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兵败如山倒，仅仅一夜之间，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
杨严打从一开始就该知道的，他的九哥，为了那个女人不惜以身犯险通敌弑君，葬送掉属于自己的一切。他羡慕，甚至忌恨张芃芃，恨她把九哥推上绝路，恨自己可望不可即的东西能被她轻易捏在手里，攥得粉碎。
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被全天下人都弃之如敝履的时候，告诉那个人，他还在。
即便是舍弃了前程似锦，过上那种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亡命生涯。
在无数个奔逃的夜里，杨严不止一次幻想着以后的生活。等到了关外，远离朝廷上的许多纷争，远离了那个女人，他就要与九哥寻一处桃源安顿下来，二人三餐四季，过上闲云野鹤不问朝事的日子。他把这样的愿想小心翼翼的揣在心里，抬起灼灼视线看着眼前那个每每在午夜梦回里出现的身影，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终于和他的九哥比肩而立。
杨严叩住那人的掌心十指交握，借着朦胧的月色，抿起嘴笑得像个偷腥的猫。
这样的时日却没有持续多久，杨严不知道他的九哥是不是想回去见张芃芃了，才那么心意坚决的返京自首。
戴上枷锁镣铐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心里的全部愿景，也不过是痴人说梦，一场幻想而已了。
诏书来的迅速而又果断。他跪在威仪凛凛的朝堂之前，听高湛阴柔的嗓音念着那些冰冷不近人情的字句，一双手抵在膝盖上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直到最后才尘埃落定的在心里长出一口气。
还好，他活着。
齐翰离开盛都的那一日，皇帝特赦他去践行。
那时正是草长莺飞春意盎然的时节，落在杨严眼里却平白添了几分萧瑟意味。他紧紧的拥着面前那个人，像是拥着整个世界，泪花转了几转最终咬紧牙关松了手，互道一句珍重。
——九哥，你等着五年后。
——五年期满，我就去找你。
杨严在心里偷偷念着这些话，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策马而去的背影，在记忆中跨越过一整个青涩的少年时期。直到马蹄声消弭在风里彻底的听不见了，他才低下脑袋揉揉发酸的鼻子，咧着嘴傻呵呵地笑。

下
自此天南地北，遥遥五年光阴。
漠北的军旅生活对他这种养尊处优惯了的小少爷是不友好的，五年的时间足以将昔日稚气的面庞打磨得棱角分明，杨严硬是咬着牙一一挺过来了，熬过四季卓卓的艰苦，熬过跨海隔山的思念。
很多个不眠的夜里，他会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寥寥几封岭南来的书信，就着昏黄的烛灯逐字逐句认真地读上一遍，再工工整整的收好，捡起石子在门框用力刻上几道计算着时日。
快了，就快了。
杨严在心里想着，眼看日期一天天临近，心腔里那巴掌大的东西就雀跃得砰砰直跳，怎么也消停不下来。
他猜想着若是自己突然出现在九哥面前，那人会摆出怎样的神情，也终于不必再依靠字里行间的星点信息，揣摩那人过得如何。
杨严捂着那几封信美梦正酣。
直到一阵凄厉的号角声惊醒了他。
皇上和女神姐姐遇刺的消息是先传到耳朵里的，接踵而至的便是半年未有音讯的九哥，或许是受不了岭南苦寒的天气，或许是听到了一些不该有的噩耗，身染顽疾郁郁而终。
偏偏就是那个时候。
得到消息的杨严如同发了疯一般的夺了送信人的马就冲了出去，颤抖的双手几次三番握不住缰绳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北漠的荒野如同一只巨大的凶兽，杨严一连漫无目的颠簸了几日几夜没合眼，想见到九哥，想立刻就见到他。这么多年和齐翰相处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里回放盘旋着，他不信九哥就这么没了。
他突然记起北漠鞑子兵败的那一夜，齐翰用一柄明晃晃的刀刃指向了他自己，杨严从未感受过如此噬骨的恐惧，直到确认那人没有伤到自己以后，才惊魂未定揪紧了齐翰的衣服手心里全是冷汗。
数日奔波得不到休息的马儿终于不堪负荷，屈着前蹄轰然跪倒在泥沼里，连带着杨严也被甩了出去。他费力的睁着眼睛，目光越过漫天黄沙不知落在了某处，他看见有个人倚在一株梨花树下，挂着满脸温和的笑意朝他招了招手。白衣纤尘不染，一如初见。
“啪——”
他听见了果实坠地的声音，连同他再也无法说出口的秘密一起。
腐烂在心底。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