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来采育镇观燕，已不算什么稀奇事，那时候都是成队的马车，乘着几家几户到此处游玩，从山下到山上，就要有小半日的光景。但不为人知的，夏末秋初，此处亦有一番不错的景象，暑热消了大半，也没有旺季的鼎沸，只有古意幽幽的泉水和经幢，极目之处，分外凉爽澹静】
【石墩旁边有一个大合二人抱的大水缸，再往另一头，则是原先的青石桌，上头刻有纵横的棋盘，只是岁月消磨，早就不剩什么了，有趣的是，不知是否这里的管事有博古之心，今日一来，棋盘上多了个仿旧的晋公盘，待几个垂髫小孩玩弄完了，便领着今年才刚及总角的判儿凑上前，有心考她】
判儿，这个是什么，昨儿我才教过宣祺她们的，你在旁边，应该听得了。@ 爱新觉罗适知 久等！

（ 我有一个小秘方，连长姐也不尽知。）
（ 每年此时我都会来采育镇，不为燕子，不为高台，但求蠲一些好泉水家去，埋严了，只在亟需要撑场面的时候才肯拿出来，烹作梯己茶。妙水媲女郎，总很娇气的，不拿钧窑供着，味道便轻浮，出的茶汤形散魂飞，失却了稳重的润质，非叫人捧着宋物来请，才能保全元神。姐姐虽不究水的来处，却爱拿此事打趣，为我的小钧窑亲题了一个颇亵渎的诨名：玉净瓶。阿弥陀佛，光是想起就很罪过！菩萨的瓶肚偌大，不竭的甘露盛如四海，可以起死回生、涤苦救难。我的瓶却太小，取之有限，仅能瓮一寸清清的光阴，少不了要费心挑选：桃花拂幸的春泉一派脂粉气，免不得与茶的本味冲撞；冬山太孤冷，行路又艰难，很不用大费周章来此地取半冻半活的水——那会儿的梅雪已然成器，近水楼台，只需举手之劳；暑热过燥，深秋又落叶，故而唯有这夏将落幕，秋初初起首的季节最可靠，且瞧目下，水光粼动，流玉一般，又温又柔地淌，像一个十五六的女孩儿，长着一双天神的笑眼。）
（ 是以，我要把这快活来过的神迹封好了，以待愁时能够取之飨用，让自己重新高兴起来。）
（ 一壁满足地想着，一壁抱起小瓮回身，欲吩咐陶陶召车马，忽听得一把娟亮的好嗓子，天外来的也似。于是我冒着好奇的风险——又不好叫人发现地缓下脚步，对这胜泉的问声，留一留耳朵。）

【早先已感叹过了，聚燕台虽以燕群的观仰闻名遐迩，却极冷的因着苏式的院子合我眼缘，负责理水的宋先生早先听说是惠山寄畅园的主事，行遍之地，随处可见有意思的小池和暗沟，铺摆着藤蔓的石汀郁郁而清凉，正中间的方池有不多不少的红鲤，旁侧有几分疏意的乱枝，远看又似人藏画中。在其中，是有一处小妙笔的，便是西侧拱门之中的一个园中园，鲜有人问津，那里头的湖石和水涧都很值得一看，是而见一个姑娘绕过当中摆设的正门，专行细窄的长廊，独觅幽深之处，心中不免又惊又喜】
【未几那人又从圆门中出来，有些不同的是怀里多了个大小合宜，不至于笨重的小水瓮，姑且撇下好奇不陈白，却不料她步子愈缓，像是翩飞的乌燕有心逗留，判儿又急晃晃的求着我解密，目色一飘忽，唯恐被人误以为有心卖弄，可话到嘴边，又吞不下去，只好无奈的笑笑】
据说是晋文公做给自己闺女的嫁妆，上头的水鸟、游鱼可以自己转动，盘上的铭文，像这个什么孔嘉晋邦，协顺百业，是晋公自述，外加些劝诫的话。
【判儿一听，便去掰小鸟的喙，本是可以启闭的，兴许仿得不细，这才不如古书逼真，笑着拉过她的手背在身后】

（ 我曾在大伯家得见一只相类的沃盥，腹壁有不少工巧的水生攀缘，一遇流波，便同活了似的，有的潜底卷尾，有的探头浮游，有的垂啄，有的昂颈，自成一个可爱的小世界！无不令我迷头，痴痴拉着长姐守看半日，席忘回，饭不动，入定也似的，手心险些因此挨了额涅的竹板呢——她对我们姊妹的惩戒总是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还记得盘中铸有“永用为宝”的铭文，严格承袭着春秋的遗风，我的心神随这四字悠悠始荡：几时我能当起家，必请人也打这样一个风雅的宝器镇场子，亦刻一行怀古的文字，与后辈一面洗手，一面漫谈历史，把个中故事世代告咏。）
（ 不想这么冷僻的愿望，竟在今时此地复刻呈演——不，尚不尽然，还需一助。）
（ “ 为什么与书上不同？它们怎的不动？” 那稚儿的双手可挡，清脆的声音却阻不住。低头看一眼怀抱，顿觉巧得注定，是方才呼佛引来的神旨，再由不得我旁观袖手。自回廊入庭中，含笑对这位音容俱佳的格格颔首一睐，又朝她背后的童女招道。）你且近来，再瞧一瞧。（ 启瓮向晋盘缓缓点渡，疑是泉水真得了济世的法力，所施之处，鸟兽飞走。）

【素来对纵古览今者多些青睐，又因她是女子，亦有博闻强识的功力而撼然，但这样的灵慧也并非尽是好处，一如我现下留心她的言谈行止，唯恐我和判儿任一人在她眼前露了怯，或是随意编纂出的逗趣轶闻和她高深玄妙的阅历相背，是而那份天然的想亲厚的心思不自觉得远了些，即便是再有接续之心，终还是噤了声，在判儿两三声缠着人家唤作“女先生”之时定定地叫回，很有一种温柔的严谨，眨眨眼道】
判儿——
【只手一垂，见翠色的镯子从皓腕滑下，悬在清晰分明的骨脉之上，手边则是被人滋润过的水盘，落着尘的不起眼的静物因溪水的盈泽，显得极具生机，起初带着些迟缓的机关也灵敏起来，眼见此景，心头喜悦亦藏不住，娓娓道】
好是好，只是随意去泉边舀碗水就是，我看你待这小瓮珍宝一般，怎么忍心拿瓮中水作引？

（ 分毫没有上对下，长对幼的姿态，而待之以平等的口吻。）你身旁已有一位良师，我当不得你的女先生，却愿做你的好朋友，不知你肯不肯呢？
（ 她嘴中因龀漏风，更显奶声奶气，促我颇爱怜地逗引。）你唤盼儿？如何写就？可是乐府诗载，顾盼遗光彩的盼？（ 我爱极了童角特有的绒绒，一片繁茂明亮，心思亦跟着有了愉悦的迭代：她该是一捧希望的盼，不禁以掌挨项，柔柔地挲。）我叫明来，住富家胡同，（ 恐她不知，用指尖蘸水，率先在石桌落笔。）如此我们便算正式的通名啦。
（ 我抬头，方觉对面的格格仍不置一言，好容易开口，也是喁喁地召唤孩子，暗示她的莽撞，这使我揽着水瓮很有些脸红，同在此霎生悔：一则怪自己刚才窃窃的留步，背听谈话已很不妥；二则贸然援手，焉知不是鲁鲁搅了她的设问？一时脚跟撤回一点儿，近乎踩上身后陶陶的鞋面，我正后知后觉地发窘，倘若她继续保持沈默，便要立即告离——请她知道我并非托大呀，只是，只是一份灵犀相照的兴之所至。好在她终于笑了，才让我把遁形的心姑且取消。）何足挂齿。（ 顺着她的客气，眼眉细弯，睦睦地答。）竹瓢也好，钧窑也罢，所盛都是一样泉水，一会儿我再去蓄满便是，本不过一仰俯的功夫。

【判儿于我，倒极像是个意外之喜，前几日领衔六品，又逢家中大掌事采买丫鬟，让我从中任意挑选两个领回去，惠庆最优，自然很容易脱颖而出，余下的各有所长，难分高低，唯独站在最边儿的怯生生瞧着自己的一个，方垂髫的小女童与众人皆不同，心中动容，便也领了她回绿净轩，从起先的胆怯小心，再到如今的开朗爱笑，确实是费了番心力的，因而见她受人怜爱，还可结交贵人为友，心中亦有慰藉，不及判儿张口应答，替她续道】
倒不是，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是这个判。
【再瞧她时，判儿似也有感自己逾主的唐突，稍缩了缩身子，几分不安地扣着手皮，倒也一笑，了然她的小习惯，拍了拍她以示宽慰】富家胡同，离咱们家挺近，你要是活忙完了，也可以找朋友玩的。
【无论是待她囊助的热心肠，抑或是不介怀贵贱之分的真性情，都是难得可贵，似与她的瓮中清泉一般，如此慷慨的将柔情和甘霖相赠，怎好冷淡着辜负，再转身面对她那一双含水秀目，盈盈而语】
那我们陪你一道取水吧？

（ 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我本在低头。听得此句，下意识去寻一双诗目，真当碰得视线，又停不过一眼——她是个纤敏的姑娘，自有她的边界，陌生的长视属于冒犯，是以不能。便这一眼，《饮水词》清丽的哀感、深细的怅然，一切抽象的观感已在她出口间长出具实的肢体，十个字附着血肉，连无暇的判儿也成了因果的法身。我的心绪在这一刹不分明地交衍起来：我羡她读词时的罥烟眉山，非一般待字女儿的煞有介事，而仿佛实感愁情，可她的年岁与姐姐相仿，这到底是出于真切的体味——其中定有一段隐秘、深刻、超前的爱情，又往往不得善终——还是逾常的想象力为她身先士卒地作了领悟？我又悯她的明慧，世间有一大把黑黢黢的糊涂，一大把灰濛濛的装睡，白皑皑的清醒却最寥落，甚是屈指可数，谁来当她并肩的知音？我更企望，企望着在渐相熟的日后，能够以光风霁月宽解她的厌厌雨时，这或许很不顶用，但我仍想这样。）
（ 于是在她提议陪我一道取水的时候，我笑欣欣哎了声，无有不应地。）那便最好不过了。
（ 我瞧着雀跃走在前面寻石觅水的盼儿，提起话头。）你这么个奶娃娃，已可认路？进了富家胡同向东走，笔直行，不很远，留意右手挂着富察两字灯笼的宅子即是我家了，报少十二格格的客，一准就见着我。
——记得住？（ 孩子点点头，又回身拽着袖子瞧她，我这才好偏首问。）一天的活做完，天也要近擦黑，就怕判儿不敢一个人在外行走，更不识灯上字，到底要央赖格格的手与眼呢！不知家住哪条胡同，如何称呼，我到时遣轿子一齐接去，岂不方便？

【待我将意含缱绻的悲句托诵于口，眼前人恰抬首而视，两双美目轻柔相撞，竟未有想象的那般窘迫不安，虽仅仅是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似也从款款目色之中读出了发乎柔善本心的体恤和暗忧，这与轻夷的悯然大为不同；即便就此一眼，且她也乖觉地没有多言，心里却亦为初识便尝得明来递来的切切温柔而甜蜜着，待心绪稍歇，反过来品味我那木讷又作态惺惺的低吟，更有些赧然，我从不是周历人间，饱尝冷暖的说书人，我总是贫瘠而拘谨的，如今可算是稍开了窍，也会有映烛观雨，消磨长霄的情思，也会对着一盆行将凋残的茉莉暗自垂泪，可到底是“脉脉不得语”的，注定只能孤寂着一个人落魄】
【闻她笑应，便三人一同回了原处取水，一路蕉影玲珑，画石成屏，本属静中，却因判儿的兴致更添生趣，见她二人来往应对，也不愿打扰，紧从在身后，唯有开阔之地，才有比肩偕行的道路。后话指向自己，也安然答道】
是头条胡同的鄂卓府，若是判儿他们不熟悉，说是绿净轩的，也是可以的。【笑了笑，又道】我叫充和，函盖充周，浑俗和光，是这两个字，亚清亦可。你若是路过想来歇个脚，随时方便的，我俩不爱出门，且判儿人虽小小，却有一双善作花糕的巧手。
【话至此，隐约瞧见小判儿脊梁一直，格外神气，不免又是发笑】

（ 确然一位潇湘浦式的妙人，不需俗香与艳光为之争春，她的美是娟娟四时的自在。我简直想象不出，哪有比充和更衬她的名字，比绿净更合她的寓所——还有，还有她竟也崇宋词！这些惊喜使我应接不暇，不知先应哪个，只想与她轻轻地拉一拉手，问一声：你愿意也来做我的朋友吗？我们在夏日爇香看画，在冬夜听雪敲竹，会多么好呢！）
（ 可交浅言深，终归是很傻气的。我按捺下这一点焰心，缓缓慢下步，有意与她比肩傍走，衷忱地笑。）充和既如此说，我日后自然少不得叨扰。
（ 我爱听小孩子的山水谈，更不用说出自这样一个精灵人物，正因他们没有旁骛，贪欲与私情尚未根植，出口的歌吟总有更大的气象，恰若此刻的判儿，以一颗顽石奠基炎帝的圣殿，用一面水镜遥想盛唐的穹仪，这其中的无忌是能惊天地、泣鬼神的。想来她把判儿留在身边，多半也含这一层意思：可以适时宽抒她的氐惆，摆脱缛节的束累，一起回到不为情志左右的年纪。）
（ 就像现在，我们正被判儿倏尔挺拔的脊梁逗得笑作一处。）这样厉害，任何花糕都做得好？（ 小儿信誓旦旦，正落下怀。）我前时求得一本南宋的中馈录，其中有一样酥油鲍螺的秘笈，馋人非常亦难人非常，需要十分高超的手艺才做得出、制得像，赶明个我登门拜访时，可否劳你为我一试？

【含笑收下她的明媚可亲，又听她揶揄判儿，话中分明早就设下套，唯小孩痴憨，尚蒙在鼓中，又闻及她的好谋划，在判儿木愣愣的神情中叹服着把眉一弯，缓缓道】
明来可真会选——
【偏在辰光下有些发暗的小丫头的剪影中略微捕捉到她的游离，只是习惯在判儿不决时施以援手，今次亦知鲍螺的杂细未必难得倒熟手判儿，却会因日长的耐心和定力头疼，同她相视一笑，自带几分可温的信心予她】
我倒可叫惠庆去帮你寻些金粉来，只是掇印和烘烤的工序还需你自己来。
【如此一道，她自然可忆起绿净不只有她一人善为小食，惠庆、德音皆可独当一面，这后半句话儿便有些此地无银之意，若得几个能干的相佐，当下的烦恼自可尽褪。怕不牢靠，又填补几句，同明来柔柔】
来之前记得说一声，好让判儿有些时间准备，且……还有时间追补。
【便又在这不需费尽思量的笑话之中闲打时光，及夕晖沈沈，方有欲离之态】