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数九的寒冬，早朝散罢，我无意留于金水桥广场前后与朝僚多语，于寒风的催促下，紧步过千步廊，径入户部。而今也非初初当值的新丁，此刻衙署内尚无旁人，吩咐皂隶点起炭盆、搬来今日公文，坐值庐内，才发现昨日的余墨已冰镇得结结实实。 】
【 这时不免又觉察起身周无伴读、侍儿的不便来。皂隶已去取文书，索性自撸起袍袖，端了墨碟，凑近炭盆烤火。 】

【北风飔飔，九冬负霜雪而至，举目所见，天与地与山与池，早已不复葳蕤荟蔚，唯余一脉衰微光景。常言触景生情，向着一派萧索间，我却自察近日心绪却前月高涨不少，盖因秋审甫过，值庐与府中终已与浩繁卷宗作别，胸中亦似有巨石落地。】
【但诚然，当厘清的要案与卷帙向来不会缺席，譬如此时手中一秉牵涉科举冒籍的案子，便叫我于朝间朔风中，迈着亟亟的步，往户部直行而来。】

【 朝衙里的光阴大抵清苦，可媲上书房的年岁，春秋都远。我安适地在炭盆边将取暖与公办二者合一，浑然忘物。良久，皂隶将公文全奉，又赶忙接了我手上的墨碟，迭声告罪。我方是掸袍起身，且要落座时，皂隶又禀称十七贝勒至。十七哥较我早出宫任差许多，于刑部行走，今日也不知缘何而来。未及多思，举步向外去迎。 】
十七哥。

【彤云叆叇，赤乌潜行，自重云间零星倾落天光也只泛出冥晦，是以，我虽得以遥遥自沉郁间，辨出值庐里零碎的火光，锐目一乜，却仍难能辨出款步而来、挺拔少年的面容。】
【直至行近丈尺方寸之内，与他照面，方才得一了然】原是放弟，倒巧了，今日是你当值？
【疏风猎猎作狂，自嫳屑蟒袍襟袂中趁虚而入，我虽不能称说是畏寒，迎着北风的行至户部的光景，也觉指尖发僵。昆仲当前，更是极其自然地咨议】正好，我这有桩案子，想着来户部核实一番。这天儿也冷得很，咱们进去说话？

【 我自室中出，身尚余温，却遭着簌簌的冷风吹打，不由眯起了眼。促了步至外，经着十七哥的招呼，且要捺下心寒暄，闻此一番，如蒙大赦。 】
恰是轮我坐堂，十七哥请。
【 便将手一引，与十七哥携步入内。二人分席落定时，犹有呜呜的风声，席卷过檐顶的瓦片，遗下荜拨未消的余音。皂隶奉茶来，亦不与眼前的昆仲客气，适意地捂了捂手，方是询。 】
十七哥此来户部，可是为公干？

【由他相迎，挽青毡裘帘而入，铺面迎来三分暖意，于无声中逐散攒累下的砭骨寒意，方觉此身舒坦了些。一室岑寂，北风敲打户牗便落得极为清明，顺着毕剥声响，探过攒金丝铜盆里燃着的红萝炭，稍展背膂，撩袍与之对坐。】
【少顷即执过皂隶奉来茶盅，置掌心熨帖，甫有眉山一松，眼风触及青案间堆叠书卷，颔首应道】
正是。你也知晓，科举之事，各省生员解额自有定数，考生需归本籍参考，越籍赴考向来不允。手中这桩案子，便牵涉及冒籍，想来户部或有相应案卷，可稍供查阅？

【 历年科举，舞弊之事数不胜数。概因科途实是士人进身的不二途径。但由此一跃而入龙门，便再非池中之物。因而多有自知无望之人，甘冒万劫不复的风险一搏——至于助纣为虐者，却是实在的为阿堵迷了心窍。 】
行冒籍此等投机取巧之事，纵然得中，也早非国朝所要取的道德之士。
【 我扬眉臧否一句，南地科考诸如闽省，可谓是百不的一，向是繁难之处。因而冒籍之事以南省为多，卷宗繁杂，我起身引十七哥往档册处去。 】
却不知这桩案子本籍何处？

【十年寒窗，两耳不闻窗外事，有无数儒生文客瞻望着来日一举登凌霄，享青云平步、富贵优渥，其中便可有无数诡道与不堪潜行暗藏，施以苦心孤诣，妄借道歧途，渡科举苦海。我观其中，亦不乏有真才实学之士，只是此心错付，惜哉，叹哉。】
本也有几分才学，可惜此心不正，怕也难堪重任。
【溯思其此桩细详，无端喟过一声，答他的话】原是江苏。江南吴越，才俊无数，竞争角逐也委实激烈，向来是冒籍多发之地。

江苏文士风流，秦淮之名久有耳闻，我本想来日或可承恩南巡，一瞻风骨。不想总有些无耻之徒，败风坏俗、搅得庙廊一片乌烟瘴气。
【 我本也非骨鲠劲直之人，只是万事总该有规矩二字，循借于此，方有国朝之千秋绵延。倘行此事之人是我门下之客，恐又要另当别论。 】
不过南地多才杰，旁的不论，于科举考试一途上的是较之北人更为踔绝。历朝历代，都有此多寡不均之隐患。只是倘倾南抑北，又将另有隐忧——政事实难。

【就茶盅饮了半盏酽茶，抬目自户牗间望过一眼，见谡谡青松、亭亭翠柏挺立之姿，又有忠直喟慨入耳，琢磨其中，观出些不落窠臼与宁折不弯的意态。】
【从前稚子心性，怀揣凌云胸襟，然沉浮朝堂宦海其间不过几载，见党同伐异，见蝇营狗苟，方知其中诡谲远盛所想。宗府社稷之治，诚然槃根错节，来之不易。】
除却南北不均，疆垣边远省地又何尝不是多见舞弊，江南才俊委实逸群，可若任冒籍此风滋长，置之不理，又将有举子不满，宗府不安。
【一顿，又添续道】说起来，冒占商籍之事亦是屡见不鲜。纵使法制条令日益完备，仍有无数人铤而走险——谁说不是难呢。

水土不均、贫富不均、多寡不均，恰是因着种种不均，才亟需治理。
【 言是治理，到底不过权衡二字。如官之升黜，大抵即是位与才之不均；刑讼，又乃罪与罚之不均。庙廊间的任事与行走，比之当年上书房的学问别有天壤。诚如格物与致知，学与用。 】
【 言谈间，皂隶已寻来江苏的户籍简册，我翻寻至十七哥方才所述大致所在，交予他。刑名之事，到底非我所长。 】
这线索可堪一用？

【与一干昆仲分值各部，鲜有晤面，行学各部，旧日历经亦多有不同。如今三言两语论及，却觉此心甚投，细究其中，或可论及是六龄开蒙以来、上书房中肄书习文之功。】
【寥寥言辞间，皂隶已将卷册寻来。任他将简册其中牵涉翻寻而出，睇过一眼，略明大要，旋即颔首而应】当然，可堪大用。
【谈话间，一盏茶时辰已过。此行本因户籍案册寻来，既已遂意，不宜久留，便与他寒暄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