宜的词浮现在白石的脑海，她还记得那位演员那悲伤的嗓音。
“我向你发誓，
这些都将美梦成真！
恐惧你自己留着，
我会秉持坚定的信念，引领期盼。”

白石对那天晚上的事记得非常清楚，醇香的绿茶，白色的马克杯，狼藉的客厅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可她始终想不起来，究竟为什么话题会引向那么遥远的地步。她分明只是跟绯山面对面坐着，小口地喝着茶水。
其后的许多个夜晚，白石都曾不断地回忆着那天所发生的事。
到底是那杯美式咖啡买错了，还是选错了歌剧，又或者是不该去那家餐厅，也可能是她不应该送绯山那份礼物。她想不明白，她一点都想不明白。可有一点，白石很确信，那天的事一定都是错的，包括那天晚上的亲吻。
她不该那么做，也没有理由那么做，但她仍然那么做了。在绯山光滑的额头上，她颤抖着嘴唇，把初吻留下。
明明她只是把给绯山的礼物放在了茶几上。
白石记得，她并没有说什么透露内心的话，只是平常地“谢谢绯山医生今天陪我。”一份作为感谢的礼物，不论背后是什么心思，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压力，她是这么想的。
绯山接下了这份礼物，她把纸袋拎到自己面前，从其中掏出了纸盒。
“啊，你不用打开的。”白石小声地说。
“我想看。”绯山低着头，拆开了层层叠叠的包装，露出浅蓝色的包装盒。
白石没吭声。
“自己包的吗？”绯山问。
白石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的。”
“不包也很好看。”绯山略一抬眼皮，又垂下，打开了那个细长的礼盒。
白石搁在膝盖上的手掌不由握紧。
是条很漂亮的项链，安静地躺在纸盒里，天花板上的灯明晃晃地闪过中间那颗璀璨的钻石，好看极了。
白石把杯沿贴在唇边。
“很好看，谢谢。”绯山合了上了盒子，放回了沙发上。
白石又喝了一口茶水，直到咽下，把茶杯搁回茶几，才开口：“绯山医生喜欢就好，我实在不知道应该送什么，还是冴岛さん帮我选了这个，还好有听她的。”白石是打心底地开心，绯山喜欢，那么一切都有意义。
“白石，”绯山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替我戴上吗？”
“什、什么？”白石想，或许是自己会错意了。
“我说，不替我戴上吗，项链。”绯山的食指修长而尖细，敲在浅蓝色的纸盒上。
砰砰砰——
白石听得到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她拼命让自己镇定些，伸出去的右手努力不颤抖。纸盒又回到她的手掌，她打开了盒子，那条项链是的确很漂亮。
白石深吸了一口气，把项链取了出来。她望向绯山，而绯山也正在看着她。
白石站了起来，她高瘦的身影微微倾下，黑色的长发也跟着垂下，映在玻璃茶几上，像是一株弯曲的柳树。绯山将颈后的发移开，她垂下脑袋，露出纤细雪白的颈子。白石对着那一小块肌肤，忍不住吞咽着口水。
她以近乎拥抱的姿势从绯山两侧伸出手臂，将细瘦的绯山圈在怀中，遥遥望去，她们似是在拥抱。银色的搭扣轻轻扣上，钻石垂在绯山的胸前，亮晶晶地。
白石松了口气，她刚想站直，再说上一句，“真好看。”
可她还没来得及远离这样亲密的距离，就听到绯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白石，不要喜欢我。”
她的身体僵在原处。
“不要喜欢我，不要在乎我，不要去想我的事，更不要为我费心。”绯山扭头，眼睛紧紧盯着她，“这一切都会结束，所以没有意义。”
白石怔怔地看着绯山，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此刻在想什么，也说不清她到底是难过还是不知所措。连她自己都无法搞清楚的情绪与关心，连她自己都能好好面对的鼓动情感，就这么被绯山当面戳破，一点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绯山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留给她。
白石站直起来，她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让气氛没有这么令人窒息。
绯山医生，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真是的，绯山医生在开什么玩笑呢。
我不明白。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没有。
为什么？
随便哪一句都好，白石想，只要开口去否定这一切就够了。可是她说不出口，白石张了张嘴，还是选择了沉默。
灯光下的绯山还是跟在餐厅门口等她时一样的美，她的眉毛像是远处的春山，她的嘴唇像是瑰丽的花朵，她的长发像柔软的藤曼，她的眼神像是遥远的星辰，而她胸前那条，自己帮她戴上的项链，就像一滴眼泪。
耀眼的眼泪，也是眼泪。
“白石，别哭了。”绯山柔软的手掌，抚摸着她的面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落的泪。
后来？
后来白石走出了绯山家，走前甚至有礼地与绯山告别，互道晚安。
她的车就停绯山家楼下，她在里面坐了很久，又开回了家。第二天她发起高烧，久违地请了假。
她睡了很久，直到自冗长的梦境中醒来，她才想起，昨天晚上她曾弯腰，将亲吻与泪水留在绯山的额头。
隔了一天，白石还是打起精神去了医院，毕竟什么都没有工作重要，特别是这份工作是自己所喜欢的。幸好，绯山今天也请了假。
白石对着绯山的储物柜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为什么，从今早踏进医院大楼的那刻起，她总是不断回忆起之前的事，比如她们刚来翔北时，与绯山一前一后从这扇玻璃门中走出。那个走廊她们曾经一同穿过，电梯慢慢吞吞地，白石记不得多少次她们在里头交谈。还有那个扶梯，她曾经在上面追着绯山去接受治疗。现在在更衣室，面对着绯山的储物柜，她能想到的，只有绯山将脱下的急救科制服扔向她，那是她们变得亲近的开始。
“白石医生，”冴岛站在门口，“还没好吗？”
白石站了起来，关上储物柜的门，“走吧。”她把听诊器放进口袋。
显然，对于冴岛休假归来最兴奋的是藤川，哪怕冴岛对他一如既往地冷漠，他也仍然兴冲冲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白石坐在一旁，看着满面笑容的藤川跟冷冰冰的冴岛，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藤川能那么无所畏惧地前进呢？
“白石，你在看什么？”藤川推了推眼镜。
“啊，没有。我只是觉得，藤川医生真是很坚强啊。”白石把病历整好，放回档案盒中，走出了急救站。
“喂，白石，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藤川冲着白石的背影嚷嚷，又扭头对冴岛笑得格外灿烂，“她刚才是在夸我吧？没错吧，她就是在夸奖我吧？”
冴岛瞟了藤川一眼，“大概是吧。”说完，她也离开了急救站。
莫名其妙的一天，尽管确信自己已经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工作上了，可是在间隙时刻，总会想起绯山。
白石是在到了医院以后才知道绯山请假了的事，似乎是因为重感冒。
坐在直升机上，两耳被耳麦包裹着，但还是能够听到机舱外头那呼啸的风，白石深深地望着那无垠的云。黄昏柔和的日光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飘浮，白石拧着眉头，试图判断那些飘浮着的小东西到底是什么。
“啊，是蒲公英…”她喃喃道。
“白石医生？”冴岛疑惑地望向她。
“啊，抱歉。”白石收回了目光。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乘坐doctor-heli时，绯山问她，“坐直升机的感觉怎么样？你看到了什么啦，白石。”
“看到了蒲公英。”
这样古怪的答案还被绯山念叨了很久，“真是搞不懂你们优等生的脑回路。”
可的确只记得那在阳光下漂浮的蒲公英，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风将把它们带到何处，但就这么在风中飘浮，对于它们来说，就是安心吧。白石想。

她还是去了绯山家。因为发烧请的假，怎么都让人放心不下，哪怕对方也是医生。车子停在楼下，没有看到行人的街道，时间好像倒回了几天前，可白石很清楚，现在的她们并非是那时的她们，所以车上并不是只有她，还有冴岛。
“我说白石医生，你还是自己上去吧…”冴岛颇为头痛地捏着皮包的带绳。
“为什么？”白石解开了安全带，“既然来了，就一起上去吧。”
“你来看望绯山医生，是理所当然的。而我来，就没有那么应当，你明白了吗？”
“作为同事，来看望生着病的同事，不是理所应当吗？”
“白石医生，”冴岛似乎稍稍有一些急躁，“你真的是以普通同事的身份来的吗？”
白石一言不发，她把准备好探病的礼物从后座拿了出来。
冴岛看着她，也同样不置一词。
“我不明白冴岛さん的意思。”
“白石医生，你以为还有多长的时间能够浪费吗？”
“冴岛さん，”白石打开了车门，走了下去，“除了普通同事以外，我跟绯山医生，大概是无法存在另一种关系的。”
白石想，这样说出来，或许不会那么丢脸吧，比起直接告诉冴岛さん，自己被拒绝了。
“白石医生！”冴岛竟然又从车里走了出来，“你说了吗？”
心知肚明的对话。
白石摇了摇头。
冴岛松了口气，“那就好。”
“可是——”白石顿了顿，还是选择如实说出一切，“绯山医生拒绝了我。”
冴岛愣在原地，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不愧是绯山医生啊。”
最终，白石还是独自看望了绯山。
就像普通同事之间的人情问候一样，绯山打开门，将白石迎进了家门。似乎因为发烧的缘故，绯山的面色比平时苍白很多，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搞笑综艺，客厅里还能嗅到热可可的味道，翻开的时尚杂志被扔在一边。
白石将水果放在一边，坐在了绯山的对面，“绯山医生的烧退了吗？”
“嗯，已经好了，明天就能去上班了。”
“啊，那就好。”
“嗯。”
先前所有的体贴与温柔都是在这间屋子中被戳穿的，白石很难坐在这里镇定自若地与绯山对话，她坐了一小会儿，说：“看到绯山医生没事，我就放心了。那么，我先回去了。”
绯山把白石送到玄关，看着她弯腰穿上鞋子，“白石…”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白石一只手扶着鞋柜，一只手将垂在脸颊的碎发搂回耳后，哪怕是不经意的小动作，可是她做来却显得无比优雅。
“你是自己来的吗？”绯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不是，冴岛さん跟我一起来的，但是她有点事情，所以没有上来。”
“是吗…”绯山最后望了白石一眼，关上了门。
毕业考核来得又急又快，白石还没来得及反应，绯山就已经顺利毕业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她很清楚。可那句“恭喜毕业，绯山医生”，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虽然稍迟一些，但总算顺利迎来毕业的绯山看上去心情很好，被几个同事围在中间恭喜时，她也丝毫不吝啬自己的灿烂笑容。白石站得稍微远一些，近乎是贪婪地看着绯山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就像她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白石还是走上前，“恭喜毕业，绯山医生。”
“谢啦。”绯山冲她笑了笑。
“绯山医生，毕业的去向已经决定了吗？”白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
她知道答案。
“嗯，打算去妇产科呢。”
“那很好呢，很适合充满活力的绯山医生。”
“都这个年纪了，还说什么充满活力啊。”
“不是的，绯山医生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什么样子？凶狠的大龄单身女青年吗？”
白石笑了笑，眼神瞧上去温温柔柔的，“当然不是，明明是能带给别人力量的，温柔的好医生。”
白石微笑的时候，眼睛会略微弯一些，可如果她在强撑着微笑的话，那么眼睛的弧度就会一点不变。绯山很清楚这点，连白石本人都不知道。
同事已经各自投入工作，只有她们俩还站在这里。绯山轻轻地咬住下唇，又松开，“白石，以后也不要勉强自己。”
“我知道，绯山医生也是。”
“你会不会怪我？”
“什么？”
“好不容易成为急救医生却又放弃这件事。”
“当然不会，这是绯山医生的选择，我一定支持。而且——”白石垂着脸，轻轻地笑了笑，“我早就猜到绯山医生会走了。”
绯山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前的白石瘦削而颀长的身躯像是一棵繁茂的树，看上去那么地坚韧，令人不住想要依靠。
可是不行——
绯山这么告诉自己。你不可以这么做的，绯山美帆子。
白石是可靠的，她认真、温柔、正直，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可如果是恋爱的话，选择白石就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她并没有过感情纠葛。
越是单纯的感情越容易破碎，这样的道理，在绯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就明白了。
感情必然会带来伤害，可年少时候能够承担的痛楚，到了如今，却变得无法承受了。绯山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这段关系破裂，究竟要如何弥补。
尽管白石在无意识地向自己示好，可无意识的举动终究是无意识的，就像冴岛的意见一样。在某种程度上，比起成为意见实践接收方的自己，冴岛对于白石的影响更大。她不想去深究这样的情绪究竟是吃醋还是软弱，因为没有意义。
当你什么都要去追求意义时，你必然是一个软弱的人。绯山看着白石，看着她向自己张开手臂，这样的举动连几岁的小孩子都明白，她本该拒绝。可这是最后一次了，于是绯山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个怀抱中。
温暖却又小心翼翼的拥抱。
白石的手在绯山的背后犹豫了几回，还是没有落下，她选择以一个半开式的拥抱与绯山道别。
“加油啊，绯山医生。”她不允许自己哭泣，只能把所有的情感都浓缩在这声祝福中。

绯山的储物柜搬空了，贴在上头的名牌也被取了下来。
一开始，白石还有些不习惯，听到轻快的脚步声时，总觉得会伴着一个沙哑又清脆的声音与自己问候“早啊，白石”，几次落空以后，她渐渐接受了绯山已经不会再在翔北与她见面的这个事实。
新来了一批实习生，里头有一个活泼的女孩子，看上去青春极了，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白石进更衣室时，看到她正站在原本属于绯山的柜子前。
“早上好，白石医生。”她笑眯眯地冲白石招了招手。
白石眨了眨眼睛，才说，“早上好，川岛医生。”
“我的柜门坏掉了呢。”姓川岛的年轻医生指了指不远处开着的柜门，“用这个的话，没关系吧？”
白石微微笑了一下，“没关系的。”
白石脱下了外套，换上了急救科的深蓝色制服。耳边不断地传来川岛搬东西的声音，白石强忍着情绪的翻腾，可她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贴在柜门内侧的镜子，从那里能够看到绯山的储物柜。
应该说，是曾经属于绯山的储物柜。
绯山留下的痕迹已经彻底消失了，川岛的东西占据了储物柜，白石从镜子里看着川岛关上了柜门，又用便签纸写上了自己的姓氏贴在了上头。
“那么我先出去了，白石医生。”
“嗯。”
川岛走出了更衣室，白石总算能够把压在胸腔里中的那口气吐了出来，她长长地呼吸，然后坐在了一旁的软凳上。
果然，还是会难过。她想。明明是知道的事情，还是忍不住会难过，人类总是这么奇怪。
白石很早就猜到绯山会离开翔北，没有理由，也没有预兆，她就是觉得绯山不会继续留在这里。
如同宿命的轮回一般。那个年轻气盛的绯山医生在这里头一遭遇到击溃她的挫折，而给予她无限的勇气继续面对之后的挑战的，是那位由她接生的婴儿。
那么。在离开急救中心以后，还是由新生的婴儿来给予她人生新的追求与色彩，这是绯山医生会做的事，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因此，无法挽留，更找不出任何的理由来挽留。
身为同事，她理应去祝福绯山。
哪怕是拉近一百倍的距离，她也不过是绯山的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位而已，有什么资格去质疑绯山的决定。更何况，于她看来，这也是再好不过的决定。
白石还是一如既往地投入工作，哪怕偶尔她还是会想起绯山，但这样的偶尔越来越少。连续两位急救医生的离开，已经让原本就繁忙的急救中心更加焦头烂额，除了工作以外，白石已经没有任何心思能去思考其他事情了。她像是一只陀螺，不需要绳鞭，也能旋转个不停。
连续四十八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以后，白石终于得到了一个好好休息的机会。
已经是有些闷热的初夏了，日暮带着夏日特有的气息，耳边已经能隐约听到蝉鸣，白石强打着精神打车回了家。
几天没人住的家还是干净的，只是茶几上还是多了层薄薄的浮灰，白石现在可没精力去管这些，她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口干舌燥阻止了她倒头就睡的打算，她困倦地从冰箱里勾出一罐乌龙茶，冰冷的茶水灌进喉咙时，既痛快又隐隐发痛，白石打了个寒颤。
可能是要生病了吧？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决定现在就去冲个澡睡觉。
刚躺进柔软的被窝里没多久，白石就沉沉地睡去，而窗外原本静谧的夏日旁晚，也变了模样。
她梦到了绯山。
梦中的绯山穿着白色实验服，冲自己微笑，露出白皙的牙齿，“好久不见啊，白石。”
自己好像还是刚进翔北时的模样，有些胆怯，又有些内向，“绯山医生…好久不见…”
“你过得好吗？”绯山似乎在倚着什么，就像是以前在翔北的时候，她会倚着电梯，抱着胳膊跟自己说话一样。
“还不错，绯山医生呢？”
“很好啊，我果然就是想成为妇产科名医呢。”梦里的绯山也戴着那个长长的耳坠，像是她们去看歌剧的那次。
“那就好。”白石由衷地微笑。
她还想说点什么，可眼前绯山的景象却开始模糊，她有些着急，忍不住喊道：“绯山医生！”
“白石——”绯山的身影已经完全不见了，只有声音仍然环绕在四周。
“你想我了吗？”
轰隆隆——
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炸平的雷声响起，白石从梦中惊醒，她出了一身冷汗。
白石大口地喘着气，双眼紧盯着天花板，“绯山医生…”她喃喃道。
绯山医生——
她只能如此喃喃。
END

虐到了，小紅由最初好像不斷給大白機會，但最後卻給她一句「白石，不要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